刺耳的鳥叫。
維持固定頻率的蟲鳴。
細碎的交談聲。
——睜開眼睛。
「……咦?」
望著不熟悉的天花板,一瞬間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。
直到看見妖精的背影——看見那凌亂翹起的銀白長髮,才想起昨日種種。
大原阿姨也在旁邊。
妖精坐在床邊伸直腳,讓阿姨重新上藥。
「……幾點了?」
「你先躺好!」
本來想起身,卻被妖精反手壓回去。
明明主動獻吻,居然還是不願被看到腳嗎……
真搞不懂她。
「現在是七點半。」大原阿姨笑著說,「睡得還好嗎?」
「托妳的福,重新活過來了。」我說。
「太好了。妹妹的腳踝也沒什麼大礙,實在讓人驚訝。照理說今天應該會腫起來才對,現在看來應該可以慢慢走路吧?」阿姨熟練地纏著繃帶,「看樣子穿上靴子是沒問題,但還是不能太勉強。還好放晴了,你們待會慢慢走,不用趕,回去以後記得到醫院詳細檢查。」
「謝謝阿姨。」妖精點頭道謝,頭頂翹起的髮束跟著晃動。
「那麼,」確認繃帶固定以後,大原阿姨收拾醫護箱裡的工具,「把衣服換回來,該離開了。這是院長的命令。我想留你們吃早餐,但院長不同意……阿姨我也沒辦法。八點整,院長會在大門等你們,稍微準備一下吧。」
「……這麼突然,金島麻美呢?」我不禁脫口而出。
「麻美?怎麼突然提到她?」
「啊……」
剛起床的我腦袋有點打結,沒想到妖精不但不幫忙,甚至還輕輕瞇眼看著我。
打算袖手旁觀是嗎!
「其實昨天晚上……我遇到金島麻美,稍微聊了一下。」我盡量保持冷靜,「她也是今天離開,我們就約好一起走,所以……」
「這就不清楚了呢。」阿姨抱著雙臂,「按照慣例,離開的居民都是院長開車送走的,應該不會跟你們一起吧?」
「……!」我感到不妙。
侏儒說過的話,逐漸在腦海浮現。
沒有回信的好友。
不曾回來的居民。
——就像從人間蒸發。
「我們不能搭便車嗎?」妖精出聲詢問。
「待會問問院長吧?」阿姨說,「我得走了。昨夜有人忽然發燒,我要去看看他的情況。」
「……知道了。」我說,「大原阿姨,真的很謝謝妳的照顧。」
「沒事的,孩子們。雖然我很想說一聲『再見』,但如果哪天真的再見面了,就代表你們在外面過得不好。」阿姨起身走到門邊,「所以,記得照顧好身體。然後……希望不會再見。」
「希望不會再見,大原阿姨。」我衷心地說。
那胖胖的,親切的身影走遠了。
如果她不提,我永遠也不會相信她親手殺掉自己的兒子。
「……」
一頭亂髮的妖精忽然試圖把我從床上推下去。
「喂喂,又怎麼了?」
「我要把睡衣換掉,你出去。」
「等一下,我也要換耶。」
雖然昨天濕掉的衣服應該還沒全乾,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穿上。
「那你出去換。」
「好過份!」
「答應保護我卻沒有做到,問我怎麼賠罪,又像一塊木頭什麼都不做。夢蛇男,你知道嗎?世上沒有人比你更過份了。」
「……」
我啞口無言。
要是她願意,往後都可以拿這些事情出來堵我的嘴。
總覺得非常不對勁。
好像陷入了某種精心設計的圈套裡?
總之,我拿起衣物到走廊去換。
羞恥心什麼的,對我來說毫無意義。
衣服……褲子……不到二十秒就順利換完。
我打開門回到房間,結果半裸的妖精發出尖叫,一手用衣服遮著身體,一手抄起沉重的木椅扔過來。
我迅速關門,椅子砸在門板上發出巨響。
「……」
……誰知道女生換衣服那麼慢啊?
希望椅子沒有壞掉。
「夢蛇男。」罰站兩分鐘後,房間傳來聲音,「你給我進來。」
「收到。」我重新開門。
妖精站在門邊。
她似乎順便梳了頭髮,已經沒那麼翹了。
「你是故意的對吧?」
「才沒有……啊!」
又被咬了!
在這之後,因為距離八點還有些時間,換完衣物的我們到洗手間洗漱整理一番。
我用清澈的山泉水反覆打濕臉頰,精神一下子變得很好。
關掉水龍頭睜開眼後,鏡子裡出現另一個人。
是「工匠」。
「唷。」他舉手打招呼,走到我身邊洗手,「你們要走啦?」
「……嗯。」我警戒著他。
「很奇妙的體驗吧?」他爽朗地笑,「在修道院過夜……」
「確實。」
「好好享受人生吧,」他關掉水用力甩手,「別變得像我們這些人一樣啊。」
說完,他拍拍我的肩膀就要離開。
「等等。」我喚住他,「昨天晚上,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麼?」
「……誰?啊——你的小女友嗎?我想想,晚餐時我說了啥來著……」
「不是晚餐,是你到房間找她的時候。」
「啊?」他皺眉,「你在說什麼?」
「你昨天不是到我們的房間嗎?」
「什麼玩意?我連你們住哪間都不知道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承認吃飯時我是有問她『有沒有男朋友』,後來我就知道你們的關係啦,怎麼可能還跑去找你們啊?」
「……抱歉,應該是她記錯了。因為當時我不在場,來找我們的可能是別的居民。」
「那就對啦。」他稍微面露不悅,擺擺手轉身離開。
我深呼吸一口氣,到女廁外面等待。
當她出來時,她自然而然挽起我的手臂。
現在她的設定是「能夠慢慢走路的傷患」。
「都準備好了?」她問,睫毛上還掛著水珠。
「差不多,走吧。」我說,盡量控制住表情,「到大門去……跟『躑躅森院長』當面聊聊。」
我們緩緩走在修道院的迴廊裡。
雨早就停了。
跟晚上不同,白天的修道院顯得明亮又神聖。
「你想好要說什麼了嗎?」
「沒有想法,臨機應變吧。」
「怎麼了?你好像不太開心。是因為我咬你還是丟椅子?先說喔,我會那麼做都是你的錯。」
「都不是。」
「那是為什麼,夢蛇男?」
「『工匠』根本沒有去找妳。」
「……哎呀。」妖精輕呼,「你遇到他了呀。」
「為什麼要撒那種謊?」
「……我以為永遠不會被發現。」她看著地板,「你會因此討厭我嗎?」
「不會。」
「是嗎?」妖精語調輕柔,「你果然很有趣。」
「只是為了『有趣』嗎?」我問。
為了「樂趣」,為了自己的「食慾」。
做出那種事,讓我愧對遠野夜花。
如果真的要討厭誰的話,首先該討厭的是沒有立刻拒絕的西波照間。
「……不,這次不是為了『那個』喔。」
「那是為什麼?」
「我也不曉得。可能是為了……我自己吧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現在的我無論說什麼,你都不會相信吧?既然如此,是什麼都不重要。」
「……」
仔細一想,或許是那樣沒錯。
如果就連昨晚嬌羞潮紅的表情,都是刻意為之的演技。
那麼這個女人,實在沒有任何足以信任的價值。
說不定就連這幾句對話,都是她言不由衷的「編織」。
所以。
「我應該討厭自己,也應該對妳生氣。」我說,「這樣才是『正常人』吧?可是我就連這麼正常的事都做不到。」
「做不到?」
「嗯。我——其實沒有情緒。準確而言,是情緒出現的瞬間就會被吃掉。」
「……啊,難怪你與眾不同,原來那就是『祂』的食物呀。我總算稍微瞭解你一點了。」
享受樂趣的神明。
吞盡情緒的妖怪。
「而且……就算『工匠事件』是假的,我沒有遵守約定卻是『真的』。要是昨晚真的有不懷好意的人找上妳……總之妳對我做的事,就當作是扯平吧,我是這麼想的。」
「真服了你,夢蛇男。」妖精好像有些惱怒,「我認為那都不是重點。重點是被我壓在床上,得到我的吻,這個過程你就連一點喜悅跟興奮都沒有嗎?」
「不知道。」我說,「就算有也被吃掉了,所以不知道。」
「好狡猾的答案。」
「彼此彼此。」
「雖然很傷心,但我說過我是很有耐心的類型。努力讓你展現出真實的情感,也是非常有趣的挑戰。」
「……我才服了妳啊。」
看來這段孽緣暫時不會結束。
終於,我們踏出廊道來到前庭廣場。
——躑躅森秀景。
那抹遙望天空的身影,已在大門處等待。
「院長,早安。」我說。
「早安。」他仍舊面無表情,盯著妖精的靴子,「看來傷勢有好轉。」
「是的,多虧大家的幫助。」妖精禮貌性致意。
「按照約定,要請你們離開了。」
院長早已解開鐵鍊,輕輕將大門推開。
求而不得的「自由之路」就在眼前。
我下意識回頭望著修道院本身。
「那個……」然後直接切入正題,「金島麻美呢?昨天吃完飯後我們聊了一會,約好今天要一起走,怎麼沒看到她?」
院長默默盯著我好幾秒,才開口說道:「她是居民,會由我親自送下山。」
「這樣啊……」我厚著臉皮詢問,「我也聽大原阿姨說你有汽車。既然這樣,可以讓我們搭便車嗎?如你所見,其實她的腳傷還是有些不方便……」
我刻意更用力摟著妖精。
「沒有辦法。」院長推推眼鏡,「我沒有義務那麼做。」
「好吧。」果不其然,「但我們還是想跟金島麻美維持聯繫。因為我們年紀差不多,昨天蠻有話聊的,就算在『外面』也能成為朋友吧。你會把她載到哪裡?我們私底下可以去找她,這樣就不會麻煩到你了。」
「不一定。」院長說,「端看她的需求。」
「……至少替我們把連絡方式給她,可以嗎?」我還不放棄,「聽說加入修道院需要一些條件,所以到了外面……應該會很需要幫助吧。我們希望可以幫她的忙。」
院長抬頭閉眼沉思片刻,接著問:「你想怎麼做?」
「很簡單,把我的手機號碼留給她就可以了。」
「說吧,我記著。」
我將號碼唸出來,而院長點點頭。
「不抄下來嗎?」妖精詢問。
「放心,我會記得的。」
「……謝謝你,」我觀察著他的表情,「院長。」
他做出手勢,示意我們離開。
——走出大門後,沉重的門扉重新關上。躑躅森院長面無表情纏起鐵鍊。
我與妖精不發一語,揹著背包依偎著彼此,一步步離開,直到再也看不見修道院的門口才停下腳步。
早晨的奧多摩——耀眼的奇木山。
空氣很清新,風景很美麗。
但我們無暇享受。
「……夢蛇男。」
「嗯,走吧。」我們從彼此身上分開,「從那邊——那個小山坡繞回去。院長到底要帶金島麻美從哪邊出去,一定要查清楚。」
我們迅速離開步道,鑽進一旁的林木之中。
由於這不是給人通行的地方,所以地面滿是樹枝與落葉,還有大大小小的石塊,崎嶇不平。
「可別真的扭到腳了啊。」我出言提醒。
「比起那個……我比較怕蟲子。」
「是嗎?我現在都不知道妳說的話哪一句是真的,哪一句是假的。」
「很簡單,只有怕蟲子跟喜歡你是真的。」
「……好像有一個是我完全沒聽過的耶。」
「我沒說過嗎?哎呀呀,真奇怪。」
「……」
不想理她了,所以我自顧自走在前面,而她在身後發出愉快的輕笑聲。
簡直就像蜘蛛網一樣。
越是掙扎,就纏得越緊。越是對妖精認真,就越是被耍得團團轉。
對付她最好的方法,就是什麼都別當真。
不過這些題外話,很快都不再重要。
因為越是偏離步道,地形就越難行走。面對雜亂無章又有坡度的山林地,我們開始壓低重心,每一步都要先尋找合適的落腳點才能跨出去。
才一下子的時間,就變得有點喘。
「呼……應該是那邊吧?」我指著上面,「修道院的『後方』。可是這個高度……要怎麼上去才好?」
「不知道。」妖精一腳踩著巨石,一手撐著樹木維持平衡。
我們望向被植物爬滿的山壁。
「至少有七、八層樓高吧?」我說,「還真壯觀。如果試著爬上去……不,太危險了,而且成功率很低。」
「夢蛇男,那上面都是螞蟻,我是不會爬的。」
看來她真的不喜歡蟲子。
「知道啦……那就再往前繞到另一側看看吧。無論如何,汽車都不可能從這個山崖飛下來,所以肯定還有別的道路吧。」
我們繼續啟程。
隨著更加接近山林深處,樹木變多了。枝葉遮擋天空,讓環境變得昏暗,地上的爛葉還泡著昨夜的雨水。
「越來越難走了……抓著我吧。」
我向妖精伸出手。
她小心翼翼牽上。
前方可說沒有所謂的「路」了。難以行走的山坡地傾斜角度應該超過四十五度。要是在這裡失足跌倒,不知道會順著山坡滾到哪裡去。
我不停測試立足點,確定穩固才踏出腳步,順便將她往前拉。
兩人就這樣緩慢且狼狽地爬行。
「……好累。」
一段時間後,她這麼說著。
我暫時停下動作,兩個人都採取單膝跪地的蹲姿保持平衡。
「的確很累,真的是名符其實的『爬山』……」
「而且,夢蛇男。」妖精掃視周圍,「不覺得奇怪嗎?樹的密度……越來越高了。」
「因為是深山吧?原始的大自然,本來就不會刻意留下空間,哪裡有地方就往哪裡生長。」
「我指的不是那種事。例如……你看那邊,那四棵樹幾乎是黏在一起的。樹木需要藉由根部吸收養分,地下延伸的範圍比想像中大,所以它們之間應該會保持某種程度的距離才對。」
「嗯……」
「那邊的樹也是。還有這些藤蔓和垂下來的『氣根』……我不記得上山的時候看過這種類型的樹木。換句話說,這一帶的植物不管是密度、種類或生長方式,好像都跟這座山本身格格不入。」
「我對植物沒有研究,所以無法評論。」我再次望向上方,「繼續往前吧,已經快要抵達另一面了。」
「……我不想動了。大原阿姨沒有亂說,前面真的有比臉還大的蜘蛛。而且我們的腳邊也都是蟲子。」
「再努力一下吧?我總不能把妳丟在原地。抓著我慢慢來,別刻意去看那些東西就好了。」
「嗯。」她點點頭,「聽你的。」
我稍微加重握緊她的力道,再次沿著山林深處前進。
忽然,頭頂上傳來一陣聲響。
我跟妖精僵住身體,才發現是一隻在樹枝之間跑跳的松鼠。多虧那隻松鼠,我們還順便發現一個奇妙的球狀物體。
「……蜂窩。」
「看到了。」我說,「快速通過吧。」
穿越林木,景色變換,逐漸靠近修道院不為人知的另一面。我抹開身上沾到的蜘蛛絲,此時的坡度逐漸趨緩,看來我們克服了最難走的一段路。
可是,直到此刻我才發現妖精說的有其道理。
——密度。
前方的樹木密度,已經到達不正常的程度了。就連我這種植物的外行人——登山的初心者都能一眼看出不對勁。
並不是一棵又一棵,而是一團又一團——盤根錯節、枝幹扭曲、細絲糾纏的高聳巨樹。
它們一字排開,如同一整塊團結的「壁壘」,佔據著前方的一切。
所謂的大自然,並不會讓植物長成那個樣子。
「這……到底是?」
儘管不願意,但確實難以繼續深入。
「果然有祕密。」妖精輕嘆,「這邊的山壁高度不如剛才的石壁,所以為了保護『這一面』……有人將樹木變成這樣了。而且……那邊的樹上也有蜂窩,還有旁邊那些小洞,看起來是蛇的巢穴。」
「……」
「一般人不可能冒險踏足的深處,讓人望之卻步的生物。夢蛇男,接下來怎麼做?好像有螞蟻跑進我的靴子裡了,希望你快點做出決定。」
「我……」
無論如何,應該沒辦法從這邊強行突破。沒想到昨晚在「樓頂」看到的茂密又壯麗的山林景色,居然成為重返修道院的阻礙。
人類果然相當渺小。
這種情況,恐怕只有青天目的「絲線」能夠破解。但思考這個並沒有意義。
「回頭吧,我去測試從那個山壁爬上去的可能性……」
「好。」
就在我們交換位置準備折返時——
聽到了那個聲音。
就算非常小聲、非常細微。
但是毫無疑問,那是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。
就在那堆巨木之後的上方。
我們屏氣凝神豎耳聆聽。
車子在原地待了一會,然後油門催動的聲音傳來,接著慢慢變大,駛過一旁的林間迅速往下。
「……他們下去了?」
「聽起來是這樣。」妖精回答。
「原來上面那邊還有路,但是根本不知道怎麼過去。可惡,明明很近卻什麼都看不到。」
自從荒川的那一夜,我就變得有點討厭河川。
今後說不定會變得討厭山。
「往好處想,不用爬上去了。而往下總是比往上容易,不是嗎?」
「但……要怎麼下去?」我側身望向山坡,「從這邊……這個高度,太危險了。」
就算我一路滾下去摔個粉身碎骨大概也沒什麼問題,但她可禁不起那種折騰。
突然,我想到某個方法。
「今見……我們沒有時間浪費,妳願意相信我嗎?」
「相信什麼?」
「把性命交給我……之類的。」
「……夢蛇男,你在說什麼呀。」妖精輕輕微笑,「我不是——早就這麼做了嗎?」
早就這麼做了。
如同她相信傘下的承諾。
就像她昨晚說的……她陪我到這種地方,想辦法幫我的忙……那騙人的吻,以及那句玩笑似的「喜歡」。
不管是否為了尋找樂子。
此時的患難與共——如假包換。
所以我把後背包卸下,讓她揹上。
「這是?」
「多少能保護妳的背。」
「……夢蛇男,你該不會……」
「嗯,差不多就是妳想的那樣。」我蹲下身子,「來吧,我揹著妳衝下去。」
「你……認真的?從山坡,這個高度……」
妖精有些傻眼地歪著頭。
「原來妳也有目瞪口呆的表情啊。」
「……」
「怎麼?難道妳也有說出口卻做不到的時候嗎?表面上說相信我,實際上卻不一樣。這樣一來,我們可算是真正的扯平囉?」
「……激將法嗎?」妖精莞爾一笑,「……要做就做,誰怕誰?」
「那就快上來。」
「在那之前……」她從身上掏出巧克力放進嘴裡,「要是有個萬一……至少是含著巧克力的。」
「……也給我一塊吧?」
「不要。」她跨坐到我背上,「等我們確定都活著再給你。」
「真小氣。」我用力撐起雙腿,「抱緊……頭低一點,把臉藏起來,別被樹枝刮到。」
「……夢蛇男。」
「嗯?」
「這次你一定要保護好我喔。」
我不禁哼笑,然後朝山坡邁出腳步。
「——!」
兩人的體重讓右腳瞬間陷進濕潤的泥土裡,接著開始下滑。我跨出左腳保持平衡,卻踩在濕滑的樹葉上。為了保持平衡,我迅速將右腳從泥土裡拔出,盯準一顆看似牢固的大石頭猛踩而去。
雖然一瞬間穩住平衡,但下降的慣性持續將我往前推。我再次踏上泥地,鞋底與泥土中間的碎石猛烈翻滾,就像壞掉的直排輪一樣,我不得已朝一顆樹衝過去,用力蹬向樹幹進行減速與修正路徑。
「哇呀呀呀——!呀——!」
順帶一提,跨出第一腳的瞬間,妖精就已經尖叫到不成聲調了。
……冷靜的、從容的、嬌羞的、傻眼的……還有叫破喉嚨的。
就像在解鎖什麼遊戲裡的圖鑑,這兩天見識到各式各樣的今見白音。
「!」
我快步往下衝,眼神緊盯地面,盡量避開濕滑的泥地、青苔與枯葉,還要小心絆腳的碎石與草叢,同時躲避生長在山坡上的歪斜樹木,並且利用它們修正速度與方向。
可是即便如此,我們的速度仍然越來越快。
我感覺自己就像飛毛腿,兩腳都不受控制拼命往前跑。但我知道一旦試圖停下,反而會更加危險。
「……痛!」
在不停的奔跑中,我咬緊牙關忍耐身體的疼痛。
腳踝扭到了,腳趾也因為踢樹的角度不對而受傷。臉上除了蜘蛛絲,還有一道深深的血痕,那是被突出的樹枝割到的。
但是不能退縮。
因為妖精就躲在背後。
要是壓低身體閃躲,受傷的可能是她。
「……!」
我忽然身子一歪,左邊的膝蓋傳來關節錯位的劇痛。
兩人的重量加上從山坡往下狂奔,根本就是瘋了。
「黑芝麻——!」我大喊著,「我相信祢啊!」
「哇呀呀呀呀呀——!」
在妖精的慘叫聲中,終於看到這段山坡的終點。
前面是一片相對平緩的林地,要安全著陸只能趁現在!
「今見,放開我!」
「——什、什麼!」
「現在!放開我就對了!」
就像慢動作的電影鏡頭,我揹著她奮力一躍,在空中鬆開妖精的雙腿,而她也聽話地解開就快勒死我的手臂。
我努力扭轉腰部,變成面對她的姿勢——
這一刻,飛舞的銀髮與水藍色的雙瞳映入眼簾。
她的表情是害怕,是驚訝,也是無比的雀躍。
「……!」
我扯住她的手臂將她拉過來,一手緊緊摟著她的腰,一手則護著她的頭。
至於我自己——
就沒辦法管那麼多了。
「噗呃!」
背部重重撞擊在地面上。
從山坡一路衝下來的重力加速度,毫不留情撕扯我的身體。
我努力繃緊脖子、肩膀與腹部,絕不讓自己翻過去。要是那樣,承受力量的就會變成她了。
「唔唔唔……!」
不知道過了多久,終於停下了。
我鬆開手臂,呈現大字型望著天空,全身乏力,就連一根手指都沒辦法動。
妖精躺在我身上發抖。
「……夢、夢蛇男。」
「……我在。」
「你……真的是……瘋了!」
「我也……有同感。」
此時的背部肯定血肉模糊,手腳都是擦挫傷,而且脊椎好像已經斷了。
身上到處都冒著黑色的霧氣。
「這是……什麼?」她伸手觸摸黑霧,「傷口……在復原?」
「嗯,這就是我的能力。」
「所以你在電車上說要是車廂著火,會抱著我從窗戶跳出去……是認真的。」
「是認真的。」
「……」
「妳呢?有沒有哪裡受傷?這次……我有好好保護妳了嗎?」
面對我的詢問。
妖精沒有說話。
取而代之的是——
吻上的柔唇。
還有用舌頭輕輕推來的巧克力。
「……」
無力反抗。
也無力拒絕。
遍體鱗傷的此時,只能任憑妖精戲弄。
那便是她的答案。
可是——不一樣。
跟遠野夜花不一樣。
即使妖精這麼做,我的內心也沒有漣漪。
好多複雜的情緒被捲入黑暗的漩渦,變得空虛又平靜。
短暫的親吻結束了。
妖精再次在懷裡躺下。
就在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困惑中,我一邊品嚐巧克力的味道一邊問著:「這是哪裡?雖然我盡量往車子開過的那一側衝下去,但途中已經搞不清楚方向了。」
「別擔心。」妖精輕聲說道,「你看那邊。」
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。
一輛汽車停在不遠處。
「……」
啞然失笑。
如果這趟旅程是命運的指引——
那麼所謂的終點,也差不多該現出應有的輪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