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間十一點半。
洗完澡的我與妖精穿著大原阿姨準備好的睡衣,在床上蓋著棉被取暖。
她閉起雙眼休息,美麗的銀白長髮披散在枕頭與床單上,而我滑著手機打發時間。
儘管兩人都有睏意,但「清潔員」約好的時間就快到了。
「今見。」為了提神,我打破沉默開始閒聊。
「嗯?」
「其實我遇到金島麻美了,就在妳一個人待在房間的時候。」
「難怪你丟下我那麼久。」
「『難怪』是什麼意思啊。」
「看到新歡就忘了舊愛的意思呀。」
「才沒有。」
「沒有忘記舊愛嗎?」
「……」我不想回答這種陷阱題。
「就算你不說,看到你回來時衣服髒兮兮的,我也知道有些狀況。」
濕掉的衣物晾在一旁,明天早上應該就乾了。
「但妳……沒有問。我以為妳會問我發生什麼事。」
「因為你會主動說。」
「……」
「沒有第一時間解釋,應該是有什麼理由吧?我當然『很餓』,但還是乖乖等著。夢蛇男,我其實是很有耐心的類型喔。」
挖掘人心舔舐祕密,藉此獲得樂趣滿足好奇心。
那是她的祂——冀求的美食。
她卻有辦法壓抑那份衝動,真不曉得是如何辦到的。
「沒有立刻告訴妳……是因為在內心深處,總覺得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工作,不太想牽扯到別人身上。」
「……」
「可是又覺得不太對。我們明明一起努力到現在,所以還是說出來了。」
「還好你補充後面那句話,不然一定咬你。」
好險。
「都已經到了這個份上,難道你還覺得沒有牽扯到我?」
「……太天真了,對吧?」我苦笑。
「知道就好。」
從池間銘田作為起點。
在命運指引的這條道路上。
妖精早已身處其中。
「記得我們第一次在圖書館相遇,妳在夢裡讓那個『惡魔』出現嗎?」
「正確而言,是你讓他出現的。他是你自身的恐懼。」
「……沒錯,我大概一直活在他帶來的陰影中吧。他是無情的殺人魔,能夠改變自己的外貌,潛伏在每個角落。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……我一直,在對抗那樣的傢伙。」
「你想說的是?」
「為了抓到他,我需要夥伴。可是一旦有了同伴,我又會繃緊神經,因為他隨時都可能傷害我身邊的人。所以每當我想接納別人——例如妳的時候,又會告訴自己不可以那麼做。我不能跟任何人走得太近,否則會有危險。」
「……這就是你內心矛盾的來源?」
「大概是吧。」
說到這裡,妖精輕輕坐起。
「夢蛇男,問你一個問題。像那種作惡多端的人,你認為世界上想找到他的只有你嗎?」
「不……一定還有別人。例如其他受害者的親朋好友……」
「所以你那自以為是的矛盾,差不多可以停止了。」
「……咦?」
「想找他算帳的人,都會跟你有同樣的擔憂吧?萬一被報復……萬一周圍的人遇害……萬一這個萬一那個,難道非得把別人推開,封閉自己的內心才可以對抗他嗎?你有沒有想過——其實應該反過來?」
「反過來?」
「就是因為勢單力薄才會害怕,害怕之後又變得更加孤獨,這不是中了他的圈套嗎?」
「……!」
「明明結合別人的力量一起壯大才能對抗那種人,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。這麼簡單的二選一也會選錯,夢蛇男——你真是不行呢。」
「是、是嗎?我……不應該……」
不應該——離開遠野夜花她們?
「為了抓到他所以需要同伴——你自己也相當清楚,為什麼還會拒絕別人?乍看之下是替別人著想,其實是不顧他人心情,只考慮自己的一廂情願呀。」
「……」
腦中一片混亂。
此時,妖精再次躺下。
這次她貼到身邊,輕輕抱著我的手臂。
「本以為有什麼重要的理由,才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我,沒想到居然是那種連自圓其說都做不到的半吊子心態。夢蛇男,我會陪你到這種地方,想那麼多方法幫你,究竟代表什麼……希望你好好想想。」
「……我知道了。」
就算後悔也沒有用,所以先不管過去所做的決定。
至少,現在。
此時此刻。
「不會再把妳當成不相關的外人了。」
「這樣才對,夢蛇男。」她在耳邊輕聲低語,「你的衣服幾乎只有背後濕掉,是倒在某個地方了吧?那跟你遇到金島麻美有關嗎?你們——在哪裡,做了什麼?」
「……」
就連那種細節都沒有放過。
「我得知她想離開的理由。她——確實不該待在這裡。」
「是什麼楚楚可憐的原因,讓你這麼同情?」
「不是同情,是覺得她走錯地方了。金島麻美——她為了陪伴心靈脆弱的母親而來,沒想到這邊對她來說像監獄。更慘的是,搬進修道院必須捐獻所有身家財產……她的母親也確實那麼做了,所以現在的她可說是一無所有。」
「哎呀,」妖精輕呼,「那種條件並不奇怪吧?」
「是嗎?」
「金錢、房子、土地、名聲、權力……『那些東西』在這裡沒有任何意義。就像出家的和尚也會拋開所有『外物』,寺廟……或修道院,像這種『修行』的地方本身就是如此。要是沒有那種覺悟,一開始就不該踏進來。」
「可是她事前並不知情,要說是無知或是被騙進來也可以吧……反正她得到想要的結果了,我跟她約好明天早上一起離開。」
「為什麼要一起離開?」
「她身上沒錢坐車。」
「……」妖精沉默半晌,「好吧,但你還沒解釋衣服是怎麼濕掉的。」
「那不重要。」
不小心摸到胸部然後被踹飛。
這種話怎麼說得出口。
「她——漂亮嗎?」
「……這是什麼問題?」
就在一頭霧水時,妖精突然鑽進棉被裡。
接著翻身跨坐在我身上。
「喂……妳……」
「夢蛇男。」她披著棉被,上半身貼得好近,「你該不會是像這樣……被她推倒在地上了吧?」
「怎麼可能……」
「剛剛你跟我說了那麼多,我也告訴你一個祕密。」
銀白色的長髮搔刮著我的臉跟耳朵。
「你不在的時候,『工匠』來找我了。」
「他又想幹嘛?」
「叫我留下來。他說你弱不禁風的,很沒出息的樣子。留在這裡的話,他會讓我幸福。」
「……」我啞口無言。
「就算我們的關係是假的,你被別人看輕也沒感覺嗎?」
「我……」
「你應該……」她伸手觸摸我的脖子,再一路滑到胸口,「更像個男人。」
已經搞不清楚這是什麼情況了。
難道我在夢中嗎?
可是天花板沒有眼睛。
「呵呵……」她突然笑道,「男生果然都是騙子。」
「……什麼?」
「你忘記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嗎?你說我像愛逞強的刺蝟,在那小小的傘下還答應會保護我,不讓我受到任何傷害。那瞬間我真的相信了,你卻把我獨自留在房間,讓陌生的男人闖進來。我其實……很害怕。」
「……」
恍然大悟。
我確實說過那種話。
我確實,那樣「約定」過。
可是我沒有做到。
只是因為一個簡單的念頭,就離開她身邊。
如果闖入的不是工匠,而是更加不懷好意的「敵人」,無法想像今見白音會有什麼下場。
破綻百出。
破綻百出啊,西波照間。
想保護所有人,卻誰也沒保護到。
難怪妖精會說是「半吊子心態」。
真是可笑。
「對不起。」我說,「真的很對不起……要怎麼做,才能得到妳的原諒?」
她的胸部貼到我身上,那細緻的臉龐靠得更近。
「——吻我。」
淡藍色的瞳孔直勾勾盯著我。
粉嫩的雙唇……就在眼前。
「……」
——有那麼一剎那。
我感到很哀傷。
因為我知道自己無法那麼做。
我的心裡已經有人了。
那是唯一能讓我魂牽夢縈……讓我不惜一切代價努力至今的身影。
可是。
我居然。
沒辦法開口拒絕眼前的妖精。
那是因為沒能保護好她的愧疚,還是其它的情愫……就連自己也不清楚。
真的是半吊子。
一事無成的混蛋。
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失去跟遠野夜花交往的資格了。
……不行。
我要拒絕。
那是非做不可的事。
「……!」
就在終於下定決心時——
妖精主動吻上我的唇。
這一刻。
這瞬間。
太多太多複雜的情緒。
透過彼此的身體與交疊的雙唇傳遞著。
幾秒後。
有人輕輕敲門。
妖精慢慢抬起臉。
原先白淨的雙頰,如今泛著羞澀的潮紅。
這是第一次,她那美麗的雙眼出現「迷茫」。
「……」
以絕對的能力編織夢境的妖精。
用巧妙的手段操控現實的今見白音。
我所認識的她,總是帶著一份從容不迫的優雅。
彷彿無所不知又無所不能。
然而此刻。
她的眼裡充滿了「不確定」。
或許她也沒有料到事情會走向此處。
畢竟,如果就連那份嬌羞與不知所措,都是由她安排好的劇本……
「……」
思及此,妖精緩緩從我身上離開。
她坐在床上默默整理儀容,我則下床去開門。
「……你好。」
我低頭對侏儒說,心思卻還一片混亂。
侏儒一溜煙穿過腳邊跑進房間。
「把門關上。」他說,聲音比想像中尖銳。
我照做,然後低頭看著他。
「……你會說話。大原阿姨說你是啞巴,原來她也有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。」
「她搞不清楚的還很多。聽著,兩位……」
侏儒突然跪下,用力將頭磕在地上。
「……!」
「我們不認識對方,所以我真的很難提出這個要求,但是接下來我說的每句話,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!請你們一定要相信!」
「先起來吧。」我將他扶起,「有什麼事慢慢講,我們會聽的。」
「謝謝……謝謝。」
我將他扶到椅子坐好,自己也回到床邊坐下。
「呼……」侏儒調整完情緒,臉色變得相當凝重,「我想先確認……你們有把『這個約定』告訴別人嗎?例如大原。」
「沒有。」我搖頭,「有問大原阿姨關於你的事情,但也僅此而已。你都用『那種方式』約時間了,很明顯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,這點你放心。」
「看來你們值得相信……我會選擇這個時間是有原因的。院內的監視系統,每晚十一點五十分會自動備份,有整整二十分鐘停止錄影。因為是老舊的系統才有這種情況,知道這件事的只有院長。」
「那你怎麼會……」
「我的『工作』比較特別。」
「是『清潔員』吧?」
「沒錯。我比大原更早搬來,是最早的幾位居民之一。當時院長也對院內不熟悉,他想弄清楚監視系統的運作,找了業者過來。當然,我沒有聽到他們的談話,是事後在垃圾桶裡發現詳細的說明書,上面就提到這點。垃圾桶裡還有更新設備的報價單,但已經被揉爛了,應該是院長覺得沒必要吧。」
「原來如此。」
會檢查垃圾桶的清潔員。
看來這位侏儒不但不是啞巴,甚至相當機靈。他應該知道許多祕密,不管是居民的,或是這座修道院本身……
「按照你的說法,我們沒辦法慢慢聊了,畢竟只有二十分鐘而已。」
「頂多十分鐘,我就得回到自己的房間,假裝這場對話從未發生。」侏儒正襟危坐,「所以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,並且按照我說的去做……否則你們在晚餐時聽到的那個人——金島麻美……她會有危險。」
「——!」
我跟妖精面面相覷。
「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我問道,「她明天就要離開不是嗎?」
「沒有人可以離開。」侏儒搖搖頭,「躑躅森院長——不會放走任何人。」
「躑躅森?」
「院長的姓氏。大原沒提到嗎?院長的全名是『躑躅森秀景』……」
「很罕見的姓氏呢。」妖精說道,「躑躅——也就是『杜鵑花』吧。」
「嗯。」侏儒點點頭。
——躑躅森。
杜鵑花的森林。
亦是「聖人」的名諱。
「乍聽之下相當秀氣……」侏儒的臉色蒙上一層陰影,「其實美麗的杜鵑花具有毒性。人們看到動物吃下以後走路變得不穩,才會稱其為『躑躅』……而院長也一樣,實際的他並不如表面那麼美好……」
侏儒的眼神閃著異樣的光火,彷彿他曾經看過的什麼逐一掠過眼前。
「多年來,我一直在等待像你們這樣的人。『居民』無法離開,不能向『外界』求救。可是就在今天,一切都不同了,我不知道院長為什麼願意放你們進來……你們是前所未見的例外。我想如果世上有『神』,這便是祂還保有一絲仁慈的證明吧!」
「……」
「兩位明早離開後……請立刻報警!讓警察過來調查,就說有修士向你們求救就好了!只要警察過來,我就會想辦法告訴他們真相……兩位只要幫我這個忙就可以了!」
「……就這樣?」
「就這樣!能做到嗎?」
「等一下,沒頭沒尾的……」我想了想,「找警察是沒問題,可是……你們的院長到底做了什麼啊?」
「兩位不會想知道的……也不該知道。」
我對這個回答感到無言,所以瞄向妖精。
她輕輕淺笑,似是無奈又像幸災樂禍。
可惡。
該不會——
其實這位侏儒發瘋了吧?
也許我正在和一位瘋子對話,談論他的虛構與妄想。
「這樣吧,」我拿起手機,「要找警察,不用等到明天。」
「不、不行!」侏儒阻止道,「你們還沒離開,要是那麼做,院長不會放過你們的!」
「那就請你把話講清楚吧。毫無理由報警,警察會過來嗎?說不定只會臭罵我們一頓。而且說穿了,我們其實沒有義務幫你——或金島麻美啊?」
「……!」
既然是多年等待的機會。
就要好好利用。
「還是我們主動去問院長?」妖精補充道,「問問這位『清潔員』到底在說什麼?為什麼金島麻美會有危險呢?」
絕佳的助攻。
「妳、妳是認真的嗎……」侏儒似乎在發抖,「那樣不管是你們還是我……都會完蛋呀!瘋了嗎!我只是希望你們找警察來,為什麼搞得這麼複雜!就算知道『那些事』又能做什麼?那不是你們這種普通的年輕人該知道的呀!」
他激動地揮舞孩童般的雙手。
這樣對待他或許有些過份,但世上本就存在「必要之惡」。
這是為了探究惡行的惡行。
不過……普通的年輕人嗎?
確實在外人眼中,我們就是那樣的吧。
普通的大學生,平凡無奇的情侶。
人畜無害。
要是院長——躑躅森秀景也如此認為就好。
「如果……」我緩緩說著,「你覺得我們的到來,是『神的仁慈』——不妨再多相信我們一些吧?你不惜對院長做出嚴厲的批判,不就是已經豁出去了嗎?我相信世上發生的一切都有意義,我們出現在此,或許正是因為有些事情等著我們……就像你在等我們一樣。」
既然對方提到神,就從這種玄妙的角度切入。
侏儒嘴裡囁嚅著什麼,似乎感到很為難。
寶貴的時間正在流逝。
不久後,他低垂眼皮開口了。
「我……不想說得太清楚,是因為我覺得你們不會相信。人們聽到不切實際的話題會是什麼反應?只會把別人當成瘋子。我不想變成那樣,所以不想說。可是既然你們想知道,就別怪我了。躑躅森院長他——會『殺人』。」
「……你,有證據嗎?」
就像害怕這句話割破嘴唇似的,我盯著他謹慎地詢問。
「不會有證據的……不會有的……」
侏儒的表情相當痛苦。
「大原他們……就連院長也是,大家都認為我是啞巴。那是因為我在年輕時,曾經因為說錯話而失去寶貴的事物。我不想犯同樣的錯,所以學會沉默,只想獨自清靜。我就是在那樣的日子裡來到修道院。後來,有一位居民對我很好,就算我不說話,他也會滔滔不絕跟我聊天。」
「……」
「有時候我都覺得他有病,為什麼對沉默的侏儒自言自語?某天,他說他知道我是假裝的,他不會拆穿,只覺得我擔任『清潔員』主動整理環境,是相當高尚的情操,而他欣賞高尚之人。」
侏儒訴說著回憶。
用那有氣無力的尖銳聲調。
「我們變成好朋友,不久後他卻決定離開。我帶著祝福的心情,將打掃時發現的——我偷偷珍藏的一個『黃金聖像』送給他。成為居民需要交出一切,象徵『褪去世俗塵土的受洗』。我相信那個黃金聖像多少值點錢,會在外面的世界幫助他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聖像只有五、六公分高,是可以輕易藏起的大小。他說等他在外面振作起來,就會寫信給我。離別當天,我親眼看著院長帶他離開……幾天後我在聖物間打掃,赫然發現聖像出現在架上……」
「怎麼會這樣?」
「你們也覺得不可思議吧?聖物間由院長管理,我當然沒有膽子偷拿裡面的東西。那個聖像是我在教堂長椅下的地板裂縫偶然發現的,肯定就連院長都沒見過……我將聖像拿起來檢查,不管是細節或花紋都一樣,絕對就是我送給好友的禮物。」
「明明『帶到外面』了,」我摁著下巴思考,「卻回到院裡嗎……」
「沒錯。當我心想是不是他突然良心不安,把聖像主動還給院長時……我在底座發現一抹不明顯的血跡。接著忽然傳來腳步聲,我連忙擦掉血跡,把聖像放回原位繼續打掃。原來是院長來了,他看了看,叮嚀我記得關燈就走了,可是我的心臟已經快跳出來。」
「血跡……」
「我不知道院長為什麼擁有聖像,也不知道好友有沒有把我的事情洩漏出去。如果院長知道聖像是我私藏的,甚至送給別人,應該會向我說什麼吧?可是這幾年來……什麼事都沒發生。」
「那你有收到好友寫的信嗎?」
「沒有。」侏儒搖搖頭,「但是當時的我,已經在心中對院長寫下一個問號了。在院裡生活的幾年間,又有三位我特別信任的居民……在他們離開之前,我都請他們寫一封信回來,但是從來沒有人那麼做。」
「會不會只是忘了,或根本不想呢?」妖精問道。
「不可能……我相信他們。既然已經約定好,他們就一定會那麼做。除非……」
「除非——」我說,「已經做不到了。」
「……沒錯。」侏儒點點頭,「不只是我的好友們,就連其它居民也曾經談論,關於沒有任何『前居民』回到修道院這件事。」
「我聽大原阿姨說,離開修道院的條件就是『永遠不能回來』。就算是短暫的拜訪或寫信,也算是『回來』的一種吧?說不定他們在離開時跟院長談了什麼,只是遵守規定而已。」
「我不認為是那樣……」侏儒垂頭喪氣,「你想想,院長是大家的『恩人』,為了報恩,大家甚至主動扛起『職責』……這裡的居民比誰都理解『感恩』的意義。可是這幾年離開幾十個人,居然沒有半個人回來找院長答謝或是敘舊……一個都沒有!這合理嗎?」
「嗯……」
「簡單的說,離開的居民全部都像從人間蒸發一樣!而且那麼大愛無私的院長,為何要排斥居民回來?難道做善事還分對象嗎?根本說不過去!他只是想要營造一種『沒有人回來很正常』的假象罷了!」
「就算你這麼說……」我一邊想一邊嘀咕,「還是沒有實質的證據。」
「我就說吧!你們不會相信的!」
侏儒氣憤地咆哮。
「我告訴你們這些有什麼意義!年輕人,你們沒有被困在這裡……無法理解我們的處境!叫警察來吧……必須讓他們調查才行。現在的科技很進步,只要檢查黃金聖像底部是否還有血跡反應,又是屬於誰……還有那些『前居民』的下落,一切的真相就會大白了!」
看似美好的伊甸園。
只要踏出去——就會被蛇咬死嗎?
侏儒還在嚷嚷著,但我陷入自顧自的沉思。
我並沒有不相信他。
卻也不是很相信他。
經過「宮乃墨事件」之後,我對不熟悉的人多了一份戒心。
可是。
如果……在這裡秀出「那張底牌」呢?
會不會激盪起——更清晰的漣漪?
我瞥向妖精。
就像看穿我的心思似的,今見白音輕輕搖頭。
不過,我還是想嘗試看看。
「……你先冷靜點。」我轉頭安撫侏儒,「你也知道時間不多,所以我才想趕快搞清楚狀況。」
「報警!幫忙報警就可以了!」他激動地說,「你們又不是警察,說這麼多有什麼用呀!」
「應該比警察還有用吧。」我不禁苦笑。
「什麼?」
「沒事。反正我知道你的要求了,放心吧。」
「真、真的嗎?」侏儒瞪大雙眼,「你不是騙我的吧?你不會騙人吧?這種約定——我已經聽過好幾次了,卻從來沒有等到回應呀!」
……約定。
在傘下與妖精的約定。
保護她的約定。
為何沒做到。
那懸而未決的吻。
如夢似幻。
我也不明白。
可是——
我還是想這麼問。
「你聽過——『九十九天籟』這個名字嗎?」
「沒有。那是誰?」侏儒回答得很快,表情不像在說謊。
身旁的妖精輕輕嘆息。
她肯定覺得我太衝動了。
萬一侏儒是來試探我們的「敵人」……此時此刻,說出那個名字的我們就等於表明來意,已經深陷危險之中。
然而。
妖精的嘆息也帶著一絲「好險」的味道。
因為侏儒的反應太過自然,根本就不像有所隱瞞。
就連擅長操弄人心的妖精都鬆口氣,應該代表侏儒足以信任吧。
「那是某個女人的名字。」危險的賭注暫時拿下一籌,我補充道:「她應該——跟這座『聖助會修道院』有什麼關聯才對。」
我一邊說,一邊回想池間銘田的夢裡出現的身影。
「她留著短短的捲髮,長度在脖子附近,身材苗條,看起來是相當俐落的女強人。如果沒有意外,她應該還會喊著『教主』什麼的……這幾年你見過類似的人嗎?」
「沒看過。」侏儒還是搖搖頭。
仍然沒有收穫。
但也無妨,畢竟現階段最重要的,是阻止院長對金島麻美出手。
「……等等。」侏儒似乎想起什麼,慢慢睜大眼睛,「啊……你剛剛的形容,讓我想起一段奇怪的經歷。」
「是什麼?」我皺起眉頭。
「你們去過主教堂嗎?沒有也沒關係……那裡很大很壯觀,院長時常在那邊獨自禱告。」
「然後呢?」
「應該是搬來的第二年吧……某天半夜我肚子疼,上完廁所後睡不著了。那天月亮很圓很亮,我想到花園坐著賞月。經過主教堂時,發現院長跪在裡面……而他的前方有一道模糊的黑影,整個畫面就好像院長對著黑影下跪一樣。」
「——!」
「但是……怎麼可能呢?當時我沒想那麼多,因為距離有點遠加上視線昏暗,我想看得清楚一些,就自然而然走進主教堂,結果沒看見黑影了。院長注意到我,平淡地說了一句『你也睡不著嗎?』然後繼續低頭禱告。」
「……」
「住在修道院這麼久,這種奇妙的事情我只遇過一次。現在回想起來……那黑影的模樣給人的感覺好像就是個女人。但應該是我看錯了吧?如果實際去一趟就知道了,教堂裡那些很大的玻璃花窗五顏六色的,可能剛好是外頭的月光導致顏色重疊造成的錯覺吧。」
「是嗎……我知道了。」
「不過,你們說的那個女人怎麼了?是你們的朋友嗎?雖然我不認識九十九……什麼的,但就像我刻意偽裝成啞巴,也許你口中的女人也換了新的身份跟造型。」
「……沒關係,只是問問而已,不必放在心上。時間差不多了吧?你的要求——我們知道了。」
「真的知道了?」侏儒抹抹額頭,「不會騙我吧?」
「嗯。簡單的說,就是你懷疑院長根本沒有把居民帶出去,尤其是看到『黃金聖像』與『血跡』以後……而你也不認為那些人還活著,所以可能是院長殺了他們。總之,先不往這麼極端的方向想,至少明天我們離開後……你的要求我們會盡力做到。」
「……我相信你們。我只能相信。兩位的決定,可能會影響之後很多人的命運吧……我有這樣的預感。」
侏儒離開椅子,慢慢往門邊走去。
我起身替他開門。
握住門把時,我不禁這麼問著。
「……住在這邊,你曾經想過要逃離嗎?」
「我認為……」侏儒抬頭望著我,眼神依然堅毅,「不是逃離,而是『回歸』。居民們或多或少都想過『回歸』社會後的情況吧,我也不例外。可是,包圍著修道院的圍牆、樹林、山坡與峭壁……加上這樣的身體,使我打消了念頭。」
「……」
「就算真的出去,我又要如何生存呢?我本來就飽受歧視、備受欺辱,才會得到院長的幫助。我確實想過,如果那些『好友』真的寫信回來,說不定我就可以去找他們,跟他們一起重新振作。可是我等不到任何聯絡。」
「嗯……」
「所以,即使不安與無助也沒辦法,並不是想不想出去的問題,而是我『只能』在這裡苟活,等待像你們這樣……可以踏進院內,又能夠輕輕鬆鬆離開,不是居民的『普通人』……」
「知道了。」我扭開門把,「回去小心。」
侏儒探出頭確認情況,一溜煙消失在雨夜漆黑的廊道裡。
我關上門,幾秒後如此詢問。
「……妳怎麼想?」
「懷疑曾經拯救自己的恩人,卻又無能為力、無處可逃……」妖精面無表情,「挺可憐的不是嗎?」
「可憐嗎?我不太能理解他的情緒,也……不知道妳為什麼那麼做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現在想的,只有先假設他的猜測是對的,然後——該怎麼保護金島麻美而已。」
「保護……」妖精疲憊地淺笑。
「說這種話可能很不要臉吧,但是……」
「嗯?」
「聰明的妳,能不能說說妳覺得怎麼做比較好?」
「我睏了。」
「……這樣啊。」
「夢蛇男,一起休息吧。」
「可是我……」
「別想什麼半夜調查了。剛才的侏儒早就開始懷疑院長,他又是『清潔員』,要是能找到什麼一定早就找到了。可是他不但拿不出任何證據,也不認識我們要找的人,難道你覺得憑自己一個晚上就能發現什麼嗎?對方可是長年住在這裡,比你更熟門熟路的居民唷?」
「……」
「而且,要是你半夜鬼鬼祟祟被發現,怎麼樣都解釋不清吧?說不定搞到最後就連我們都無法順利脫身。別忘記——院長跟我們是『同類』呀。」
……雖然不想承認。
但妖精說的很有道理。
就連侏儒都只能口說無憑,恐怕我就算徹夜未眠把修道院翻個底朝天,也找不出什麼東西吧。
現在不能打草驚蛇。
於是我把燈關了,摸摸鼻子回到床上。
「……」
原本以為會尷尬到睡不著,但是才躺下沒多久,一陣濃厚的睡意忽然襲來,睏得不得了。
折騰一整天,看來我比自己想像中更疲憊。
半夢半醒間,身邊的妖精似乎呢喃著什麼,但我沒聽仔細,也沒有心思去思考那個吻,很快就失去意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