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銜尾:諸相虛妄的浮華》Chapter 6


  信仰的不是宗教或神明。

  而是痛苦。

  「夢蛇男,」妖精坐在床上平靜地說,「你好像想到什麼了。」

  「是啊,」我苦笑著,「某些不愉快的回憶。」

  在那個洞穴裡。

  伴隨著隱隱作痛。

  「身為扭到腳的大功臣,我應該有權利聽聽?」

  「在那之前,先解釋一下當時在大門外沒有回應時,妳為什麼知道『這裡有人』?」

  「綁住大門的鐵鍊,還有圍牆上的東西很明顯。」妖精說,「避免外人進入,同時防止裡面的人跑出去,一般在監獄或軍營之類的設施才會看到不是嗎?況且這裡說穿了也沒有多隱密,如果真的無人管理,入口早就被無聊人士破壞了。」

  或許是男女思考模式的差異,當時我急於觀察大門內部的動靜,妖精在意的卻是整體的狀況。

  「今見白音,」我坦率表達感想,「搞不好我們其實挺互補的。」

  「……」她眨眨眼,稍微別過臉。

  「怎麼了?」難得釋出的善意似乎不被領情。

  「……阿姨給我塗的藥膏,一開始冰冰涼涼,現在卻好熱好脹。」

  她把手伸進毯子裡,撫摸自己包著繃帶的腳踝。

  「嗯,應該是藥效發揮作用了吧?」

  「本來好好的,現在反而很不舒服。」她皺眉抱怨。

  「抱歉,」我說,「忍耐一下。」

  「阿姨說痛苦會有回報,那我忍耐能得到什麼?」

  「……下次領薪水我請客。」

  「好失望,跟那些無趣的男生一模一樣。」

  「難道要我以後執行任務還帶著妳?」

  「成交。」她燦爛一笑。

  「我只是舉例!」

  「哎呀,我知道。反正你欠我一次,至於怎麼償還嘛,等我想到再說。」

  「好吧。不過多虧妳把我趕出房間,我才有機會去別的地方看看。」

  「嗯……嗯!目前為止的一切,都在我的計劃之中。」

  「這麼說,妳果然不是因為腳露出來害羞才把我趕走吧。」

  「……那當然!」

  總覺得她在逞強。

  所以我抓緊機會,把蓋住她雙腿的毯子用力掀開。

  「哇呀呀!」她彎起膝蓋用手遮住雙腳。

  「……」

  「……」

  沉默的對視之後。

  「原來如此,」我把手放在下顎沉思,「這就是妳的弱點嗎……噗呃!」

  一瞬間天旋地轉,原來是她抄起枕頭往我的正臉送上一擊。

  力道之大,鼻子都麻掉了。

  「等、等等!」呼吸困難的我摀著臉,「投降……」

  「夢蛇男,沒想到你這麼幼稚!」

  妖精放下枕頭,重新拉起毯子蓋住雙腿。

  「好啦,我錯了,」我揉著鼻頭,「雖然不清楚有什麼好遮的……」

  「……我不喜歡把腳露出來嘛。」

  「啊?為什麼?」

  仔細回想,比起會穿長裙跟涼鞋的遠野夜花,或是各種奇裝異服的小南,今見白音確實總是穿著長褲跟包覆性良好的鞋子。

  「因為……」她有些猶豫,「我覺得自己的腳不好看。」

  「呃,」我想了想,「怎麼會?明明很白很修長,而且腳趾噗呃——!」

  這次是後腦杓!

  「我不想聽!」高舉枕頭的妖精雙頰緋紅。

  感覺頸椎差點斷了。看來她生氣時下手完全不知輕重,跟咬人的時候一樣。

  真難相處。

  「好好好……來談正事。」不然遲早被打到冒出黑霧,「關於大原阿姨提到的『痛苦會有回報』這個觀念,跟我在追查的『惡魔男』很像。」

  「……嗯。」妖精慢慢恢復冷靜。

  「那惡魔對我說過,『歷經痛苦才能贖罪,滌清罪惡,就能重新回到天堂』……」

  「贖罪……回到天堂?」

  「那是他的理念。他認為這個世界是監獄,生命的本質是痛苦,人類其實是來受刑的……只有遭受足夠的折磨,才可以回到該去的地方,甚至『覺醒』像我們這樣的力量。在他的觀念裡,這種力量是用來讓更多人覺醒的手段。他無法理解看起來很快樂的人們,因為在監獄享樂——對他而言是不可原諒的行為。」

  所以天真爛漫的淺木千春,才會成為那一夜被盯上的受害者。

  「真是極端的想法……」妖精沉吟著,「但是挺有意思。」

  「我猜院長教導的可能是類似的思想。」

  「鼓勵人們過得很難受嗎……可是對阿姨而言,她現在過得很開心不是嗎?這不就違反了你說的『享樂是不可原諒的』這件事?如果院長教育的是那種觀念,應該會繼續讓阿姨受苦才對。」

  「這就是微妙的地方,」我捏著眉頭思考,「那惡魔的所作所為,不是這種收留別人的好事。他到處傷人,把人們逼到絕境,試圖讓對方理解他所謂的『世界的本質』。如果被視為『聖人』的院長真的跟他有所牽連,只剩一個可能……」

  「嗯?」

  「那就是——還有我們沒發現,大原阿姨也沒說的真相。」

  主動製造痛苦,讓人幡然醒悟的「惡魔」。

  收留無助之徒,提供安居之地的「聖人」。

  ——痛苦會有回報。

  兩者概念相似,作法卻截然不同。

  其中必有緣由。

  而關鍵的鑰匙——

  「九十九天籟……我有預感,這些事一定跟她脫離不了關係。」

  「那你接下來想怎麼做?」

  「等大原阿姨回來,再問她更多問題。」

  「你就那麼信任她嗎?夢蛇男,對方可是『居民』喔?就算她再怎麼親切,對院長或院內不利的事,不可能老實說出來。」

  「但我別無選擇。走廊上到處都是監視器,不管做什麼都很奇怪,只能藉由跟居民交流得到線索。而且妳那窺探人心的能力也無法使用……」

  「……你想借助我的力量嗎?」

  「想或不想都沒有意義,對吧?況且妳已經幫我踏進這裡了,要是沒有妳,真不知道該怎麼進來……不管怎樣,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,我會用自己的方法,雖然可能很笨拙就是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說過了吧?我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,才會佩服那些『聰明』的人。但我總不能什麼都不做,所以只能盡量嘗試,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哪些方法管用,哪些不管用?」

  既然是消極的結果論。

  那就無需積極思考過程。

  做吧。

  做就對了。

  小南說過,這就是我的價值。

  ——不死的價值。

  無論失敗多少次,都能重新站起來的價值。

  「坦白說,就算這次毫無收穫也沒關係,大不了再想別的辦法。但如果妳出意外就糟糕了,所以妳自己也留意,察覺到危險就趕快告訴我,知道嗎?」

  「……知道了。」

  達成共識後,腹部忽然發出一陣聲音。

  「……唉,還真的餓了。」我摸著自己的肚子。

  「我也是。」她說,「我的背包裡還有很多巧克力,但是一直吃巧克力不是辦法。」

  「妳有那種自覺真是太好了……」

  「什麼話?我又不是妖怪,也需要正常的飲食好嗎?」

  「原來啊,我還以為妳的血管裡流的是巧克力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她似乎又想咬人了。

  「不過,」所以我連忙說下去,「吃飯最適合聊天了,所以接下來很關鍵,幸運的話可以問出更多消息。」

  「你可真有自信,不要套消息套到露出馬腳了。」

  「到時候就麻煩妳幫我救場吧,聰明的妖精。」

  「我當然會幫你,但如果太失控我也沒辦法。」

  「太失控……嗎?」

  我想起跟超級偵探一起追查無相。

  想起替遠野夜花擺脫不幸。

  想起被宮乃墨欺騙。

  想起被肢解的痛。

  「也許……有時候就是要徹底失控一番,才會有新的轉機。」

  「……我果然沒有跟錯人。」妖精微笑。

  ——在那之後。

  據說得到院長的同意,我們能夠前往食堂用餐。

  大原阿姨貼心準備了乾淨的拖鞋跟輪椅給妖精。輪子不太靈活,所幸妖精體重很輕,推起來沒什麼問題。陪妖精慢慢上完廁所後,我們跟著大原阿姨在修道院的長廊裡前進。

  當我們推開門,從長廊來到石柱林立的穿堂時,夜晚山中凜冽的寒風差點就把妖精腿上的毯子吹飛。還好她迅速壓住,但也因為驟降的溫度而打哆嗦。

  「小心地上的積水,」大原阿姨提醒,「每次下大雨,這裡都會留下滿地泥巴,需要整理才行。」

  「畢竟歷史悠久,又與大自然為伍,難免有些不方便的地方。」我說,「但是……這邊真的非常漂亮。特殊的建築結構、雕花的門窗還有很多充滿藝術感的裝飾品……不管是什麼缺點,在這些優點面前好像都變成小問題了。」

  「是呀,雖然我是居民,卻還是每天都覺得人類的建築工藝相當不可思議。聽說至少有三百年的歲月,中間歷經幾次大地震,居然都沒有嚴重損傷,也許是上天的庇護。之前有人想將這邊列為文化遺產,卻不知道什麼原因,好像被政府拒絕了。」

  「這也是聽院長說的?」

  「嗯。」阿姨走在前方,抬頭望著天花板的石雕紋路,「要是對修道院的歷史有興趣,就不得不提到一個人。孩子們,你們知道沙勿略嗎?院長說他是相當偉大的傳教士,據說他在十六世紀來到日本,從鹿兒島那一帶上岸。他把西方的天主教帶過來,影響不少人。」

  「難道這個地方……」

  「沒錯,曾經屬於天主教。中庭的花園有一塊石碑,記載著這座修道院是沙勿略的門徒與門徒的後代一起建造而成的。碑文描述,曾經有兩百名修士與修女同時在這裡生活與工作。」

  「……原來如此。」

  不知道是為了容納那麼多人,才設計成這麼巨大的模樣,還是正因為如此巨大,才不知不覺容納那麼多人。

  總之,如同學校、集會所——就像那個時代的「大型住宅」一般,許多人群居於此,那才是此處原本的樣貌。

  「宗教很神奇。從九州上岸的信仰開枝散葉,居然來到關東的深山裡。要知道那時別說網路,就連鐵路都沒有,這座深山肯定是名符其實的『與世隔絕』。」

  「真難想像……」我試著體會當時教徒的心情,「簡直……就像刻意躲藏起來一樣。」

  「你說對了。外來的宗教跟日本傳統的宗教觀念差太多,當時政府似乎害怕人心動亂,所以頒布『禁教令』。不只天主教,其它大大小小的新興宗教都被迫低調行事,變得像某種『地下信仰』,聽說也有人為了抗議而『殉道』。」

  ——所謂的異教徒。

  日本也曾經有那種時期。

  「大原阿姨,我記得妳說院長的教誨跟《聖經》無關……所以,院長並不是天主教徒嗎?」

  「是的,就像我說的……我們的信仰是不同的東西。原先的教徒跑去哪裡了,我並不知情,可能就連院長也不知道。因為我記得——我六年前搬來時,院長也剛來不久的樣子,很多東西都沒有打理好。許多生活上的不成文規定,都是陸續加入的居民們隨著時間慢慢建立起來的。」

  「這樣啊……」

  「反正,那都是過去了。我只知道現在很幸福,有兩位自告奮勇的大廚每天作飯給我們。之前我們的伙食必須輪流做,有些人不擅長料理,常常把廚房跟食材搞得一團亂,那段時間真是辛苦。不變的是,院長依舊每個禮拜都會下山採買食材跟生活用品。」

  「——採買。」我的耳朵動了一下,「要一口氣採買這麼多人的東西,不靠汽車是不行的吧……可是阿姨,我們上山的過程中沒有看到可以開車的山路。」

  「在側門。」阿姨說,「……還是後院呢?反正當初我是搭院長的車上來的,肯定有路可以讓車輛通行。可是我從未離開修道院,所以不清楚那條路實際的位置在哪裡……你問這個要做什麼?」

  大原阿姨轉頭詢問。

  「沒有,」我搖搖頭,「只是對山上的生活方式很好奇。像我們這種在城市裡長大的人,很難想像各式各樣的事情……」

  「呵呵,要是院裡能多來幾個充滿好奇心的孩子,那該有多好啊。」

  我們來到穿堂盡頭,阿姨推開木門,使我們再次踏進室內的長廊裡。

  少了寒風的吹拂,妖精稍微放鬆抓緊毯子的手,但仍然顯得不太自在,應該是首次坐在輪椅上被推著走吧。

  以前去醫院探望淺木千春時,我也像這樣帶著千春到空中花園散心,當時的經驗無意中讓現在變得駕輕就熟。

  「……這是主教堂。」經過某片寬敞的室內空間時,大原阿姨這麼說著,「剛剛那棟樓是『宿舍』,有很多空房,這邊則是公共活動的區域,包括聖殿、禮拜堂、食堂……樓上還有參事廳、圖書室、祈禱室。院長說在某處的地下還有聖器收藏間與墓室……」

  「墓……墓室?」

  「還有公共澡堂、露臺跟後院的養雞場。」

  「真是應有盡有……現在也養雞嗎?」

  我隨口亂問,無論什麼情報都照單全收。

  「有位居民負責照料雞隻,大家吃的雞蛋都是拜他所賜。附近還有荒廢的牧場,以前的信徒放養牛羊取得奶水,還有專門製作起司的發酵室。院內的水道系統也相當完善,引流清澈的山泉水,途中甚至挖了過濾用的沉澱池,減少下雨時沖落的泥沙……」

  「……難怪阿姨不想離開。這種自然又單純的生活,好像比大城市更吸引人。」

  「呵呵,我本來就是鄉下長大的,所以特別適應。可惜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,否則就不會有那些離開的人了。說到這個,前陣子來了一對母女,那個女兒應該跟你們差不多年紀,可惜她待不住,常常吵著要出去,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息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如果那女孩跟你們同樣懂事,理解平凡的可貴就好了……」

  話題停在大原阿姨的一聲嘆息裡。

  ——已經來到食堂了。

  弧形拱門內,擺放著好幾張石桌與石椅。那些桌椅都很長,讓人聯想到《最後的晚餐》。一大群人同桌禱告與用餐,似乎是那個時代常見的光景。

  可是,目前修道院的居民不到二十人,寬敞的食堂顯得格外冷清。人們三三兩兩坐在各處,也有形單影隻的落寞背影。

  看來就算都是居民,也不會像家人那麼親密。

  不,就算是家人,也未必就會和樂融融。至少遠野夜花經歷的過去……她父親的所作所為,應該會成為她心中無法抹滅的淡淡傷痕。

  「坐那邊吧。」大原阿姨指著某個地方。

  那裡的石椅一部分損毀,剛好缺一塊,容得下輪椅。

  我把今見白音推到定位。

  「謝謝。」她小聲地說。

  「……」

  我沒有回應,而是望著食堂的另一端。兩名男人合力抬著冒著蒸氣的大鍋放上桌子,濺出少許液體,看起來是熱湯。

  「那就是修道院的『廚師』,」阿姨解釋道,「大家叫他們『鬍子兄弟』。」

  「鬍子兄弟……」

  雖然長相跟身材差很多,但一個留著八字鬍,一個留著山羊鬍,倒是很貼切的稱號。

  「大原,他們是誰啊?」坐在不遠處的壯漢突然開口問道。

  ——觀察別人的同時,別人也在觀察我們。

  「需要幫助的孩子,」大原阿姨回答,「院長暫時讓他們在院裡休息。」

  「真少見,院長居然會同意這種事?」壯漢笑著說,「該不會是居民越來越少,開放『參觀』了啊?」

  「你別亂說。居民少,代表院長沒遇到那麼多需要幫助的人,是值得慶幸的好事。」

  「知道了、知道了。」壯漢擺擺手,再次盯著我,「喂,你們,要是待得舒服不妨留下吧?大原嘴上那麼說,其實最期待新人的就是她啊!每次有新人來,她總是比誰都熱情。」

  「什麼話!我要管理大家的健康,當然要瞭解每個人的狀況啊!」

  壯漢搖搖頭,繼續埋首吃飯。

  「他是『工匠』,」阿姨向我們介紹,「不會看別人臉色的傢伙……可是院裡的設備出問題時,他倒是很有一手。」

  「真的跟阿姨說的一樣,居民們都成為某種角色,替修道院盡一份心力。」

  「是呀。」阿姨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溫和,望向正在用餐的其他居民,「就像社會的縮影,有人合得來,有人很討厭……無論怎麼樣,你們看到的平淡無奇的日常,就是我現在擁有的一切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我曾經認為這座修道院太大了。

  可是,聽到這裡是大原阿姨的一切,忽然覺得好似鳥籠般擁擠不堪。

  實在太狹窄了。

  沒有讓氣氛沉默太久,她迅速恢復親切的笑容。

  「餓了吧?我們到前面拿飯去。」

  「好。」

  我與阿姨走到放滿食物的大桌前,用餐盤盛裝自己想吃的東西,簡直就像自助餐。看來剛剛那道湯品就是最後一道菜了,因為「鬍子兄弟」坐在一旁擦汗,還向我使眼色,彷彿是說:「別客氣,多拿點。」

  我禮貌性頷首回應。

  ——曾經體驗過「被幫助」有多可貴的人們,不會吝於幫助別人。

  儘管山上的氣溫偏低,我仍在這陌生的場合感到溫暖。

  真不適應。

  過去那獨自腐爛的兩年間,無論我做什麼,都只會得到瞧不起的視線。可是在這邊,所有人都包容著彼此,不問過去,不管未來,只顧當下。就算我是陌生人,他們也像對待自己人那樣友善。

  ……也許,是我搞錯了什麼?

  那位院長,或者說「聖助會」本身,真的是充滿大愛的慈善組織?不定期匯款給「九十九天籟」這件事,難道是某種誤會?

  若真是如此……

  聖助會就是「無辜」的。

  不僅無辜,甚至有可能遭到利用。

  畢竟像九十九天籟那種將無相稱呼為「教主」、為非作歹的「惡」,怎麼可能跟聖助會這種溫暖的「善」沾上邊?

  未免太令人作嘔了。

  無相也好,池間銘田也罷,我想九十九天籟亦同——那些殺人面不改色的傢伙,就算向聖助會勒索金錢,也沒有人會心生詫異。

  說不定,我必須主動告訴院長才行。

  ——關於我正在追捕「九十九天籟」這件事。

  只要小南查到的匯款紀錄不是假的,身為院長的他就肯定知道某些內幕。

  若真是遭到脅迫,或是有把柄落到他人手中,不得已才……

  搞不好院長正在等待「救星」出現。

  等一個可以帶領他們——帶領修道院脫離「魔掌」之人。

  「……」

  想到這裡,我一邊夾菜,一邊替自己捏把冷汗。

  危險。

  這些猜測實在太危險了。

  雖然我想得很美,把聖助會當成需要拯救的角色……倘若事實並非那樣呢?

  主動向院長「攤牌」,簡直就是非生即死的終極賭博。

  究竟該怎麼做?

  該怎麼辦才好——

  我悄悄瞥向今見白音。

  她依然坐在輪椅上,雖然聽不清楚,但是剛才的「工匠」正在隔空和她搭話。

  看著那畫面,我的腦中突然閃過超級偵探慘死的模樣。

  ……沒錯,答案已經出現了。

  一場失控的豪賭未嘗不是壞事,可是此刻身邊有她。

  必須顧慮那隻妖精才行。

  我得盡量選擇安全的道路,不能再發生那樣的悲劇了。

  絕對不能。

  向院長表明來意實在過於冒險,只能先作罷。

  ——於是。

  盛完飯菜後,大原阿姨被別人叫到別桌去用餐。她有些猶豫,我則表示沒關係,獨自拿了兩人份的餐點回到今見白音身邊。

  不能繼續問問題,稍微整理一下目前的進度也好。

  「……不知道妳喜歡哪種菜,所以都拿了一點。」我把餐盤放在桌上。

  「謝謝。」妖精甜笑,拿起筷子。

  可能是坐在輪椅的關係,她看起來比平時更嬌小,給人一種更需要被保護的柔弱感。

  「剛剛,」我也拿起筷子,「『工匠』跟妳說什麼?」

  「他問我為什麼把頭髮染成這樣。」

  「嗯。」合理的疑問。

  「還問我有沒有男朋友。」

  這就不合理了。

  「妳怎麼回答?」

  「看你一眼,他就懂了。」

  「……嗯。」

  「夢蛇男,」她的上半身悄悄貼近,「看來我們還不夠親密,表現不夠明顯,別人才會有那種問題。要不要乾脆——」

  「不要,這樣就夠了。」我刻意無視她不懷好意的笑容,「快吃飯吧。」

  我們開始默默用餐。

  美味的食物進到肚子裡,一直緊繃的神經很快就鬆懈下來。

  於是我更客觀地思考來到這裡的初衷。

  ——蒐集情報。

  我太著急了。

  討伐「劍山組」時,就算有小南跟青天目陪同也沒辦法一蹴可幾,更何況現在只有我自己,還要留意不能使用能力卻想看好戲的臭妖精。

  沒錯,絕對急不得。剛才居然有主動找院長講清楚的念頭,差點釀下大錯。

  「哈哈……」忍不住發出苦笑。

  「怎麼?」妖精問道。

  「沒事,只是覺得自己很愚蠢。」

  「是嗎?真正的蠢蛋不會覺得自己愚蠢才對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腦子稍微打結了一下,才發現那是妖精風格的安慰。

  如果是遠野夜花,應該只會說「你現在才知道?」之類的,不可能因為她是我女友、我是她男友就手下留情。

  「……今見,我決定了。」

  「這是你第一次省略名字呢。」

  「現在是情侶的設定吧?直呼全名太奇怪了,要是被聽到會起疑,乾脆趁現在練習。」

  「那為什麼不直接叫我的名字呢?」

  「沒必要吧,情侶以姓氏稱呼對方很正常。」

  尤其是剛在一起不久的那種。

  就連我跟遠野夜花也還停留在這個階段。

  「做事不要做半套,夢蛇男。」妖精還不放棄。

  「妳不也還保留著那奇怪的稱號嗎……」

  「就是因為奇怪,別人只會認為是我們兩人的情趣呀。」

  「總而言之!」我咳了兩聲,順便放低音量,「我決定了。反正這場雨八成停不了,只要妳繼續假裝走不動,誰也不會把我們趕走。」

  「看起來是這樣沒錯,但我快坐不住了,好想起來動一動。怎麼辦?」

  「乖一點,忍耐到大家都睡覺就好。晚上把門關起來,想怎麼動都隨便妳。」

  「……」她稍微拉起毯子,「……色狼。」

  「為什麼啊!」

  明明在講正經事,真是欲哭無淚。

  「不管怎樣,今晚我要東翻西找、到處看看,無視那些監視器!」

  「認真的?」

  「當然。晚上所有人都在呼呼大睡,小心一點根本就不會有人發現。就算院長或別人真的無聊到重播監視器畫面,到那個時候也只要說『睡不著』、『真的很好奇』還有『超級對不起』就可以了。我們只是區區的大學生,能拿我們怎麼樣?大不了夾著尾巴被轟出去而已。」

  「……」她停下筷子若有所思。

  「這一趟就是為了蒐集情報,我必須更主動,這是工作。而妳無法使用能力,剛好在房間裡安心休息。要是今晚我這邊大豐收,明天就可以拍拍屁股離開重新擬定計劃了,畢竟要一直維持這種『設定』也挺辛苦的。」

  「嗯……」她沉吟片刻,「好吧,我沒意見。但是你有注意到嗎?左手邊的角落,那個從遠處不停打量我們的視線。先別看過去,不然太明顯了,對方會知道我正在說他。」

  「……」我克制著視線。

  「如果他沒有惡意倒是無所謂。如果有的話,今晚可能沒有你想的那麼順利。做個假設好了,萬一那位居民是讀唇語的高手,我們的行動其實已經失敗了。」

  「不、不可能吧?」我有些錯愕,「那種事……」

  「舉例而已。無論如何,他一直注意我們是事實,應該是帶著某種目的。繼續吃飯吧,不要打草驚蛇,等到對方受不了,自然會來找我們……無論是以什麼樣的形式。現在——唯有等待。」

  妖精說完就繼續動筷,我也跟著動作。

  「……」

  幾秒後,我假裝不經意往她說的角落望去。

  食堂鵝黃色的燈火本來就不明亮,那個被柱子的陰影遮蔽的角落更是昏暗。若非妖精提醒,我根本沒發現那裡有人。

  可是,貨真價實。

  那裡有人影在用餐。

  奇怪的是……依照那身體的形狀,對方似乎是小孩子,卻又好像不是。

  第一眼就有無法形容的怪異感。

  明明食堂很寬敞卻刻意坐在那種角落,本身就很詭異。想要定睛細看時,對方炯炯有神的雙眼忽然與我對上,我下意識移開視線,望向另一邊也準備開始吃飯的「鬍子兄弟」。

  其中一位發現我的目光,我尷尬地比出大拇指表示好吃,對方點點頭便不再搭理。

  至此,食堂內的所有人都沉默享用晚餐。

  「……大家都好安靜啊。」過了一會,我忍不住低語。

  「靜默——」妖精幽幽地說,「夢蛇男,你知道嗎?『靜默』是一種修行。」

  「靜默?什麼意思?」

  「顧名思義,就是保持安靜與沉默。修道院本來就是『修道』的地方,不是養老院也不是收容所,更不是愉快的同樂會。以前的修士與修女,都有非常多規則要遵守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不是有一句話這麼說嗎?三年學說話,一生學閉嘴。惡意的中傷、毀謗、欺瞞、誤導、誘惑……言語會滋生問題使人墮落,所以不說話是修行,更是一種美德。像這樣的長桌,也是為了避免吃飯時對面坐著可以交談的對象而設計的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……妳居然知道這些事。」

  「我可是圖書館的妖精唷。」

  「該不會就是因為我們竊竊私語,才惹得角落那傢伙不爽吧?」

  「無所謂,反正我們又不是居民。就算不開心,也應該先去找想搭訕我的『工匠』。」

  「……沒錯。」

  「夢蛇男,說不定晚上那個工匠還會來找我。」

  「找妳做什麼?」

  「不知道。但是一直到現在,他都還是用色瞇瞇的眼神偷瞄我。」

  「不會吧?」

  「是真的,就算『男友』在場也一樣。他好像完全不把你放在眼裡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我喝了一口湯,默默品味著冒牌女友被別人盯上的感覺……

  好詭異。

  「是不難想像啦……」我勉為其難地說,「在這種地方生活久了,突然看到年輕女生……」

  「你幹嘛替他說話?」妖精面露不悅,「你應該站在男友的立場替我擔心吧?」

  「……」我啞口無言。

  這隻妖精怎麼認真起來了?

  就在此時,遲遲未現身的院長終於出現。

  他極其自然地走進食堂,用不慍不火的口吻宣布著:「明天,金島麻美將要離開我們了。」

  居民傳出一些騷動,但很快就停止。

  ——金島麻美。

  難道是大原阿姨所說的,年紀與我們相仿,吵著要「出去」的女生?

  「她正在鬧脾氣,不願過來吃飯。誰可以把晚餐送去給她?」

  「我去吧,院長。」大原阿姨自告奮勇,「照顧大家的心理健康……也是我的職責。她一直無法融入這裡,我有責任。」

  「交給妳了。」

  院長面無表情說完,然後注意到我與妖精。

  他朝我們走來,沉穩——或說冷淡地問著:「情況如何?」

  「……不太好。」妖精回答。

  「今晚可能……」我刻意面有難色。

  「我想也是,」院長推了一下眼鏡,「這場大雨看來還會繼續,我同意你們今晚留下,但明天一早無論如何都必須離開。這裡本來就不開放給外人,我已經仁至義盡了。」

  「——好的,非常感謝。」

  院長頭也不回離開食堂了。

  按照計劃拿到通往下一關的鑰匙後,我跟妖精沒再說話。

  彼此的心中應該都在盤算某些事情吧。

  所以——當角落的人影悄悄來到身邊時,我才察覺到他的存在。

  原來他是「侏儒」。

  有著成年人的臉,卻是小孩子的體型,還有嚴重的駝背,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棵歪斜的盆栽。儘管如此,他那炯炯有神的雙眼就像普通人——不,甚至比普通人更加「睿智」。

  我在心中收起先前的所有誤解。

  他托著餐盤準備拿去回收的樣子,但經過我身邊時踉蹌了一下,一團紙球從餐盤滾落到地上。

  我將紙團撿起想還給他,才發現他一溜煙跑走了。

  「……」

  我看著手裡的東西。

  這玩意不像是垃圾。

  而且要回收餐盤的話,從我身邊經過其實並不順路。

  ——他是刻意的。

  如同妖精所說,「帶著某種目的」。

  所以我悄悄打開紙團。

  那是一張隨意撕下的紙屑,上頭寫著「00:00」,乍看以為是某種塗鴉,轉動方向研究了一會卻沒有頭緒。

  「——今晚十二點。」

  不知何時,妖精已經把一切看在眼裡。

  「他應該是想約這個時間吧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我把紙屑再次揉爛,讓它徹底成為不起眼的垃圾。

  既然用這種手法「聯繫」我們,就代表那位侏儒不想讓別人知道吧。

  他想做什麼?

  想告訴我們什麼?

  ——不停歇的狂風以及滂沱的夜雨。

  九十九天籟。

  聖助會修道院。

  奇怪的工匠。

  不苟言笑的院長。

  想「出去」的金島麻美。

  神祕的侏儒。

  所謂的命運——究竟將帶領我們前往何方?

前往Chapter 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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