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銜尾:諸相虛妄的浮華》Chapter 5


  如何在正確的時機,做出正確的選擇。

  關於這題,始終不清楚答案。

  唯一知道的,就是即使沒有借助「能力」——妖精仍然發揮了某種價值。

  此刻,我與她走在能夠遮風避雨的長廊。

  如果沒有她,光靠我自己,應該無法用這麼和平的方式混進來吧。

  她並不是拖油瓶。

  「我先帶你們去檢查傷勢。」

  走在前方的男人這麼說著。

  為了配合我們,他明顯放慢腳步。男人戴著眼鏡,應該有一百八十公分高,穿著既像大衣又像外袍的特殊服裝,斯文又有距離感。考慮到這裡是「修道院」,不禁讓人猜想他可能是神職人員。

  就在剛才,我們穿越前庭廣場來到修道院內部。

  這裡的一切都能用「氣派」來形容。挑高的天花板、彷彿設計給巨人通過的拱門、廊道上的藝術油畫與雕像、帶有裂痕的橫樑與石柱……全部都巨大又宏偉。

  我與妖精不停觀察周圍。每當經過一扇門,就不約而同往裡面望去。

  只可惜觀察環境的機會並沒有太多。在男子的引領下,我們很快來到某個房間。裡頭只有一張床、一副桌椅與一個木櫃,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,不管是桌上或櫃子裡都沒有擺放東西,很明顯是無人使用的「空房」。

  「先讓她坐著休息吧。」男子說,「我去找人過來看看狀況。」

  「找人?」我有些警戒。

  「是這裡的『居民』。別擔心,她曾經是護理師,有基本的醫護經驗。事實上,這裡的居民只要身體不舒服,都會找她幫忙。」

  男子面無表情說完,逕自走出房間。

  「呼……」我稍微鬆口氣,把妖精扶到床邊坐下。

  「對了。」男子突然在門外探頭。

  「!」由於背對著他,我有些僵硬。

  幸好還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。

  「忘記提醒你們,此處是私人禁地,除了不能拍照以外,也不要用任何方式洩漏院裡的情況,麻煩配合。」

  「知道了。」我說,「我只擔心她而已……沒有做那種事的心情。」

  「嗯。」男子點點頭離開了。

  等了一會,確認他真的走遠以後,我拿出手機拼命拍照。

  「……在做什麼?」妖精不解地問。

  「留下記錄啊!妳不知道這有多重要!」

  上次能夠扳倒「劍山組」,就是因為遠野夜花誤打誤撞按下快門。

  那讓我學到任何時刻、任何場景都可能成為決定性的證據——

  還有,不能亂餵女生吃蛋糕。

  「我是不知道那有多重要,」她指著我頭上,「但那裡有監視器。」

  「!」

  完了!

  我下意識轉身抬頭,但天花板的角落什麼也沒有。

  還沒等我出聲,她就搶先說道:「誰叫你剛剛戳我的臉。」

  坐在床邊的妖精,露出「勝利了」的笑容。

  儘管很美,卻很可惡。

  我反擊似的把那畫面一起拍下,然後暫時不想理她,倚靠著房門悄悄探出頭查看走廊。

  房間是安全的,但走廊上真的有監視器。多虧妖精的惡作劇讓我注意到這點,要不然我可能會犯下致命性的錯誤。

  這種「提醒」的方法,是否也是妖精的刻意為之?

  不得而知,卻不難理解男人那麼說的理由。

  因為這裡真的非常漂亮。

  用「古色古香」來形容並不對味,更貼切的說法是「充滿異國的歷史感」,彷彿在電影裡出現的歐洲博物館。

  這是理所當然的,畢竟這裡是修道院。而且根據男人的說法,這裡尚有「居民」,所以環境維持得相當不錯。

  簡直就是塵世外的仙境。

  如果是不懂「讀空氣」的人闖進來,確實很可能拍下照片在網路上大肆宣傳一番。

  「話說,夢蛇男。」妖精悠悠地說,「你有感覺到嗎?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那個男人,跟我們是『同類』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同類。

  歷經「超越」之人。

  祈得「那種存在」的注意。

  「完全……不知道。」我誠實以對,此時的面子並不重要,「聽妳這樣講,該不會對方也察覺到我們了吧?」

  「無法斷言。」她搖搖頭,「能不能識破『同類』因人而異,也跟當下的狀態有關。比如我,就是特別容易察覺別人的那一類,但狀態不好——像是肚子餓或是很睏……還有『那個來』的時候,感知力就會下降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沒有人向我提過這些。

  不過這麼說來,我肯定屬於感知力差勁的人,而貓屋敷則相反吧。

  雖然平時吊兒郎當,但他對於「神鬼」那一類的領域堪稱專家。包括在書店第一次見到我與遠野夜花時,就已經發現我們與眾不同,才會留下連絡電話。

  明明是碰運氣般的小動作,卻牽連眾多命運……

  「靜觀其變吧。」我感嘆道。

  「嗯。他是同類不代表是敵人,說不定會成為『同伴』。」

  「同伴嗎……」

  「怎麼了?」

  「不,只是從妳口中聽到這兩個字有些奇怪,因為妳總是獨來獨往。」

  「這樣呀。」

  「而且,」我回想起黑羽學姊說過的,「聽說追妳的人多到不行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竟然沒有否認!」

  「為什麼要否認事實?」

  「……但我從沒看過妳身邊有別的男生,難道沒有讓妳心動的對象嗎?」

  「一個都沒有。嗯——」她伸起懶腰,慵懶地說:「——他們全部都無聊透了。」

  「我聽過很多拒絕的理由,像是沒錢、太矮、太醜、花心……第一次聽到『無聊』。」

  「你想想,跟一個人交往,就要花很多時間陪伴不是嗎?」

  「應該吧。」我有些心虛。

  「既然要花那麼多時間相處,怎麼可以找無聊的人呢?」

  「有道理。」

  此時只能尊重不同的想法。

  「你呢?夢蛇男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你為什麼喜歡那個女生?」

  「……呃。」

  「不方便說嗎?」

  「不,」我思考著,「不是不方便……而是我自己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。」

  她愣了幾秒,然後噗哧一笑。

  「……你真的很有趣。」

  正想追問時,不遠處傳來腳步聲。

  我們馬上收起表情進入狀況。

  來者是一位胖胖的阿姨,看起來很親切。

  「唉唷,兩位可愛的年輕人,」她走進房間,「快讓我看看怎麼了。」

  「她的左腳扭到了。」我說。

  阿姨把手上的醫療箱放在床邊,把椅子拉過去坐著,然後輕輕抬起妖精的左腳擱在她的大腿上。她把妖精的褲管拉上去露出腳踝,但由於妖精穿著短靴,這麼做依然不方便觀察傷勢,所以阿姨索性將妖精的靴子卸掉,就連白襪也直接脫了。

  「——!」忽然被脫掉鞋襪的妖精似乎嚇到了,「等、等等。」

  「痛嗎?」阿姨問道。

  「不是……」她有些慌亂地用手遮著腳,「是……」

  「是?」這是阿姨。

  「是?」這是我。

  難道她真的扭傷了不成?

  我盯著她的腳。

  膚色非常白皙。小巧的腳趾可謂珠圓玉潤,就連容易疏於照顧的腳趾甲也修剪得相當整齊。

  「……你,」有些臉紅的妖精指著我,「先出去。」

  「?」

  「先出去就是了!」

  我乖乖照辦,來到走廊上。

  ——咦?

  現在是啥情況?

  望著外頭,天色已經完全轉暗,雨也還在下。

  「……」

  原來如此。

  原來是這樣啊。

  我不禁微微一笑。

  真是一齣好戲。

  妖精是故意製造機會,讓我去別的地方蒐集情報。

  至於胖胖的阿姨,妖精一定有辦法獨自應付。

  沒錯,絕對是如此。

  總不可能是真的害羞了吧?

  因為腳——因為「裸足」被看到而害羞。

  不可能有這種事情。

  雖然她的反應完全不像是演的,但她可是那個妖精啊。

  所以。

  「那我去上個廁所,晚點回來。」我背對房間這麼說著。

  「順著走廊走到底,」阿姨出聲提醒,「上二樓就是了。小心不要迷路。」

  「——謝謝。」

  就這樣。

  多虧妖精的幫助,我順利脫身展開行動。

  首先是更加徹底的觀察環境。

  既然要觀察環境,當然是越高的地方越好。所以當我上完廁所順便沖了把臉,就一口氣爬到最高的四樓。

  這裡的格局跟一樓差不多,長廊的一邊是大面積的窗,能夠看到戶外的景色,另一邊則是一扇又一扇的門,都呈現關閉的狀態。

  由於頭上頂著監視器,所以我沒有伸手開門的打算。畢竟單純在廊道上走走還說得過去,一旦做出「主動開門」這種明顯窺探隱私的舉動,被發現會相當麻煩。

  我靠近窗口向外查看,確定這是一座圍成正方形的建築物。四個方位的廊道都是相通的,只要不停走下去,最終可以繞完一圈。

  大門那邊有前庭廣場,被建築物包圍的中央則是花園。從這個角度望去,藉著修道院本身零星的燈光,可以發現那花園簡直就像複雜的迷宮。

  而且似乎是受到山坡地勢高低不一的影響,這裡明明是四樓,對面的建築物卻只有三層樓。那邊的一樓在某些部份用石柱架空,成為半開放式的空間,克服了地形的影響。

  ——整座修道院呈現不規則但十分絕妙的設計感。

  我放慢腳步緩緩走著。

  廊道很昏暗。

  此刻除了自己的呼吸與雨聲,什麼都沒有。

  前來這裡的途中一個人都沒遇見,前方的長廊盡頭也悄無聲息。

  可是。

  總覺得有股異樣感,彷彿被什麼人盯著一樣。

  並不是監視器,更像是某種生物本能所感知到的不快。

  此處究竟與「九十九天籟」有什麼關聯?

  不得而知。

  雖然順利潛入此處,但必須想辦法更進一步才行。

  我停住腳步,望著下方的中央花園又思考了一會,覺得差不多該回去找今見白音了。

  「你迷路了嗎?」

  突然間。

  帶我們進來的男人,出現在走廊的另一端問道。

  ——他跟我們是「同類」。

  妖精的提示在耳邊響起。

  「啊……不是。沒有迷路。」

  他緩緩走來,我則搬出事先準備好的理由。

  「我剛上完廁所,覺得這邊很漂亮,想到更高的地方看看……不知不覺就跑到這裡了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男人來到身邊停下,一起望著窗外。

  「你的女友,情況如何?」

  「應該還行,有位很親切的阿姨在照顧她。」

  「我也曾經扭傷腳。」男人說,「小時候下樓梯踩空,到醫院檢查後,發現韌帶出現撕裂傷,兩個月才痊癒,所以多少能理解她的痛苦。」

  「……真的非常感謝你。」

  「不用謝,我根本不打算讓你們進來。」

  「咦?」

  「正因為我有類似的經驗,所以希望你們去醫院治療,那才是正確的……沒想到下雨了。就算你揹得動她,走在濕滑的坡道跟山路也很難順利下山,萬不得已,只好先讓你們進來躲雨。」

  「不管怎麼樣,你都幫了我們大忙。謝謝你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男人用側臉望著我。

  「話說回來,」我假裝沒有察覺,「底下那座花園……很漂亮。就算是這種下雨的夜晚,也可以想像天氣好的時候會有多美。那應該是這裡的『居民』細心照料的成果吧?」

  我想稍微打聽居民的情報,可是不知道為什麼,他陷入沉默。

  當我以為說錯話時,男人忽然轉身離開。

  「半小時之後,會有人送晚餐過去。如果雨停了,休息後的她也能慢慢走路,我仍希望你們今晚就離開。」

  「……知道了。」

  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陰影裡。

  是敵是友,仍然未知。

  我轉身折返,回到一樓的房間,胖胖的阿姨還沒離開。

  「情況怎麼樣?」我問。

  「剛好包紮完,」阿姨說,「我給她擦了消腫的藥膏,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要移動傷處,所以我用彈性繃帶包住腳踝,還找了一小片木板放進去,防止大幅度擺動。」

  今見白音坐在床上休息,用毯子蓋著雙腿。

  我來到床邊坐下,同時把手放在她的小腿上,盡可能表現得像是男女朋友一樣。

  「遇到這麼善良的阿姨,真是太好了。」我對她說。

  「……嗯。」她模糊地回應。

  「但是很奇怪呢——」阿姨收拾著醫療箱裡的器具,「外觀看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,她卻一直喊疼……」

  「也許是傷到深處的筋骨,從外表看不出來?」我隨口亂說。

  「是啊,搞不好明天就腫起來了,不能大意。」阿姨嘆道,「不管怎麼樣,自己的感覺總是最準的。如果覺得情況惡化了,一定要說喔,妹妹。」

  「好。」今見白音點點頭。

  「但你們怎麼會來到這裡?」阿姨問道。

  「我們是大學生,」我說,「從神奈川縣過來的。原本是想趁著週末到遠一點的地方踏青,沒想到……」

  「那也應該去附近的觀光景點才是呀。」

  「……那些地方人太多了,我們希望享受兩人世界,這條山路好像人比較少,誤打誤撞就……」

  「唉唷,年輕真好呀。」

  阿姨樂呵呵笑著,但我只想趕快讓事情有所進展。

  「對了,剛剛去廁所的時候,遇到帶我們進來的男人。他是誰?」

  「他是——」阿姨收起笑容,「這裡的『院長』。」

  ——院長。

  修道院院長。

  從未認為他是普通人,卻也沒想到是這個答案。

  「從以前就是了嗎?」我追問著。

  「以前?」阿姨有些疑惑,「從我認識他起,就是了。」

  「他那時就是看起來很冷漠的人嗎?」

  ——在這裡,稍微運用了問話的技巧。

  這是某天跟小南閒聊時學到的。

  如果想打聽別人的消息,就先給對方「貼個標籤」,再去問別人就行了。

  「與其說冷漠……應該是『不苟言笑』?」胖胖的阿姨坐在椅子上說,「我在六年前認識院長,當時他跟現在差不多,帶著一種讓人難以接近的莊嚴感……可是接觸久一點,就會發現他只是不習慣有表情,其實他對所有事情都相當認真。」

  「一板一眼的人……嗎?」

  「那麼說也沒錯。維持修道院不容易,可以體諒他的辛苦。辛苦的男人常常變得沉默寡言。」

  「我聽到院長說『居民』這兩個字,阿姨,妳也住在這裡嗎?」

  「是啊。」

  「為什麼會搬過來呢?」

  「這個啊,故事有點長。你們有興趣嗎?」

  我與妖精一起點頭。

  阿姨開始微笑,似乎想起了什麼好事。

  「以前,我在鄉下的小診所工作。當時有一位病患追求我,後來我們結婚,生下一個男孩。在這之前,我以為每個孩子都是小天使,可是那個孩子彷彿生來就是『邪惡』,怎麼教都教不會,我簡直不敢相信是自己親生的。」

  「……為什麼?」

  「他還沒上幼稚園時,就喜歡欺負公園裡的孩子。他拿石頭丟人,對別人的眼睛灑沙子,往別人的耳朵裡塞泥巴,我們被其它家長抗議個不停。到了幼稚園,他仍然喜歡欺負同學,甚至攻擊老師,光是幼稚園就轉學兩次,若不是親身經歷,連我都不敢相信有這種事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無論怎麼管教,他總是哭著認錯,卻沒有悔改。好不容易升上小學,也是雞犬不寧。有一天我接到電話,我的孩子把同學壓在地上,將對方的頭髮全部拔光了。一根不剩的。」

  「哎呀……」就連妖精都忍不住發出聲音。

  「我們只好再次轉學。仔細想想,從那個孩子出生起,我的生活好像只剩壞事。我跟先生因為頻繁搬家,工作很不穩定,依賴打零工維生。時間一天一天流逝,那孩子不但沒有學會體諒,還常常偷我們的錢亂買東西,甚至說出『沒錢就不要生我』這種話。能想像嗎?他當時只是國中生啊!」

  「……想必妳與先生都累壞了吧?」我只能勉強擠出這幾個字。

  「後來,我先生得了憂鬱症,每天都要吃藥控制。某天早上,他出門工作前親了我,跟我說再見。我已經想不起上次他親我是什麼時候,當時心裡暖暖的,可是過了半個小時,他就臥軌輕生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我心力憔悴,但沒有時間悲傷,獨自扛起家計。兒子的成績跟過去的表現沒有高中願意收留,是我到處拜託學校才讓他能夠繼續讀高中。當時他沉迷網路,變得比較安分了——我以為是這樣的,結果某一天,好幾個流氓找上門,我才知道兒子接觸網路賭博,欠了龐大的債務。」

  「這……」

  「那是我一輩子都不可能還清的金額。當天半夜兩點多,我起床上廁所,然後失眠了。我坐在客廳發呆,腦筋一片空白,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——所以我到廚房拿起刀,親手殺掉自己的孩子,接著報警自首。」

  「……!」

  「我在監獄服刑十年,看不出來吧?」阿姨笑道,「印象中,第三年的時候——聽說經營線上賭博的幕後首腦被抓了,所以那些債務也就一筆勾銷。很可笑吧?所謂的『社會』……一輩子無法還清的債務可以一夕之間出現,也可以一夜之間消失。」

  「阿姨……」

  「出獄後,這個世界已經變成我不認識的模樣。透過社工介紹,一位好心的老闆收留我,讓我在他的雜貨店工作……可是他的妻子很討厭我,認為我手腳不乾淨,會偷店裡的錢。某天,店裡真的少錢了,她一口咬定是我偷的,我不想解釋,就自掏腰包給她錢,然後永遠離開了那裡……」

  阿姨說話的時候,一直盯著地板。

  「我成為了無家可歸的『流浪女』,就是你們在路邊會看到的那種人,依靠施捨跟社會救濟活下去……我就是在那時,在某個同樣下著雨的夜晚,遇到『院長』。」

  說到這邊,阿姨抬起頭與我們對視。

  「當時我感冒了,躺在路邊發高燒。院長剛好經過,帶我到醫院治療並且守了一夜。如果我年輕個三十歲,肯定會愛上院長吧?呵呵。」

  她自顧自笑了一會。

  「很可惜,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,卻也因為這種自知之明,反而更不明白院長的用意。如果不是為了美色,為何要幫我?所以我問他,為什麼要救我呢?他只說了一句話——『妳的痛苦都會有所回報』。」

  「……」我的耳朵抽動了一下。

  「孩子們,你們相信神嗎?不管你們信不信,聽到那句話的瞬間,我彷彿看見神了。我的淚水奪眶而出,那些從未被關心的委屈,好像一瞬間得到理解跟原諒……之後,我就跟著院長來到這裡。」

  只是生了一個孩子,就落得這種下場。

  儘管荒唐到不可思議的程度,我卻能夠接受。

  因為我在追查的,正是那些如同「惡魔」般的人,深知世界上確實有百思費解的「惡意」。

  光明的背後必有陰影。

  有些人,生來就與世間背道而馳。

  「現在的我非常快樂,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。我曾經犯錯,也受到應有的懲罰,而院長給我重生的機會,我的痛苦真的得到回報了……」

  「阿姨……妳辛苦了。」

  「沒關係,不用安慰我。在這裡跟大家一起過日子,聽著院長的佈道,很多煩惱跟悔恨早已放下。」

  「佈道?」

  「是的。院長會定期召集大家,分享他的教誨。」

  「什麼樣的教誨?類似《聖經》嗎?」

  「呵呵,起初我也是這麼想的,但院長教給我們的信仰,是不一樣的東西。」

  不一樣的——信仰。

  「他教你們……」妖精輕輕問著,「什麼呢?」

  「很難解釋清楚。」阿姨搖搖頭,「那是截然不同的體悟,而且那些教誨是說給『居民』聽的,我認為自己沒有資格代替院長表達。」

  「……好的。」妖精點頭。

  「那麼其他居民……」我小心翼翼地問,「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?」

  「我們不太談論彼此的過去,但所有人都是院長帶回來的。我想,就跟他幫助我一樣,那些人也是在某個脆弱的時刻遇到院長了吧。這裡就像收容所,院長收留無法在外面生活的人,他是善人,更是這個時代的『聖人』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剛搬來時,我問他有沒有可以幫忙的事情,他只說『自己思考』。我想了想,從此成為修道院的護理師,照顧大家的健康。其他人也一樣,像是廚師、清潔員、裁縫師、飼養員、獵人……受到院長的幫助,儘管未被要求,大家都主動付出心力回饋給院裡,成為『善的循環』。」

  「聽起來真的很棒。」我轉頭望著妖精,「對吧?」

  「令人感動。」她幽幽地說。

  「兩位孩子,謝謝你們。」阿姨微笑著,「你們也是受到院長照顧的人,大家都是一樣的。」

  「……能不能再請教一下,」我趁勝追擊,「這裡住了多少居民?」

  「嗯……目前應該有十八人?」

  「這麼少嗎?」

  難怪沒遇見別的身影。明明是大到可以當學校的地方。

  「前陣子比較多。最多的時期,應該有三十幾個人吧,後來都陸續離開了。」

  「離開了?」

  「我們不是被囚禁。凡是想離開的人,院長都會帶他離開。啊,我是指長期性的,不是去買個東西的外出。沒有特別理由,我們是不能隨意外出的,這是為了良好的生活環境與秩序。」

  「可以理解。如果放任大家進進出出,很容易有外人誤闖進來吧。搞不好還會變成新的觀光勝地……」

  「是,你說的沒錯。反正我覺得根本沒有離開的必要。就算要走,聽說條件只有一個,就是『永遠不能回來』。我猜院長是希望我們深思熟慮,一旦決定回到『外面的世界』就沒有退路。」

  「如果真的像阿姨提到的,來到這裡的都是一些走投無路的人,為什麼還有人想離開呢?」

  「通常會離開的只有兩種人,」阿姨說,「年輕的,跟不年輕的。」

  「什麼意思?」

  「那些二、三十歲的人,在這裡重新振作以後,就想回到外面。他們覺得人生還很長,還有機會再試試看。而那些不年輕的——大概七、八十歲的人吧,他們會趁還走得動,回到故鄉或是懷念的地方去。」

  「……原來如此。」

  「所以呀,待最久的,就是我們這些不上不下的中年人囉。」

  胖阿姨笑呵呵的,看起來真的很親切。

  難以想像她曾經殺死自己的兒子。

  可是,誰沒有不為人知的一面?

  光看我的外表,她也不可能想到我經歷過那些慘無人道的戰鬥。

  「唉唷,現在幾點了?」阿姨突然問道。

  「接近六點。」我瞄向手錶。

  「差不多到用餐時間了,我帶你們去吃飯。」

  「剛剛院長說有人會送飯給我們。」

  「啊,是嗎?院長真是的,怎麼可以在房間裡吃東西?我們去平時用餐的地方。」

  「阿姨,這樣不會被罵嗎?」

  「院長從來不罵人。但是……基於尊重,我確實應該確認一下院長的意思,你們在這裡等等我。」

  「那就拜託了。」

  「什麼話,」阿姨離開椅子走向門外,「相逢就是有緣,彼此幫助才能讓世界更美好。」

  「對了,阿姨……」我喚住她。

  「嗯?」她在門邊回頭望。

  「居然一直忘記自我介紹。我是西波,她是今見……該怎麼稱呼阿姨呢?」

  「呵呵,我知道,那位妹妹已經說過了。我姓大原。」

  「大原阿姨,關於剛剛提到的信仰,我還是有點好奇。啊,應該說我本身就對宗教很有興趣。」

  「是嗎?你想知道什麼?」

  「既然跟《聖經》無關的話……我想請問這裡信仰的是什麼宗教或神明呢?」

  「不是宗教,也不是神明哦。」

  阿姨說著。

  「我們信仰的——是會帶來回報的『痛苦』啊。」

  電光大作,將她的半邊面容照耀得相當詭異。

  轟隆的雷聲隨之響起。

  外頭的雨,越下越大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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