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他是『清潔員』。」
大原阿姨這麼說,同時把棉被放到床上。
「這是乾淨的備品,放心吧。山上的夜晚很冷,別著涼。」
「……謝謝,但是——」我瞄向坐在床上的妖精,「能不能給我們兩條棉被?」
「兩條嗎?我晚點再去倉庫一趟。」
「不用,」妖精抱起棉被,把半邊臉頰舒服地埋進去,「這樣就可以了,阿姨。」
「那就好。對了,下雨昆蟲容易跑進室內,半夜看到比臉還大的蜘蛛可不要嚇到。」
「沒關係……他會幫我抓蟲蟲。」妖精閉著眼睛,好像快睡著似的。
而且那個疊字是怎麼回事?
「真可靠呀。」阿姨呵呵笑,「晚飯後是盥洗時間,大家會陸續去洗澡。這裡沒什麼娛樂,大約十點就通通休息了,但你們年輕人沒那麼早睡吧?所以十點後澡堂可以讓你們使用,毛巾之類的用品我已經放桌上了。」
「……謝謝。」
我看向木桌,就連水壺與杯子都準備齊全,晚上口渴也不用擔心。
無微不至的照顧,真不愧是「護理師」。
「大家晚上會回到這棟『宿舍』,感情比較好的居民習慣互相串門子,會變得比較熱鬧。我的房間在二樓,直到睡前都不會關門,有需要就上來找我。」
眼看阿姨準備離開,我連忙喚住她。
「阿姨,關於妳說的『清潔員』,也就是那位侏儒……能告訴我們更多他的事嗎?」
可能是這個問題太奇怪,大原阿姨明顯猶豫了。
當我心想是不是露出什麼破綻時,她才開口說道:「我不太瞭解他。」
「為什麼?」
決定照顧所有人的阿姨,也有不熟悉的「例外」……
「因為他不但是侏儒,也是不識字的啞巴。」
「……!」
「我不知道怎麼和他溝通,所以有些氣餒……跟『金島麻美』的情況有點像。啊,吃飯時你們聽到了吧?麻美就是想離開修道院的孩子,不久前她跟自己的母親搬過來,母女倆卻一直吵架。」
「她們之間發生什麼事了?」
「那對母女很倔強,不願跟我這個陌生人說。」阿姨苦笑,「諷刺的是比起好手好腳的麻美,『清潔員』反而不需要別人擔心。院裡大部分的環境衛生都是他默默包辦的。」
「用那樣的身體嗎……真了不起。」
我想起與矮小的身材所不相稱的,那位侏儒鋒芒內斂的眼神。
「沒錯,我常常認為他其實是最辛苦的居民。可是大家向他道謝時,他不會有任何反應,從這點來講他也是個怪人。有人懷疑他不但是啞巴,甚至連聽力都不好,時間一長,他就變成『空氣』般的存在,大家把感謝放在心裡,卻沒有人再和他交流了。」
「……他的人生飽受太多目光,不希望再有任何關注了吧。」妖精平淡地說。
「啊……」大原阿姨思忖片刻,「是這樣嗎?那就是他的願望啊……我居然沒有想到,明明顯而易見。」
「當局者迷——阿姨日復一日生活在封閉的環境,難免會有盲點。可是人類的內心千奇百怪,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一視同仁的關心。說不定在他眼裡,熱情又親切的阿姨才是怪人呢……」
「妳說的對,人總是看不清自己的模樣……或許我要適時修改自己的做法。妹妹,謝謝妳,想通後就不會氣餒了。」
「不客氣……」抱著棉被的妖精,就像在講夢話,「……是我要……謝謝阿姨。」
「她累壞了。」阿姨對我說,「好好休息吧,明天早上離開前我會再幫她換一次藥。晚安,孩子們。」
「晚安,大原阿姨。」
等她走遠後,我把門關上。
「今見白音。」
「……嗯?」
她動也不動躺在床上,僅僅發出鼻音,整個人已經完全準備要進入夢鄉了。
「——只有一條棉被怎麼睡啊!」
「我可以分你一半……」她伸手拍拍另一邊空著的床鋪。
「問題不在那裡吧!」
「不要就算了……」她拉走棉被,把自己包得更緊。
「我也沒有說不要!」
現在可能只剩十六、十七度,晚點搞不好更低溫,沒有棉被怎麼行。
明明六月了,想必這裡的冬季更加嚴峻。
看著睡得香甜的妖精,我嘀咕了一句:「吃飽飯就想睡覺我是沒意見啦……但是至少跟家人說一聲今晚不能回家吧?」
起初沒有反應,幾秒後她緩慢地爬起來翻找背包拿出手機。
「……啊,好多訊息沒有回。」她說,然後開始處理那些事務。
我也拿出自己的手機。
——一個訊息都沒有。
這是當然的。身份特殊的我,為了避免自己出意外導致身邊的人受到牽連,基本上只有跟小南保持聯絡而已。
不管是誰搶走我的手機,都不會查到小南以外的對象。就算真的跑去找那個喵喵叫的傢伙麻煩,那也是跟貓屋敷——跟「特殊對策部」為敵。
我不認為有人可以威脅到這個組織。
就連無相想殺害赤理夢生時,也是藉著別人的手才敢行動。
無論如何。
與別人斷開連結——這種自我隔離般的行為,才是保護那些人……保護遠野夜花的唯一方法。
此時此刻,她在做什麼呢?
希望她的夏季畫展……一切順利。
「喂?媽媽,我今天不能回家,因為……」
聽到妖精突然講起電話,我起身走到房間外。
然後打電話給小南。
幾秒後,熟悉的聲音傳入耳裡。
「——喵?」
「……」
「西波?怎麼了喵?」
「不知道。」
「哈?」彷彿看到她歪頭的模樣,「哪有人打給別人然後說不知道呀,難道跟別人玩遊戲打賭輸了喵?」
「不是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打給妳,可能因為妳是我唯一能聯絡的人吧。」
「……你是不是又在哪裡出事了?上次你在荒川被殺掉,腦袋也是有點進水。」
「沒有。」
「還是被人威脅,沒辦法說真話?是的話就輕輕咳一聲。」
「也沒有。」
「知道了喵。西波,你失戀了對不對?」
「……不對啦。」我把瀏海往上撥去,「反正就是——似乎有點莫名的煩躁。」
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,也不知道遠野夜花的情況。
「但是說穿了,其實也沒什麼大事,倒不如說目前為止都算順利……」
「你到底想說什麼?」
「……妳就當我在無病呻吟好了。啊,對了,我現在在『聖助會』的修道院裡。」
「真的?我也有查到那個地方,沒想到你這麼快行動。有進展喵?」
「還在努力中。」
「那邊有沒有危險?要不要派支援?」
「好像……滿安全的,住著一群普通人。這裡不能隨便進來,派支援反而會引起麻煩。」
「收到喵。」
「我會留在這邊過夜,但明天早上就會被趕走。預防萬一,明天我也會打電話給妳,如果沒打可能就是出事了。」
「……你真的是西波?」
「什麼?」
「我喜歡什麼顏色?」
「當然是粉紅色啊。」
「看來是本人喵……我只是很訝異,你不但主動回報任務,還開始有危機意識,懂得留退路……真的進步很多喵。」
「是這樣嗎?」
「是這樣喵。」
「心血來潮罷了,算是誤打誤撞吧……但是,小南。」
「喵?」
「聽到妳的聲音,我好像變得比較平靜了。原來世上還是有我可以放心聯絡的人……總之謝謝妳。」
「……雖然不太懂,能幫到你就好。注意安全,明天等你的消息喵。」
結束通話後,我順手把幾張修道院的照片傳給小南,然後回到房間。
想不到妖精還在講電話。聽她的語氣,對象好像換成學校裡的同學。
雖然她對無趣的追求者沒興趣,但一般的朋友還是有的吧,畢竟她不會給別人帶來不幸……撇開某些惡作劇不提的話。
看著她笑到肚子痛的模樣,可能還要一段時間。為了不打擾她,我再次關上房門。
明明剛剛快睡著的樣子,現在又充滿活力,女生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。
在原地發呆也不是辦法,我決定提早展開行動,探查還沒去過的地方。
跟剛來的時候不同,現在已經跟大部分的居民打過照面,也在食堂用過餐,在院內走動應該不會顯得太奇怪。
我在一樓悠悠轉轉,直到踏上二樓時,忽然有道月光灑落在腳邊。
往窗外看去,原來是雨勢不知不覺變小,散開的烏雲後方露出一部份皎潔的弦月。
山上幾乎沒有光害,雨水也讓空氣變得乾淨無比。除了月亮,還能清楚看見幾顆遠在光年之外的星星。
——雨即將要停了。
可能是暫時的,但至少可以把握機會到「戶外」看看。
要去中庭那迷宮般的花園裡……
還是大原阿姨提過的「露臺」?
沒有猶豫太久,我再次踏上階梯。
既然是露臺,應該會在高處吧?所以我重新來到四樓,循著長廊前進。像這種圍成一圈的構造,只要從頭到尾走一遍,就可以掌握十之八九的狀況。
於是,在某個昏暗陰森的角落,我找到通往上方的階梯。
明明應該是最高的樓層了,還能前往哪裡?我躡手躡腳走上去,不想觸動什麼莫名其妙的警備系統。
這個樓梯呈現螺旋狀,雖然沒有燈火,但牆上有小小的氣窗引入光線,只要扶著牆壁慢慢走,勉強能夠通行。
不久後,一扇斑駁的木門出現在眼前。外面的光線穿透門縫,描繪出門的輪廓。
雖然還能繼續往上,但我想先確認外面是什麼地方,所以將其推開。
——冷風吹拂。
微微的細雨飄在臉上。
一望無際的林木與群山——這裡是修道院最上層,有如城牆上方的戶外平臺。
我回頭查看,原來方才的螺旋樓梯是一座突起的塔樓。要是繼續往上,可能會前往瞭望台之類的地方。
從這個高度眺望,修道院的構造更是一覽無疑。除了身後的塔樓以及圍成方形的結構,在大原阿姨說過的「主教堂」的位置,也設有巨大的室內空間,其高度幾乎與這裡一致。
我緩步前進,默默巡視一切。
平臺的邊緣,有著如同「城垛」的設計,一凹一凸的磚塊連綿不絕延伸著。但那些城垛的高度勉強到我的腰部而已,我不確定那有什麼功用,應該沒什麼防墜的效果就是了。
接著,在月光下——我看見前方的「通道」。
那是在露天廊道上以磚柱堆起的空間,頂端是利於泄水的三角尖形。
通道的兩面牆壁,都是挖空成半圓形的拱形窗。除此之外,地上還擺設著一片波浪形的巨大石板。
若不是那裡有人,我只會以為那片波浪石板是大型藝術品,根本想像不到可以拿來當成「躺椅」。
——沒錯。
「通道」內部有人。
我悄悄靠近。
是個女生。
年輕的,女生。
想必就是——金島麻美。
就像躺在沙灘的躺椅一樣,她閉著雙眼躺在這塊巧奪天工的石板上。那波浪的弧形好像很符合人體工學,她似乎聽著微風與細雨舒服地沉睡。
「那個……」
「哇啊啊!」
我試著出聲,她卻整個人彈起來。
「嚇、嚇死我了!」她壓著胸口,「別突然出現在別人旁邊好不好!」
「抱歉。」
「真是的,心臟好痛……」她喘了幾口氣,正眼看著我,「……你是誰啊?」
「我是西波。西波照間。」
「沒看過也沒聽過……新居民?」她再次躺下,透過拱形的窗口望著天空,「沒想到還有笨蛋被騙進來。」
「為什麼這麼說?」
「講了你也不會懂,反正你八成也是走投無路的可憐蟲吧。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。」
「……不介意的話,能讓我也一起躲雨嗎?」
通道外還飄著細雨。
「隨便你,反正那邊很多空間。」
如她所言,這片大石板至少可以躺六、七個人吧。
兩個人綽綽有餘。
不過,實在難以想像修道院為何會有這種設施。也許對當時的居民來說,隱居在杳無人煙的深山裡,「躺著看風景」是難能可貴的小小樂趣。
如果沒有下雨,此時的山林夜景與星空肯定美不勝收。
我決定繞到另一邊,也躺下來好好享受一番。
可是就在我走進通道後,突然被某個東西絆倒。
「……!」
情急之下伸出手撐住身體,還好沒有跌個狗吃屎,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左手掌壓著她的胸部。
「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去死——!」
視野翻轉,我感覺自己忽然騰空飛出去摔在濕滑的地上。
「嘔!」
身體本能地蜷縮,雙手摀著腹部。
——胃臟被狠踢一腳,晚餐差點吐出來。
「死變態!你想做什麼啊!」
「我……跌倒……嘔嘔!」
「我就說這裡的人都有病,真的受不了了!」
她起身從我身邊經過,大概是想逃下樓。而我因為實在太痛,所以倒在地上沒辦法反應。
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,被毫不留情猛踹腹部……而且由於她是半坐半躺的姿勢,很適合發力,可謂天時地利人和。
——只能隨她去了。
實際遇到「金島麻美」,才知道她是橫衝直撞的傢伙。難怪就連那麼親切的大原阿姨都沒辦法跟她溝通。
真倒楣。
「……啊。」
經過一陣子,又咳了幾聲,終於舒緩下來。
我翻身呈現大字形躺在地上。
雨真的停了。
但是衣服又濕又髒,不禁望著天空苦笑。
自從遇到那些事情以來,身上穿的衣物總是沒有好下場。
「……荒川暴露狂啊。」
濕濕冷冷的,不禁想起那一夜。
我與遠野夜花正式成為男女朋友的五月十日。
那天也摸到胸部了。
對女生而言,被摸胸部究竟代表什麼呢……
「……你要在這裡躺多久?」
當我想著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時,腳步聲傳入耳裡。
她緩緩走回我身旁。
「原來妳還沒離開。」
「我……看你好像真的很痛的樣子。但是不能怪我,是你先……」
「嗯。」我撐著地板坐起來,「我知道,是我的問題……不對,應該是地上那玩意的錯,我真的沒看到那邊有東西。按照我過去打架的經驗,剛剛胃應該破了,所以花了點時間休息。」
「什、什麼?破了?」
「別在意,」我擺擺手,「總之,妳應該知道自己踢得有多用力,所以可以一筆勾消了吧?」
「……等一下,我沒聽清楚,到底什麼破了?不要緊嗎?」
「沒事。」我索性站起來,拍拍濕掉的褲子,「妳看,這不是好好的?」
話才說完就感覺喉嚨怪怪的,遮住嘴巴使勁咳了兩聲,沒想到手掌上還真有血塊。
剛剛真的受傷了,食道裡殘留著瘀血。
「哇!」她放聲大叫,拉著我往通道走去,「你!給我過來!躺好!」
我整個人被她連拖帶拉,用力甩在石板上。
「唔啊!」
背部狠狠一震,真是暴力女!
「這要是別人,應該傷得更重了耶……」
「到底在說什麼!」她的雙手撐著石板,挺出上半身,「你都吐血了!怎麼辦?我該怎麼做?」
「……」
雖然是暴力女,但她憂心忡忡的表情很真實。
這也難怪。把別人踢到吐血,正常人都會是這種反應吧。
「喂!你倒是說話啊!不要顧著傻笑,為什麼吐血還笑得出來啊!」
「……哈哈。」
本來不想笑的,但實在有點好笑。
「完了,」她垮下肩膀,失魂落魄,「這傢伙沒救了,我把人踢傻了。不行,要是他死掉的話我就等於殺人,我的人生也會毀掉!乾脆把他推下去,假裝是他自己不小心……」
開始擬定不得了的計劃了!這傢伙根本不正常!
「我不認為把我推下去就能挽救妳的人生啦……」
「哇!屍體在說話!」
「我還沒死好嗎!」
真是的。
「總之冷靜點,我真的沒事。」
「……咦?咦?」她雙手發抖,「可是你剛剛吐血,還說什麼東西破了?蛋蛋破了?」
「太恐怖了吧!」
就算是我也頭皮發麻。
「原來不是嗎?蛋蛋破了不會吐血嗎?」
「就算那邊真的破了也不會吐血!而且妳連自已踢到哪邊都不知道嗎!」
「突然被襲胸,我怎麼知道嘛!」
「胃!是胃破了!」
「早說嘛!」
「早就說了!」
「胃破了怎麼辦!」
「它自己會好!」
「跟吃壞肚子一樣嗎!」
「差不多吧!」
「……」
「……」
喘著氣,凝視彼此以後。
她別過臉,一個翻身重新躺回石板上。
「……算了,是你自己說沒事的,不要突然死掉就好。」她遠眺夜空,「我的人生已經夠爛了……不想再變得更爛,像是不小心踹死一個襲胸變態之類的。」
「就說了,我不是變態,只是沒看到那個……」我瞟向地上,「那好像是『底座』,原本應該有一尊石像之類的東西吧?但是現在損毀了。」
「管它的,」她不以為然,「不管原本是什麼都不重要。這塊大石頭也寫滿密密麻麻的東西,根本看不懂。」
「……」
我觸摸背後的石板,確實刻著一行又一行文字,只是可能因為長年風化,痕跡變得很淡。注意到這點後,我接著發現石板兩端是捲起的模樣。
原來這根本不是拿來當成躺椅用的。
「羊皮卷造型的大型石碑……上面的文字應該是詩詞或禱文之類的吧。真虧妳一個人正大光明躺在上面。」
「嗯?不能躺嗎?很舒服耶……在你還沒出現之前啦。」
「不管怎麼看,這應該是很神聖的東西。這邊刻意設計成這樣,讓太陽與月亮的光芒不分日夜穿透那弧形的窗口,照在這塊石碑……簡直就像『神的卷軸』。」
「無聊。」她說,「我才不管這是什麼。神或惡魔之類的,我根本不相信。」
她的言行,似乎總是帶著某種「憤怒」。
所以我沒有多做反應,稍微讓時間冷卻一下氣氛。
我們兩人就這樣默默躺在石板上。
直到她的呼吸起伏慢慢變得平順,我才問道:「妳是金島麻美……對吧?」
「看來我在這裡出名了啊。」她輕輕嘆氣,「難道是我媽媽叫你來找我的?」
「不,我只是到處走走,沒想到會遇見本人。吃晚餐時,我聽說妳明天就要離開修道院,這是為什麼?」
「還用說嗎?」她不悅地反問。
我不明白,所以面露疑惑。
幾秒後,她「嘖」了一聲,稍微挺起上半身朝向我。
「看著我,」她說,「看清楚一點。」
「……」
我盯著她的雙眼。
眉毛,眉間。
瀏海,鼻頭,雙頰淡淡的雀斑。
兩邊的耳垂都沒有打洞。
脖子與鎖骨,以及在那之下,豐滿的——
「知道了吧?」她再次躺下。
「如果說不知道,妳是不是又要踹人了。」
「……」她盯著夜空許久,才冷冷地回答:「我還年輕。你不也是嗎?看起來跟我差不多。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搬到這個鬼地方,但我可不想把人生浪費在這裡。住在這座修道院,什麼隱私跟娛樂都沒有,也沒有電視,就連手機都被拿走,想出去買個飲料還不行,跟監獄有什麼兩樣?」
事情的面貌,逐漸清晰。
「原來如此……」我想了想,「沒有手機……那真的挺難受的。」
「那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是怎麼回事?」
我掏出手機給她看。
「你怎麼會有!」她驚呼,「偷偷藏的嗎?怎麼做到的?告訴我!」
「我又不是居民。」
「什麼!」她瞪大雙眼,「那、那你到底是誰?怎麼進來的?」
「說來話長。」
「……哼。沒關係,反正明天我就要離開,你是誰都不重要。」
「這麼說也沒錯。但是……妳媽媽呢?會一起走嗎?」
「才不會。」她咬牙切齒,「我不想管她了……自從她認識那個院長,就整個鬼迷心竅,不管我說什麼都聽不進去。」
「是嗎?他們認識很久了?」
「差不多三、四個月前認識的吧。那時我的爸媽剛離婚,理由是爸爸外遇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因為爸爸犯了錯,而且他的經濟能力不用我擔心,所以我當然選擇陪伴媽媽。想不到鬱悶的她跑去參加什麼心靈交流會,透過別人的介紹認識院長,也不知道兩人究竟聊了什麼,沒多久就決定搬過來。」
「……」
「起初媽媽把這裡形容成天堂,什麼無憂無慮的生活,再也不用為了生計煩惱,只要修行開悟,人生就會得到解脫。雖然我高中畢業就沒有繼續升學,做著普通的打工,但有一群好朋友,生活很快樂啊!我是因為捨不得媽媽一個人才陪她過來,結果跟想像中完全不一樣!」
「所以妳決定離開……」
「是啊,既然媽媽在這裡住得這麼開心,我也不想管她了。我要出去過自己的生活……」
如同大原阿姨所說,「年輕人」果然會想回到外面的世界。
「我懂了,而且我也支持妳。」
「……謝謝。不對,我幹嘛需要你的支持啊。既然你說自己不是居民,身上應該有錢吧?不如借我一些錢。」
「為什麼要借錢?」
「我後來才知道,搬進這裡需要獻出所有『身外之物』。不只是手機那麼簡單,媽媽把銀行的財產,家裡的珠寶首飾,鄉下的房產全部捐給修道院,證件跟印章也通通銷毀了。真的是瘋了,我已經罵到沒有力氣再罵她,明天離開後想去找爸爸,卻連搭車的錢都沒有。」
——捐獻。
新的答案浮出水面。
我一直很疑惑,如果院長幫助的都是走投無路之人,維持修道院的費用到底從哪裡來?
看來不只是弱勢群體,他還在社會上參加不同的組織,吸引有能力的人們做出貢獻。
——或者,應該這麼說才對。
像大原阿姨那種殺人犯,留有案底導致生活不順,屬於「外在的弱者」。
而金島麻美的母親……離婚後心靈上的缺損,讓她成為「內在的弱者」。
痛苦會有回報。
如果,居民在此處尋得自己的回報。
那麼。
內與外……表與裏都出手拯救的院長。
身為「同類」的院長。
那樣的「聖人」——他的痛苦與回報又是什麼?
悶雷響起。
夜雨再次滴落。
既然她向我敞開心胸,我也提起「受傷的女友」,解釋出現在這裡的緣由,並且約好明天早上一起離開,到時候我會借錢給她搭車。
這次,她終於坦率道謝。
並非不可理喻,只是遵從自我。
那就是金島麻美。
我們又簡單地聊了一會,不過眼看雨越下越大就各自解散了。我回到房間,不能獨自行動的妖精氣噗噗喊著尿急,要我趕快帶她去廁所。至於抓著她去洗澡,那又是另一回事了。
簡直像個什麼都不會的女友似的。
假裝受傷……這種傷人七分,自損三分的戰法,以後還是少用為妙。
總而言之,終於搞定一切時已經晚上十一點多。
我與妖精穿著大原阿姨提前準備的乾淨睡衣躺在床上。
只有一條棉被,為了取暖所以貼得很近。
妖精閉著雙眼,像精緻的娃娃。
看著那不知道多少男生夢寐以求的側臉,我心想那位啞巴侏儒到底想做什麼?
隨著時間流逝。
紙條上約定的午夜整點——彷彿沉重的陰影,一步一步緩緩走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