聖助會。
透過網路查詢,找到這個私立慈善財團的官方網站。
網站相當簡陋,有些分頁已無法顯示,就連聯絡電話打過去也是空號,似乎根本沒有在維護。
唯一有參考價值的,只有不知是否正確的一行地址。
「……真麻煩。」我不禁喃喃說道。
這種工作從來就不是我的強項。
現在我位於學校圖書館的公用電腦區,趁著課堂空檔使用校方的電腦查資料。可能是想避免長時間佔用吧,這裡沒有座位,電腦被固定在突出的平台上,只能站著操作。
當然手機也能查資料,但大螢幕總是比較方便。而且除了依賴科技以外,我還想在圖書館找找書籍或文獻,說不定在宗教或歷史分類的區域裡,會有關於聖助會的情報。
總之,找到地址後,我繼續尋找網路上其它內容。
拜搜尋引擎的威力所賜,網頁顯示了許多「聖能會」、「聖修會」之類名字相近的結果。我一一比對,花了不少時間確認網址裡的資訊,甚至還發現「聖堂會」這個某款遊戲裡的虛構組織。
眼花撩亂,亂七八糟。
「哎呀,真是稀客。」
突然,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。
轉頭望去,是圖書館的妖精。
她依然穿著針織上衣,下身是富有垂墜感的直筒長褲,腳踩著白色帆布鞋。
相較於如此簡單休閒的打扮,她的樣貌毫不平凡。混血的顯性基因造成的銀白色長髮與淡藍色雙瞳,還有精緻立體的五官,都再再宣示著她的獨一無二。
——今見白音。
根據本人所述,她同時也是現任的圖書館委員。
儘管她的個性有缺陷,但該做的工作還是會做。因為此時她推著有些生鏽的小推車,移動時輪子會發出細微的嘎嘎聲,推車上擺滿等待歸位的書本。
「……是妳啊。」
「什麼『是妳啊』,真冷淡!」她皺起眉毛抗議。
「不然我還要說什麼?」
已經被網路上一堆聖什麼會,聖什麼教之類的搞到頭昏腦脹了。
「好歹我曾經冒著風險,跟你一起去見你說的『殺人老頭』,怎麼樣都不該是這種態度吧?」
「這麼說也是。」
那是一段奇妙的孽緣。
我翻找包包,找出某個東西。
「給妳。」
「這是?」她伸手收下。
「瑞士的高級巧克力,百貨專櫃才有的限定款。就當成是那件事情的謝禮吧。」
既然要來圖書館,做點準備不會吃虧。
抱著這種想法,昨晚在百貨超市買特價便當時,順勢帶了小禮物以備不時之需。
「……」她眨眨水汪汪的大眼,然後漾起迷人的笑容,「謝謝。你居然還記得我喜歡吃甜的。」
「這點程度的事,用不著刻意去記啦。」
雖然那塊巧克力比我的豬排便當還貴就是了。
「我真的很高興。」她說,然後把巧克力小心翼翼放進上衣口袋裡,「在那之後——那個老頭沒了呼吸以後,還順利嗎?那好像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人類的屍體,所以不太擅長應付那種場面。」
「真意外。」
「什麼話?難道我像是看過很多屍體的人嗎?」
「……」好像不小心失言了,我舉雙手投降。
「我可是普通的大學生喔。」她強調。
真熟悉的一句話,都快變成她的招牌台詞了。
明明一點都不普通。
「嗯——這麼說吧,他死了確實有點麻煩。雖然負責善後的人不是我,但我也稍微出了點聲音,不想讓妳這個普通的大學生被牽連進去。」
「聽你這麼說,我該放心囉?」
「本來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。」
不過是面對如同風中殘燭的臭老頭而已。
不必像我一樣以命相搏。
「當然事情沒那麼簡單,但都與妳無關就是了。總之妳確實幫了大忙——這點毫無疑問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她甜甜一笑。
「妳不好奇『我們』是誰嗎?」
「當然好奇。」她的手指滑過推車上的書本,「好奇到渾身發癢的程度。」
「……果然啊。」
妖精也想窺探貓屋敷跟小南的祕密。
那是當然的。
她——或者說「祂」,正是「以此為食」。
美食當前,垂涎三尺。
「但妳沒有出手,也沒有主動問我關於他們的事。」
「因為,」她的睫毛低垂,「那個鬍渣馬尾男很不好對付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喜歡有趣的事物,但不會飢不擇食。就像沙漠中迷路的人再怎麼餓,也不會抓起仙人掌就咬下去吧?」
……貓屋敷在妖精眼中是仙人掌啊。
「況且,我已經從殺人老頭那邊得到想要的了。」
她要樂趣,我要真相。
各取所需的交易。
今見白音說過,她不會「過度進食」。
「這樣也好。」我說,「無論做什麼,都不能得寸進尺。」
點到為止是一種優雅。
萬一她真的對小南或貓屋敷出手,完全無法想像會是什麼狀況。
「那你瞞著心上人偷偷送我巧克力,算不算是得寸進尺呢?」
「……」
「開玩笑的,」她掩嘴而笑,「別露出那種表情。」
「不,妳說的有道理。我的內心缺乏某些東西,所以常常忽略一些事實。」
要是遠野夜花發現我給她回禮,應該會生氣吧?
真是有夠複雜的。
「放心,」妖精說,「不用擔心我會出賣你,因為我答應過不會去找她。雖然我也很好奇她身上的祕密,但約好就是約好了。除非——她主動來找我。所以,夢蛇男,偷吃要記得擦嘴唷。」
「……謝謝提醒。」
居然把責任撇得一乾二淨。
明明第一次見面就把我扒個精光,對我做出那種事,卻好像一點責任都沒有。
不留證據的夢境果然可怕。
「對了,你在查什麼東西?」她的視線移到電腦上。
「……啊,這個嘛——是工作的一部份。也可以說是殺人老頭的後續吧。」
「難道跟他最後提到的名字有關?我記得是——」
「九十九天籟。」我說,「我們在追查那個女人。但是這與普通的大學生無關,我也沒有繼續把普通的大學生拖下水的打算。所以,請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吧。」
「把人家玩膩了就丟掉嗎?」
「不要用那種絕對會被誤會的說法!」
根本是直接把巧克力糊在我臉上!明明剛剛才叫我偷吃要擦嘴!
我左顧右盼,還好周圍的學生沒有反應。
嘆了口氣的我,再次認清她的性格。
——唯恐天下不亂。
儘管相當遺憾,今見白音就是那樣的人。
她走得更近,看著我的搜尋內容。
「……聖助會?」她有些生澀地唸著,「那是什麼?」
「我也不知道,所以正在查……對了,」機會難得,乾脆打聽一下,「自詡為圖書館妖精的妳,有沒有印象這裡有關於聖助會的書啊?」
「才不是自詡,是別人說的。我想想喔——」她抿抿嘴唇,「應該沒有?至少我沒印象。找學校的文史教授問一下如何?」
「不要,總覺得會變得很麻煩。萬一教授也起了不必要的好奇心,淌進這池混水就不好了。」
「『也』?」她細瞇雙眼,「好像在影射某人喔?」
「如果某個普通的大學生察覺到,希望她可以普通地去做普通的事,例如把那車普通的書普通地放回普通的書架上。」
「……很好,夢蛇男。」她閉起雙眼,動也不動。
「?」
感到疑惑時,她忽然抓起我的手臂用力咬下去。
「哇!」我反射性抽回手臂。
我曾經被無相揍得稀巴爛,也被池間銘田肢解好幾次。
但是從來沒被咬過。
珍貴的第一次就這樣沒了。
「幹嘛咬我?」我滿頭問號。
「因為我生氣了。我決定非常普通地介入你的工作裡。」
「為什麼啊!」
「誰叫你要調侃我。」
「我、我只是想讓妳知道,這不是妳該插手的……」
「……」
她不悅地壓低視線。坦白說,身高應該未滿一百六十公分的妖精就算生氣,也沒什麼魄力。
所以我很快恢復冷靜。
「今見白音,我很認真。我的工作很危險,會出人命的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會遇到什麼狀況,根本沒有餘力顧及別人。老實跟妳說吧,我真正的目標並不是九十九天籟,而是更深的——更危險的惡魔。那個惡魔已經——」
我突然說不下去。
「已經?」
「……」我有些語塞,「已經奪走了……很多人的性命。」
她露出微妙的表情思考。
「雖然妳的能力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呼風喚雨,但是說穿了,不過是『夢』罷了。如果在現實中遇到那些窮凶惡極的傢伙……會有很大的危險,所以我希望妳別再插手了。」
「是曾經在你的夢裡出現的人嗎?」
「什麼?」
「你說的惡魔,就是那個帶著暴戾氣息的男人?」
我仔細回想。
確實,在妖精首次的戲弄裡,無相出現在我的夢中。
「……嗯,就是他。」
「如果我沒猜錯,殺人老頭的『恐懼』也出現一樣的男人。看來,你真的被捲進很大的事件裡——」
「本來就是,我沒必要騙妳。」
「——真是太有趣了。」她咧開嘴角愉悅地笑,「感覺只要跟在你身邊,就會有數不清的『樂趣』可以享用。」
我下意識拍了一下額頭。
「……妳到底有沒有聽我講話?」
「聽得很清楚喔。」她握起滑鼠,點著網路上的內容,「所以只要有『聖助會』的消息,就能繼續追查下去對吧?」
我伸手壓住她操控滑鼠的手。
好軟、好細緻的觸感。
「……」
互相對視。
清澈湛藍的眼眸,就像馬爾地夫的海洋一樣。
「該怎麼做,妳才會聽話?」我嚴肅地說。
「要怎麼做,我才可以不聽話?」她調皮地笑。
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,身後突然傳來聲音。
「前、前……前輩!」
很眼熟的女生。
我立刻想起她是在圖書館打工的「後輩」。由於不知道她的名字,姑且稱之為眼鏡女。
「這、這裡不是那種地方!就、就算是前輩,也、也不可以在這裡打情罵俏!對不起!」
抱著一疊書的眼鏡女滿臉通紅,說完後一溜煙跑走了。
「……」
我收回手,而她也放開滑鼠。
「又被她誤會了。」我莫可奈何,「已經不是第一次,妳待會去解釋一下吧。」
「就這樣被誤解下去,不也很有趣嗎?」
「一點都不有趣。回到正題,我不是在玩扮家家酒,這是為了工作,為了人情,甚至有領薪水——才冒險去追捕那些危險的兇手。別抱著半吊子的心情跟著我。」
「……夢蛇男,你一定沒什麼朋友吧?」
「那又怎麼樣?」
「不怎麼樣。」她轉身走到推車旁,「我知道了,既然你不要我就算了。」
「知道就好。」
是時候與妖精道別了。
本來就不是每段緣份都能走得很遠。
有些人,終究只能是擦肩而過的萍水相逢。
這樣就好。
這樣對她才是最好的。
因為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。
「……九十九天籟,聖助會,惡魔男。」她一邊推著車子離開,一邊喃喃唸著,「我自己去找。」
「——等等!」
好像聽到很不得了的內容!
「嗯?怎麼了,不是要我別纏著你嗎?」
「妳剛剛說什麼?自己去找?」
「那又怎麼樣?」她故意模仿我說話,「我想做什麼是我自己的自由,與夢蛇男無關吧?」
「妳……」
「先去忙了,再見。」
「等一下!」
「到底有什麼事?」她停下腳步,不悅地單手插腰。
「妳……我……」
明明知道那是演技,卻束手無策。
「你應該很清楚吧?無論有沒有你,『我們這種人』本來就需要『覓食』。」
她面無表情,銀髮半遮側臉。
看來無法妥協。
因為她說的沒錯,那就是「我們」必須付出的「代價」。
就像我無法阻止黑芝麻吃掉情緒,她也不能停止替「祂」追尋樂趣的腳步。
就算在這裡將她拒於門外,她也會憑自己的力量闖進來吧?要是關鍵時刻被搗亂,反而會功虧一簣。
所以,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。
既然殊途同歸,橫豎都在一艘船上,乾脆一起掌舵算了。
小南說過,必須自作主張才行!
「……我明白了,今見白音。」
「嗯?」
「跟我來吧。」我伸出手,「——如果不怕沒命的話。」
「……」
她彎起嘴角,露出無聲且燦爛的笑容。
誰會在靠近危險時那麼開心?
這傢伙根本就是瘋子。
不過,我也沒資格說別人。套一句小南講過的話——大家都是在極端的狀況中得到『祂們』的注視的人,根本就沒有正常人可言。
心滿意足的她,抽出一本書遞到我手上。
「幫我歸位,放學後再說。」
妖精愉快地推著車子離開了。
我看了一下那本書,書名是《早點投降:論人生中那些無謂的掙扎》。
「圖書館的妖精……」
真是玩不過她。
打從一開始,她就沒有放過我的打算。
所以我決定把這本書塞進搞笑漫畫區,當成小小的反擊。
*
放學後,我慢慢將心情與背包收拾好,準備再次前往圖書館。
在走廊前進的途中,我仍不放棄機會,低頭用手機查詢聖助會的資料。
由於看得太入神,不小心迎面撞上別人。
「抱歉。」我說,「沒事吧?」
定睛細看,竟然是黑羽學姊。
我就覺得奇怪,走廊並不擁擠,就算我沒看路,別人多多少少也會躲開才對。
她東張西望一會,直接把我拉進旁邊的教室裡,將門用力關上。
最後一堂課已經結束,所以教室空蕩蕩的。
誰都不在這裡。
晚霞穿透窗戶與窗簾,在教室裡形成深淺不同的色塊。
只有我們兩人。
「呃……」看著那熟悉的櫻桃造型髮夾,我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「西波。」
「是。」
「你不是說靠近你會有危險嗎?」
「……是這樣沒錯。」
「就是因為這樣,才遠離我跟夜花的吧?」
「對。」
「那我問你——這個女生是誰?」
黑羽學姊拿出手機,秀出一張照片。
那是我回到出租公寓,騎車載著妖精,準備去找池間銘田的照片。
看來當時學姊剛好回到家。照片是從機車的後方拍攝的,由於晃動的關係畫面很模糊,應該是情急中拍照的緣故。
「這個人是工作上的……應該說是跟工作有關的人。」我搔搔臉頰。
「你騙人。全校沒有人不認識她吧?她是圖書館委員,跟你的工作有什麼關係?」
「說來話長。」
我不敢透露太多。
因為不清楚黑羽學姊到底掌握什麼情報。
她知道我跟遠野夜花交往了嗎?
如果不知道,我該怎麼面對她?反之又該做何反應?
簡直如履薄冰。
就像在玩一款無法存檔的恐怖遊戲。
「說來話長也要說,」她鼓起臉頰抗議,「不然太不公平了!我跟夜花不能靠近你,但她同樣都是學校裡的學生,居然若無其事跟你在一起。看到那種特例,不禁覺得我們到底算什麼?」
「……黑羽學姊,」我試圖澄清,「她不是特例。我跟工作上相關的人必須正常相處,因為我們最大的目標都是抓住兇手。對了,不信的話,妳看這個……」
我也打開手機相簿,把我跟小南還有青天目的照片秀出來。
那是之前為了順利潛入「夜鷺」,青天目帶我刻意打扮以後,小南一時興起在池袋街頭拍攝的。我沒忘記,當時小南還大喊著「你們這個CP很可以!」一邊尖叫一邊按下快門。
「……西波,這是你嗎?穿著西裝跟皮鞋?連髮型都整理過?」
「是我沒錯……」
「傳給我。」
「什麼?」
「這張,這張,跟這張,」她像在蔬果店挑選洋蔥一樣,「還有這張,傳給我。」
「等等,妳要做什麼?」
「學弟工作的模樣,當然要留著紀念!還要順便給夜花看。」
「……好吧。」
先順著她的意再說。
學姊把我的手機拿走,熟練地操作著。
「這樣學姊應該清楚了吧?我只會靠近跟工作有關的人而已。那個圖書館委員……不瞞妳說,就跟我還有之前的遠野小姐一樣,身上都有某種存在。我不得不——稍微借助她的力量。」
「……原來。那女生是萬人迷,聽說校內與校外,追求她的人加起來多到可以開一個科系了。」
「太誇張了吧?」
「所以我以為像學弟這種單純的傻瓜,是不是也被牽著鼻子走了。明明說什麼不能靠近,還突然搬家,私底下卻像哈巴狗一樣黏著別的女生。」
真是天大的誤會。
難怪學姊一開始那麼氣憤。
「我會認識她純屬偶然,也沒有被牽著鼻子走的打算。搬家之後發生太多事了,一時半刻實在說不完。但是,我覺得我越來越靠近『真相』了。」
「……那是你希望的嗎?」
「那是我希望的。」毫無疑問,「我就是為了找出幕後的真相,揪出真正的兇手,才會努力到現在。越來越接近了——雖然沒有任何證據,但我有預感,這些紛紛擾擾就快結束了。」
「結束了之後呢?」
「我可以退掉品川的住處,安心回到公寓。還可以像以前那樣,跟學姊一起吃炸竹筴魚套餐。一切的一切——都會回歸正常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
看來學姊暫時放心了。
「遠野——遠野夜花,她還好嗎?」我小心翼翼詢問。
「她很忙。你應該也是吧?最近要考試了不是嗎?」
「沒錯……」真是焦頭爛額。
「而且夜花除了考試,還要準備夏天的畫展。」
「畫展?」
「你不知道呀?夜花被系上的教授選中,要代表學校參加各大校園聯合舉辦的夏季畫展。一共要準備三個作品,最晚六月底就要交出去了,還有兩個作品沒完成呢!」
「我……完全不知道。」
真是無地自容。
明明是自己的女朋友。
「為了練習,她最近常常很晚回家。聽說那個教授為了親自指導,有時候會陪夜花在學校待到晚上,週末甚至還帶夜花去美術館跟博物館研究技法找靈感。」
「……她去了嗎?」
「當然要去呀!」學姊揮舞手指侃侃而談,「那個教授在美術界人脈很廣,能得到那位大人物的青睞,是很多學生夢寐以求的呢!聽說按照慣例,都是即將畢業的大四生才有那種機會,夜花才二年級就被選上,她不但很努力,也好幸運!」
「……」
「如果畫展順利,夜花也會像西波學弟一樣……越來越靠近想要的目標吧。真是太好了。」
學姊此時的笑容非常溫柔。
就像由衷替我們感到高興。
但我卻開心不起來。
明明遠野朝向夢想走去,我卻毫無喜悅之情。
這是為什麼?
「我重新確認一下,那個教授是男生嗎?」
她點點頭,接著疑惑地歪頭,「怎麼了嗎?」
「不,沒事。單純好奇而已。」
從剛剛的所有對話來看——學姊應該還不知道我跟遠野正在交往。
但是,我也不知道遠野居然跟男教授走得那麼近。
並非只有學校,而是私底下——單獨約在外面?
她跟教授都聊什麼?
會一起吃飯嗎?對方是不是會開車接送她?他們平常會用通訊軟體聯絡嗎?
我……
是不是做錯了什麼?
一昧的用自己的方法——自私自利、自怨自艾、自顧自的「守護著」。
但是到頭來究竟守護了什麼,就連自己也說不清楚。
腦袋好亂。
被課業轟炸一天,腦中圍繞著聖助會跟妖精的事,現在又得知遠野夜花的最新消息。
很無力。各種情緒支離破碎,就像黑芝麻狼吞虎嚥之後剩下的碎屑。拉扯,牽動,纏繞,分離,溶解——又聚集成塊。
「學弟?」
「……謝謝學姊告訴我這些。知道妳們都沒事,我放心不少。」
「有什麼好謝的?」學姊把手機還給我,「都是普通的小事,主要是我們太久沒說話了。但是真的好意外,想不到你工作的模樣跟平常完全不同。那是規定好的制服嗎?」
「不,那也是偶然。為了任務需求,不得不打扮一番。」
「是喔——真可惜。」
「黑羽學姊好像很喜歡的樣子?」
「咦?我、那個,只是因為是很不一樣的感覺,所以!總之呢,就是很有新鮮感!夜花看到了應該也會嚇一跳!」
「嗯,給她看吧。順便問一下,那張圖書館委員的照片也給她看了嗎?」
「沒有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
鬆了一口氣。
「因為那張照片就是夜花拍的。」
「……什麼?」
「學弟載著那個女生的照片,」學姊刻意放慢語速,「是夜花自己拍的。我就是看到以後,才決定找你問個清楚。啊——對了,說到這裡才想起來,拍到照片的那天晚上夜花突然出門了,而且沒有回家,也聯絡不到人。」
「……」
「隔天我問她跑去哪裡,她說父親留下的公司有些私事要處理。乍聽很合理……但又覺得不是那樣。哎,反正她有平安回來就好,畢竟現在的夜花,已經不需要我那麼擔心了。」
我感覺頭更痛了。
遠野夜花。
當她看到今見白音時——內心在想什麼呢?
一定有許多話想說吧。
即便如此,依然忍了下來。
她還在等我。
她還在等我吧?
這個疑問就像嗜血的禿鷹,盤旋在一片荒蕪的心中。
以至於——後來我究竟是如何與學姊道別都忘了。
「夢蛇男?」
銀白色的長髮,美麗的湛藍瞳孔。
妖精呼喚著我。
我甚至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來到她面前。
地點是圖書館的服務櫃檯。
「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,還好嗎?」
「……不要緊。」
「真奇怪,明明白天還好好的。下午發生什麼事了嗎?需不需要我再幫你『看』一下?」
「千萬不要。」
此時究竟會揪出何種「心魔」,就連自己都不敢想。
雖然內心靜如湖面,但我知道湖面下暗潮洶湧。
坦白說,我很不爽。
我應該要很不爽才對。
因為追根究柢,是誰讓我無法過上正常的生活?
全都是因為「那個男人」。
「既然你說自己沒事,就來談正題囉?」她微微彎腰,手肘放在櫃檯上用雙手撐著臉頰,「後來我也查了一下,幾乎找不到相關的資料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
「我還用英文搜尋,想說能不能找到不一樣的消息……結果一點用都沒有。那個聖助會,似乎就只是國內的一個小小的團體而已。」
聽到妖精說的這些話,我總算稍微打起精神。
她是真的想幫忙。
「……我也找到沒東西可找了。無論是維基百科、網路討論版、可疑的社團都翻了一輪。我已經決定不管那麼多,要親自過去一趟。」
「親自過去?」她眨眨眼,「你是說,在他們官方網站上的那個地址?」
「嗯,也只有那裡可以去了吧?我還沒實際查過那是什麼地方就是了。」
「……我查了,是在山裡喔。確定要去嗎?」
「山裡啊——」
似乎有些生理性的厭惡感。
但是別無選擇。
「剛好明天是星期六,」我伸了個懶腰,「嗯——早上八點就出發吧!」
「才不要,我想睡晚一點。」
「一般來說,跟別人約時間的時候不會這麼任性吧?」
「一般來說,不管跟別人有沒有約,我都是這麼任性。」她慵懶半趴在櫃檯上,任憑銀髮傾瀉在桌面,「……你也不想想今天是週五。」
「週五又怎麼了?」
「每週五會有一堆人借書跟還書。我今天跟松本一起把幾百本書全部分類歸位,超級累,身上的巧克力都吃完了。現在腰酸背痛,明天不想那麼早起。」
原來後輩眼鏡女叫做松本,而且圖書館的妖精也有自己的難處。
俗話說為了五斗米折腰,就是這種情況。
「畢竟只是普通的大學生啊。」我刻意說道。
「沒錯。」妖精輕輕嘆息,「要是能操控現實就好了。」
「……提醒一下,普通的大學生並不會有那種想法,更何況妳在某方面已經跟神明沒兩樣了。」
編織夢境。
無人能出其右的技藝。
「是嗎?嗯——也不是什麼都做得到就是了。」
「已經非常足夠了吧。難道妳真的想成為無所不能的神明啊?」
「不想。」她笑著說,「要是變成那樣,或許就再也找不到有趣的事物了。」
相當符合妖精風格的觀點。
我立刻想到另一個問題。
「無所不能的神,如果找不到渴望的東西,還算得上無所不能嗎?」
「這個我知道。」她重新挺起身子,「是『全能悖論』。」
「嗯。」真不愧是她,在圖書館裡不是白混的,「萬能的上帝能不能創造一塊祂自己搬不動的石頭——妳怎麼看待這個問題?」
「對螞蟻而言,人類是萬能的。」她慢條斯理地說,「人類可以拿走螞蟻搬不動的東西,能夠輕易摧毀牠們的巢穴,也能臨時起意將落入水中的牠們救起。在螞蟻的世界中,人類毫無疑問是萬能的神明。但身為人類,我們很清楚自己能力有限。」
妖精訴說著見解。
「那麼誰敢保證我們認知的神明,從來沒有體會過自身的無力呢?就像我們身上的祂們——做到人類無法企及之事,是神明。但祂們仍然需要進食,也會有消亡的時候,所以不是神明。全能悖論沒有真正的答案,究竟是不是神明,是不是全能,取決於用什麼角度看待。」
「……」
真是好答案。
如同她說的,就算能夠編織夢境,卻也「不是什麼都做得到」。
我還想繼續跟她聊天,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。
今天很累,差不多該告一段落了。
把一些話題留給明天吧。
「既然八點太早,那麼早上十點校門口集合?」我嘗試妥協。
「中午十二點。」她說。
「……十一點。」不能再退讓了。
「下午一點。」
「為什麼更晚了啊!」
這是哪門子的殺價法?
「下午一點,不見不散。」
她愉快地笑著,然後一轉眼就不見了。
「……咦?」
我環顧四周,圖書館裡沒有半個人影。
難道又是——我準備查看天花板,尋找「祂」的蹤影。可是當我抬起頭時,整個人也猛然驚醒。
「……!」
我眨著眼睛,看著泛黃的天花板。
不知道為什麼,我似乎坐在服務櫃檯裡趴著睡著了。
由於接近考試期間,圖書館裡還有不少人。
之所以沒有人打擾我,全都是因為我的前方放著「休息中」的立牌。
被耍了。
時間接近晚上七點。
經過推算,我至少趴在這裡睡了一個小時。
……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?跟以前一樣,完全摸不著頭緒。
此時我注意到額頭上似乎貼著東西。
伸手取下,發現是一張便條紙。
——不要亂放書。
上面寫著這幾個字。
「好傢伙……」
真是盡忠職守的妖精。
完全鬥不過她。
在她的「主場」裡,真的拿她沒皮條。
四處挖掘祕密、舔舐恐懼、窺探心魔、創造夢境……
說不定對於「如何自保」這件事,她比我想像的更加得心應手。
所以應該無須擔心吧?
就這樣吧。
這樣就好。
就連神明也有辦不到的事,區區的西波照間又何必庸人自擾。
所以我開始思考,晚餐該吃印度咖哩還是中華炒麵?
像這種程度的問題,才是我這種普通的大學生應該煩惱的才對。
希望明天一切順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