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仰的不是宗教或神明。
而是痛苦。
「夢蛇男,」妖精坐在床上平靜地說,「你好像想到什麼了。」
「是啊,」我苦笑著,「某些不愉快的回憶。」
在那個洞穴裡。
伴隨著隱隱作痛。
「身為扭到腳的大功臣,我應該有權利聽聽?」
「在那之前,先解釋一下當時在大門外沒有回應時,妳為什麼知道『這裡有人』?」
「綁住大門的鐵鍊,還有圍牆上的東西很明顯。」妖精說,「避免外人進入,同時防止裡面的人跑出去,一般在監獄或軍營之類的設施才會看到不是嗎?況且這裡說穿了也沒有多隱密,如果真的無人管理,入口早就被無聊人士破壞了。」
或許是男女思考模式的差異,當時我急於觀察大門內部的動靜,妖精在意的卻是整體的狀況。
「今見白音,」我坦率表達感想,「搞不好我們其實挺互補的。」
「……」她眨眨眼,稍微別過臉。
「怎麼了?」難得釋出的善意似乎不被領情。
「……阿姨給我塗的藥膏,一開始冰冰涼涼,現在卻好熱好脹。」
她把手伸進毯子裡,撫摸自己包著繃帶的腳踝。
「嗯,應該是藥效發揮作用了吧?」
「本來好好的,現在反而很不舒服。」她皺眉抱怨。
「抱歉,」我說,「忍耐一下。」
「阿姨說痛苦會有回報,那我忍耐能得到什麼?」
「……下次領薪水我請客。」
「好失望,跟那些無趣的男生一模一樣。」
「難道要我以後執行任務還帶著妳?」
「成交。」她燦爛一笑。
「我只是舉例!」
「哎呀,我知道。反正你欠我一次,至於怎麼償還嘛,等我想到再說。」
「好吧。不過多虧妳把我趕出房間,我才有機會去別的地方看看。」
「嗯……嗯!目前為止的一切,都在我的計劃之中。」
「這麼說,妳果然不是因為腳露出來害羞才把我趕走吧。」
「……那當然!」
總覺得她在逞強。
所以我抓緊機會,把蓋住她雙腿的毯子用力掀開。
「哇呀呀!」她彎起膝蓋用手遮住雙腳。
「……」
「……」
沉默的對視之後。
「原來如此,」我把手放在下顎沉思,「這就是妳的弱點嗎……噗呃!」
一瞬間天旋地轉,原來是她抄起枕頭往我的正臉送上一擊。
力道之大,鼻子都麻掉了。
「等、等等!」呼吸困難的我摀著臉,「投降……」
「夢蛇男,沒想到你這麼幼稚!」
妖精放下枕頭,重新拉起毯子蓋住雙腿。
「好啦,我錯了,」我揉著鼻頭,「雖然不清楚有什麼好遮的……」
「……我不喜歡把腳露出來嘛。」
「啊?為什麼?」
仔細回想,比起會穿長裙跟涼鞋的遠野夜花,或是各種奇裝異服的小南,今見白音確實總是穿著長褲跟包覆性良好的鞋子。
「因為……」她有些猶豫,「我覺得自己的腳不好看。」
「呃,」我想了想,「怎麼會?明明很白很修長,而且腳趾噗呃——!」
這次是後腦杓!
「我不想聽!」高舉枕頭的妖精雙頰緋紅。
感覺頸椎差點斷了。看來她生氣時下手完全不知輕重,跟咬人的時候一樣。
真難相處。
「好好好……來談正事。」不然遲早被打到冒出黑霧,「關於大原阿姨提到的『痛苦會有回報』這個觀念,跟我在追查的『惡魔男』很像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妖精慢慢恢復冷靜。
「那惡魔對我說過,『歷經痛苦才能贖罪,滌清罪惡,就能重新回到天堂』……」
「贖罪……回到天堂?」
「那是他的理念。他認為這個世界是監獄,生命的本質是痛苦,人類其實是來受刑的……只有遭受足夠的折磨,才可以回到該去的地方,甚至『覺醒』像我們這樣的力量。在他的觀念裡,這種力量是用來讓更多人覺醒的手段。他無法理解看起來很快樂的人們,因為在監獄享樂——對他而言是不可原諒的行為。」
所以天真爛漫的淺木千春,才會成為那一夜被盯上的受害者。
「真是極端的想法……」妖精沉吟著,「但是挺有意思。」
「我猜院長教導的可能是類似的思想。」
「鼓勵人們過得很難受嗎……可是對阿姨而言,她現在過得很開心不是嗎?這不就違反了你說的『享樂是不可原諒的』這件事?如果院長教育的是那種觀念,應該會繼續讓阿姨受苦才對。」
「這就是微妙的地方,」我捏著眉頭思考,「那惡魔的所作所為,不是這種收留別人的好事。他到處傷人,把人們逼到絕境,試圖讓對方理解他所謂的『世界的本質』。如果被視為『聖人』的院長真的跟他有所牽連,只剩一個可能……」
「嗯?」
「那就是——還有我們沒發現,大原阿姨也沒說的真相。」
主動製造痛苦,讓人幡然醒悟的「惡魔」。
收留無助之徒,提供安居之地的「聖人」。
——痛苦會有回報。
兩者概念相似,作法卻截然不同。
其中必有緣由。
而關鍵的鑰匙——
「九十九天籟……我有預感,這些事一定跟她脫離不了關係。」
「那你接下來想怎麼做?」
「等大原阿姨回來,再問她更多問題。」
「你就那麼信任她嗎?夢蛇男,對方可是『居民』喔?就算她再怎麼親切,對院長或院內不利的事,不可能老實說出來。」
「但我別無選擇。走廊上到處都是監視器,不管做什麼都很奇怪,只能藉由跟居民交流得到線索。而且妳那窺探人心的能力也無法使用……」
「……你想借助我的力量嗎?」
「想或不想都沒有意義,對吧?況且妳已經幫我踏進這裡了,要是沒有妳,真不知道該怎麼進來……不管怎樣,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,我會用自己的方法,雖然可能很笨拙就是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說過了吧?我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,才會佩服那些『聰明』的人。但我總不能什麼都不做,所以只能盡量嘗試,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哪些方法管用,哪些不管用?」
既然是消極的結果論。
那就無需積極思考過程。
做吧。
做就對了。
小南說過,這就是我的價值。
——不死的價值。
無論失敗多少次,都能重新站起來的價值。
「坦白說,就算這次毫無收穫也沒關係,大不了再想別的辦法。但如果妳出意外就糟糕了,所以妳自己也留意,察覺到危險就趕快告訴我,知道嗎?」
「……知道了。」
達成共識後,腹部忽然發出一陣聲音。
「……唉,還真的餓了。」我摸著自己的肚子。
「我也是。」她說,「我的背包裡還有很多巧克力,但是一直吃巧克力不是辦法。」
「妳有那種自覺真是太好了……」
「什麼話?我又不是妖怪,也需要正常的飲食好嗎?」
「原來啊,我還以為妳的血管裡流的是巧克力。」
「……」
她似乎又想咬人了。
「不過,」所以我連忙說下去,「吃飯最適合聊天了,所以接下來很關鍵,幸運的話可以問出更多消息。」
「你可真有自信,不要套消息套到露出馬腳了。」
「到時候就麻煩妳幫我救場吧,聰明的妖精。」
「我當然會幫你,但如果太失控我也沒辦法。」
「太失控……嗎?」
我想起跟超級偵探一起追查無相。
想起替遠野夜花擺脫不幸。
想起被宮乃墨欺騙。
想起被肢解的痛。
「也許……有時候就是要徹底失控一番,才會有新的轉機。」
「……我果然沒有跟錯人。」妖精微笑。
——在那之後。
據說得到院長的同意,我們能夠前往食堂用餐。
大原阿姨貼心準備了乾淨的拖鞋跟輪椅給妖精。輪子不太靈活,所幸妖精體重很輕,推起來沒什麼問題。陪妖精慢慢上完廁所後,我們跟著大原阿姨在修道院的長廊裡前進。
當我們推開門,從長廊來到石柱林立的穿堂時,夜晚山中凜冽的寒風差點就把妖精腿上的毯子吹飛。還好她迅速壓住,但也因為驟降的溫度而打哆嗦。
「小心地上的積水,」大原阿姨提醒,「每次下大雨,這裡都會留下滿地泥巴,需要整理才行。」
「畢竟歷史悠久,又與大自然為伍,難免有些不方便的地方。」我說,「但是……這邊真的非常漂亮。特殊的建築結構、雕花的門窗還有很多充滿藝術感的裝飾品……不管是什麼缺點,在這些優點面前好像都變成小問題了。」
「是呀,雖然我是居民,卻還是每天都覺得人類的建築工藝相當不可思議。聽說至少有三百年的歲月,中間歷經幾次大地震,居然都沒有嚴重損傷,也許是上天的庇護。之前有人想將這邊列為文化遺產,卻不知道什麼原因,好像被政府拒絕了。」
「這也是聽院長說的?」
「嗯。」阿姨走在前方,抬頭望著天花板的石雕紋路,「要是對修道院的歷史有興趣,就不得不提到一個人。孩子們,你們知道沙勿略嗎?院長說他是相當偉大的傳教士,據說他在十六世紀來到日本,從鹿兒島那一帶上岸。他把西方的天主教帶過來,影響不少人。」
「難道這個地方……」
「沒錯,曾經屬於天主教。中庭的花園有一塊石碑,記載著這座修道院是沙勿略的門徒與門徒的後代一起建造而成的。碑文描述,曾經有兩百名修士與修女同時在這裡生活與工作。」
「……原來如此。」
不知道是為了容納那麼多人,才設計成這麼巨大的模樣,還是正因為如此巨大,才不知不覺容納那麼多人。
總之,如同學校、集會所——就像那個時代的「大型住宅」一般,許多人群居於此,那才是此處原本的樣貌。
「宗教很神奇。從九州上岸的信仰開枝散葉,居然來到關東的深山裡。要知道那時別說網路,就連鐵路都沒有,這座深山肯定是名符其實的『與世隔絕』。」
「真難想像……」我試著體會當時教徒的心情,「簡直……就像刻意躲藏起來一樣。」
「你說對了。外來的宗教跟日本傳統的宗教觀念差太多,當時政府似乎害怕人心動亂,所以頒布『禁教令』。不只天主教,其它大大小小的新興宗教都被迫低調行事,變得像某種『地下信仰』,聽說也有人為了抗議而『殉道』。」
——所謂的異教徒。
日本也曾經有那種時期。
「大原阿姨,我記得妳說院長的教誨跟《聖經》無關……所以,院長並不是天主教徒嗎?」
「是的,就像我說的……我們的信仰是不同的東西。原先的教徒跑去哪裡了,我並不知情,可能就連院長也不知道。因為我記得——我六年前搬來時,院長也剛來不久的樣子,很多東西都沒有打理好。許多生活上的不成文規定,都是陸續加入的居民們隨著時間慢慢建立起來的。」
「這樣啊……」
「反正,那都是過去了。我只知道現在很幸福,有兩位自告奮勇的大廚每天作飯給我們。之前我們的伙食必須輪流做,有些人不擅長料理,常常把廚房跟食材搞得一團亂,那段時間真是辛苦。不變的是,院長依舊每個禮拜都會下山採買食材跟生活用品。」
「——採買。」我的耳朵動了一下,「要一口氣採買這麼多人的東西,不靠汽車是不行的吧……可是阿姨,我們上山的過程中沒有看到可以開車的山路。」
「在側門。」阿姨說,「……還是後院呢?反正當初我是搭院長的車上來的,肯定有路可以讓車輛通行。可是我從未離開修道院,所以不清楚那條路實際的位置在哪裡……你問這個要做什麼?」
大原阿姨轉頭詢問。
「沒有,」我搖搖頭,「只是對山上的生活方式很好奇。像我們這種在城市裡長大的人,很難想像各式各樣的事情……」
「呵呵,要是院裡能多來幾個充滿好奇心的孩子,那該有多好啊。」
我們來到穿堂盡頭,阿姨推開木門,使我們再次踏進室內的長廊裡。
少了寒風的吹拂,妖精稍微放鬆抓緊毯子的手,但仍然顯得不太自在,應該是首次坐在輪椅上被推著走吧。
以前去醫院探望淺木千春時,我也像這樣帶著千春到空中花園散心,當時的經驗無意中讓現在變得駕輕就熟。
「……這是主教堂。」經過某片寬敞的室內空間時,大原阿姨這麼說著,「剛剛那棟樓是『宿舍』,有很多空房,這邊則是公共活動的區域,包括聖殿、禮拜堂、食堂……樓上還有參事廳、圖書室、祈禱室。院長說在某處的地下還有聖器收藏間與墓室……」
「墓……墓室?」
「還有公共澡堂、露臺跟後院的養雞場。」
「真是應有盡有……現在也養雞嗎?」
我隨口亂問,無論什麼情報都照單全收。
「有位居民負責照料雞隻,大家吃的雞蛋都是拜他所賜。附近還有荒廢的牧場,以前的信徒放養牛羊取得奶水,還有專門製作起司的發酵室。院內的水道系統也相當完善,引流清澈的山泉水,途中甚至挖了過濾用的沉澱池,減少下雨時沖落的泥沙……」
「……難怪阿姨不想離開。這種自然又單純的生活,好像比大城市更吸引人。」
「呵呵,我本來就是鄉下長大的,所以特別適應。可惜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,否則就不會有那些離開的人了。說到這個,前陣子來了一對母女,那個女兒應該跟你們差不多年紀,可惜她待不住,常常吵著要出去,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息。」
「……」
「如果那女孩跟你們同樣懂事,理解平凡的可貴就好了……」
話題停在大原阿姨的一聲嘆息裡。
——已經來到食堂了。
弧形拱門內,擺放著好幾張石桌與石椅。那些桌椅都很長,讓人聯想到《最後的晚餐》。一大群人同桌禱告與用餐,似乎是那個時代常見的光景。
可是,目前修道院的居民不到二十人,寬敞的食堂顯得格外冷清。人們三三兩兩坐在各處,也有形單影隻的落寞背影。
看來就算都是居民,也不會像家人那麼親密。
不,就算是家人,也未必就會和樂融融。至少遠野夜花經歷的過去……她父親的所作所為,應該會成為她心中無法抹滅的淡淡傷痕。
「坐那邊吧。」大原阿姨指著某個地方。
那裡的石椅一部分損毀,剛好缺一塊,容得下輪椅。
我把今見白音推到定位。
「謝謝。」她小聲地說。
「……」
我沒有回應,而是望著食堂的另一端。兩名男人合力抬著冒著蒸氣的大鍋放上桌子,濺出少許液體,看起來是熱湯。
「那就是修道院的『廚師』,」阿姨解釋道,「大家叫他們『鬍子兄弟』。」
「鬍子兄弟……」
雖然長相跟身材差很多,但一個留著八字鬍,一個留著山羊鬍,倒是很貼切的稱號。
「大原,他們是誰啊?」坐在不遠處的壯漢突然開口問道。
——觀察別人的同時,別人也在觀察我們。
「需要幫助的孩子,」大原阿姨回答,「院長暫時讓他們在院裡休息。」
「真少見,院長居然會同意這種事?」壯漢笑著說,「該不會是居民越來越少,開放『參觀』了啊?」
「你別亂說。居民少,代表院長沒遇到那麼多需要幫助的人,是值得慶幸的好事。」
「知道了、知道了。」壯漢擺擺手,再次盯著我,「喂,你們,要是待得舒服不妨留下吧?大原嘴上那麼說,其實最期待新人的就是她啊!每次有新人來,她總是比誰都熱情。」
「什麼話!我要管理大家的健康,當然要瞭解每個人的狀況啊!」
壯漢搖搖頭,繼續埋首吃飯。
「他是『工匠』,」阿姨向我們介紹,「不會看別人臉色的傢伙……可是院裡的設備出問題時,他倒是很有一手。」
「真的跟阿姨說的一樣,居民們都成為某種角色,替修道院盡一份心力。」
「是呀。」阿姨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溫和,望向正在用餐的其他居民,「就像社會的縮影,有人合得來,有人很討厭……無論怎麼樣,你們看到的平淡無奇的日常,就是我現在擁有的一切。」
「……」
我曾經認為這座修道院太大了。
可是,聽到這裡是大原阿姨的一切,忽然覺得好似鳥籠般擁擠不堪。
實在太狹窄了。
沒有讓氣氛沉默太久,她迅速恢復親切的笑容。
「餓了吧?我們到前面拿飯去。」
「好。」
我與阿姨走到放滿食物的大桌前,用餐盤盛裝自己想吃的東西,簡直就像自助餐。看來剛剛那道湯品就是最後一道菜了,因為「鬍子兄弟」坐在一旁擦汗,還向我使眼色,彷彿是說:「別客氣,多拿點。」
我禮貌性頷首回應。
——曾經體驗過「被幫助」有多可貴的人們,不會吝於幫助別人。
儘管山上的氣溫偏低,我仍在這陌生的場合感到溫暖。
真不適應。
過去那獨自腐爛的兩年間,無論我做什麼,都只會得到瞧不起的視線。可是在這邊,所有人都包容著彼此,不問過去,不管未來,只顧當下。就算我是陌生人,他們也像對待自己人那樣友善。
……也許,是我搞錯了什麼?
那位院長,或者說「聖助會」本身,真的是充滿大愛的慈善組織?不定期匯款給「九十九天籟」這件事,難道是某種誤會?
若真是如此……
聖助會就是「無辜」的。
不僅無辜,甚至有可能遭到利用。
畢竟像九十九天籟那種將無相稱呼為「教主」、為非作歹的「惡」,怎麼可能跟聖助會這種溫暖的「善」沾上邊?
未免太令人作嘔了。
無相也好,池間銘田也罷,我想九十九天籟亦同——那些殺人面不改色的傢伙,就算向聖助會勒索金錢,也沒有人會心生詫異。
說不定,我必須主動告訴院長才行。
——關於我正在追捕「九十九天籟」這件事。
只要小南查到的匯款紀錄不是假的,身為院長的他就肯定知道某些內幕。
若真是遭到脅迫,或是有把柄落到他人手中,不得已才……
搞不好院長正在等待「救星」出現。
等一個可以帶領他們——帶領修道院脫離「魔掌」之人。
「……」
想到這裡,我一邊夾菜,一邊替自己捏把冷汗。
危險。
這些猜測實在太危險了。
雖然我想得很美,把聖助會當成需要拯救的角色……倘若事實並非那樣呢?
主動向院長「攤牌」,簡直就是非生即死的終極賭博。
究竟該怎麼做?
該怎麼辦才好——
我悄悄瞥向今見白音。
她依然坐在輪椅上,雖然聽不清楚,但是剛才的「工匠」正在隔空和她搭話。
看著那畫面,我的腦中突然閃過超級偵探慘死的模樣。
……沒錯,答案已經出現了。
一場失控的豪賭未嘗不是壞事,可是此刻身邊有她。
必須顧慮那隻妖精才行。
我得盡量選擇安全的道路,不能再發生那樣的悲劇了。
絕對不能。
向院長表明來意實在過於冒險,只能先作罷。
——於是。
盛完飯菜後,大原阿姨被別人叫到別桌去用餐。她有些猶豫,我則表示沒關係,獨自拿了兩人份的餐點回到今見白音身邊。
不能繼續問問題,稍微整理一下目前的進度也好。
「……不知道妳喜歡哪種菜,所以都拿了一點。」我把餐盤放在桌上。
「謝謝。」妖精甜笑,拿起筷子。
可能是坐在輪椅的關係,她看起來比平時更嬌小,給人一種更需要被保護的柔弱感。
「剛剛,」我也拿起筷子,「『工匠』跟妳說什麼?」
「他問我為什麼把頭髮染成這樣。」
「嗯。」合理的疑問。
「還問我有沒有男朋友。」
這就不合理了。
「妳怎麼回答?」
「看你一眼,他就懂了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
「夢蛇男,」她的上半身悄悄貼近,「看來我們還不夠親密,表現不夠明顯,別人才會有那種問題。要不要乾脆——」
「不要,這樣就夠了。」我刻意無視她不懷好意的笑容,「快吃飯吧。」
我們開始默默用餐。
美味的食物進到肚子裡,一直緊繃的神經很快就鬆懈下來。
於是我更客觀地思考來到這裡的初衷。
——蒐集情報。
我太著急了。
討伐「劍山組」時,就算有小南跟青天目陪同也沒辦法一蹴可幾,更何況現在只有我自己,還要留意不能使用能力卻想看好戲的臭妖精。
沒錯,絕對急不得。剛才居然有主動找院長講清楚的念頭,差點釀下大錯。
「哈哈……」忍不住發出苦笑。
「怎麼?」妖精問道。
「沒事,只是覺得自己很愚蠢。」
「是嗎?真正的蠢蛋不會覺得自己愚蠢才對。」
「……」
腦子稍微打結了一下,才發現那是妖精風格的安慰。
如果是遠野夜花,應該只會說「你現在才知道?」之類的,不可能因為她是我女友、我是她男友就手下留情。
「……今見,我決定了。」
「這是你第一次省略名字呢。」
「現在是情侶的設定吧?直呼全名太奇怪了,要是被聽到會起疑,乾脆趁現在練習。」
「那為什麼不直接叫我的名字呢?」
「沒必要吧,情侶以姓氏稱呼對方很正常。」
尤其是剛在一起不久的那種。
就連我跟遠野夜花也還停留在這個階段。
「做事不要做半套,夢蛇男。」妖精還不放棄。
「妳不也還保留著那奇怪的稱號嗎……」
「就是因為奇怪,別人只會認為是我們兩人的情趣呀。」
「總而言之!」我咳了兩聲,順便放低音量,「我決定了。反正這場雨八成停不了,只要妳繼續假裝走不動,誰也不會把我們趕走。」
「看起來是這樣沒錯,但我快坐不住了,好想起來動一動。怎麼辦?」
「乖一點,忍耐到大家都睡覺就好。晚上把門關起來,想怎麼動都隨便妳。」
「……」她稍微拉起毯子,「……色狼。」
「為什麼啊!」
明明在講正經事,真是欲哭無淚。
「不管怎樣,今晚我要東翻西找、到處看看,無視那些監視器!」
「認真的?」
「當然。晚上所有人都在呼呼大睡,小心一點根本就不會有人發現。就算院長或別人真的無聊到重播監視器畫面,到那個時候也只要說『睡不著』、『真的很好奇』還有『超級對不起』就可以了。我們只是區區的大學生,能拿我們怎麼樣?大不了夾著尾巴被轟出去而已。」
「……」她停下筷子若有所思。
「這一趟就是為了蒐集情報,我必須更主動,這是工作。而妳無法使用能力,剛好在房間裡安心休息。要是今晚我這邊大豐收,明天就可以拍拍屁股離開重新擬定計劃了,畢竟要一直維持這種『設定』也挺辛苦的。」
「嗯……」她沉吟片刻,「好吧,我沒意見。但是你有注意到嗎?左手邊的角落,那個從遠處不停打量我們的視線。先別看過去,不然太明顯了,對方會知道我正在說他。」
「……」我克制著視線。
「如果他沒有惡意倒是無所謂。如果有的話,今晚可能沒有你想的那麼順利。做個假設好了,萬一那位居民是讀唇語的高手,我們的行動其實已經失敗了。」
「不、不可能吧?」我有些錯愕,「那種事……」
「舉例而已。無論如何,他一直注意我們是事實,應該是帶著某種目的。繼續吃飯吧,不要打草驚蛇,等到對方受不了,自然會來找我們……無論是以什麼樣的形式。現在——唯有等待。」
妖精說完就繼續動筷,我也跟著動作。
「……」
幾秒後,我假裝不經意往她說的角落望去。
食堂鵝黃色的燈火本來就不明亮,那個被柱子的陰影遮蔽的角落更是昏暗。若非妖精提醒,我根本沒發現那裡有人。
可是,貨真價實。
那裡有人影在用餐。
奇怪的是……依照那身體的形狀,對方似乎是小孩子,卻又好像不是。
第一眼就有無法形容的怪異感。
明明食堂很寬敞卻刻意坐在那種角落,本身就很詭異。想要定睛細看時,對方炯炯有神的雙眼忽然與我對上,我下意識移開視線,望向另一邊也準備開始吃飯的「鬍子兄弟」。
其中一位發現我的目光,我尷尬地比出大拇指表示好吃,對方點點頭便不再搭理。
至此,食堂內的所有人都沉默享用晚餐。
「……大家都好安靜啊。」過了一會,我忍不住低語。
「靜默——」妖精幽幽地說,「夢蛇男,你知道嗎?『靜默』是一種修行。」
「靜默?什麼意思?」
「顧名思義,就是保持安靜與沉默。修道院本來就是『修道』的地方,不是養老院也不是收容所,更不是愉快的同樂會。以前的修士與修女,都有非常多規則要遵守。」
「……」
「不是有一句話這麼說嗎?三年學說話,一生學閉嘴。惡意的中傷、毀謗、欺瞞、誤導、誘惑……言語會滋生問題使人墮落,所以不說話是修行,更是一種美德。像這樣的長桌,也是為了避免吃飯時對面坐著可以交談的對象而設計的。」
「原來如此……妳居然知道這些事。」
「我可是圖書館的妖精唷。」
「該不會就是因為我們竊竊私語,才惹得角落那傢伙不爽吧?」
「無所謂,反正我們又不是居民。就算不開心,也應該先去找想搭訕我的『工匠』。」
「……沒錯。」
「夢蛇男,說不定晚上那個工匠還會來找我。」
「找妳做什麼?」
「不知道。但是一直到現在,他都還是用色瞇瞇的眼神偷瞄我。」
「不會吧?」
「是真的,就算『男友』在場也一樣。他好像完全不把你放在眼裡。」
「……」
我喝了一口湯,默默品味著冒牌女友被別人盯上的感覺……
好詭異。
「是不難想像啦……」我勉為其難地說,「在這種地方生活久了,突然看到年輕女生……」
「你幹嘛替他說話?」妖精面露不悅,「你應該站在男友的立場替我擔心吧?」
「……」我啞口無言。
這隻妖精怎麼認真起來了?
就在此時,遲遲未現身的院長終於出現。
他極其自然地走進食堂,用不慍不火的口吻宣布著:「明天,金島麻美將要離開我們了。」
居民傳出一些騷動,但很快就停止。
——金島麻美。
難道是大原阿姨所說的,年紀與我們相仿,吵著要「出去」的女生?
「她正在鬧脾氣,不願過來吃飯。誰可以把晚餐送去給她?」
「我去吧,院長。」大原阿姨自告奮勇,「照顧大家的心理健康……也是我的職責。她一直無法融入這裡,我有責任。」
「交給妳了。」
院長面無表情說完,然後注意到我與妖精。
他朝我們走來,沉穩——或說冷淡地問著:「情況如何?」
「……不太好。」妖精回答。
「今晚可能……」我刻意面有難色。
「我想也是,」院長推了一下眼鏡,「這場大雨看來還會繼續,我同意你們今晚留下,但明天一早無論如何都必須離開。這裡本來就不開放給外人,我已經仁至義盡了。」
「——好的,非常感謝。」
院長頭也不回離開食堂了。
按照計劃拿到通往下一關的鑰匙後,我跟妖精沒再說話。
彼此的心中應該都在盤算某些事情吧。
所以——當角落的人影悄悄來到身邊時,我才察覺到他的存在。
原來他是「侏儒」。
有著成年人的臉,卻是小孩子的體型,還有嚴重的駝背,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棵歪斜的盆栽。儘管如此,他那炯炯有神的雙眼就像普通人——不,甚至比普通人更加「睿智」。
我在心中收起先前的所有誤解。
他托著餐盤準備拿去回收的樣子,但經過我身邊時踉蹌了一下,一團紙球從餐盤滾落到地上。
我將紙團撿起想還給他,才發現他一溜煙跑走了。
「……」
我看著手裡的東西。
這玩意不像是垃圾。
而且要回收餐盤的話,從我身邊經過其實並不順路。
——他是刻意的。
如同妖精所說,「帶著某種目的」。
所以我悄悄打開紙團。
那是一張隨意撕下的紙屑,上頭寫著「00:00」,乍看以為是某種塗鴉,轉動方向研究了一會卻沒有頭緒。
「——今晚十二點。」
不知何時,妖精已經把一切看在眼裡。
「他應該是想約這個時間吧。」
「……」
我把紙屑再次揉爛,讓它徹底成為不起眼的垃圾。
既然用這種手法「聯繫」我們,就代表那位侏儒不想讓別人知道吧。
他想做什麼?
想告訴我們什麼?
——不停歇的狂風以及滂沱的夜雨。
九十九天籟。
聖助會修道院。
奇怪的工匠。
不苟言笑的院長。
想「出去」的金島麻美。
神祕的侏儒。
所謂的命運——究竟將帶領我們前往何方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