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銜尾:諸相虛妄的浮華》Chapter 14(End)


  我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刻。

  早在出發前。

  帶著妖精踏上這趟旅途前。

  就曾經思考過失去她的可能性。

  本來我以為,差點就再也見不到淺木千春的自己,主動遠離遠野夜花的自己,看見赤理夢生慘狀的自己——這樣的自己,並不會因為今見白音的去留產生情緒上的波動。

  可是,我錯了。

  無論經歷過幾次,失去就是失去。

  我想起第一次在圖書館見到她時,那神祕兮兮的惡作劇。

  想起她追求樂趣時的一顰一笑。

  想起她編織夢境的技術。

  想起她在床上的吻。

  想起她捧著我的臉的模樣。

  九十九說過,這個世界是虛假的。

  我不這麼認為。

  因為此刻的痛是如此真實。

  「——啊啊啊啊!」

  既然拔不出長槍,只好讓自己前進。我奮力挺出身體,攀著長槍努力向前,任憑粗糙的表面與硬刺重新撕裂傷口,直到終於擺脫那柄長槍,整個人失去力氣癱倒在地上。

  ……不行,失血太多了。

  八成也中毒了。

  這種感覺我知道,而且很熟悉。

  即將失去意識。

  我要死了。

  就連抬頭都沒辦法。

  明明張開眼睛,視線卻不太清晰。

  今見白音——怎麼了?

  為什麼這麼安靜?

  很安靜,但是很溫暖。

  「撐著點。」

  火鶴先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。

  「我先把你的傷口用高溫封住,避免持續失血,同時替你保住體溫……還行吧?我相信你可以的。」

  「……今見……」

  「今見小姐——她現在沒事。但是,我也不清楚到底怎麼了……你看得到嗎?應該可以吧?抬起臉,看看那邊吧。」

  身體發暖。

  在火鶴先生的幫助中,黑芝麻正在努力修復傷勢。

  我躺在地上轉動脖子,努力睜眼看向教堂大門。

  很多人。

  很多人在那裡。

  那是——修道院的居民。

  大原阿姨……工匠……鬍子兄弟……染血的侏儒……還有其他不知道姓名的居民們。

  十幾個人都在那裡。

  他們抬頭望著成為怪物的院長。

  我不知道躑躅森此時在想什麼。

  他會感到丟臉嗎?

  或是憤怒?

  羞愧——想必是不可能的吧。

  無論如何,他朝今見白音揮出的手臂停在半空中。

  妖精安然無恙。

  安然無恙的妖精,躲在大原阿姨身後。

  「院長……你是院長嗎?」

  而大原阿姨打破沉默。

  「你是我們的院長嗎?這是……怎麼回事?」

  躑躅森沒有說話。

  「為什麼中庭的花園變得一團亂……就連教堂都變成這樣?」

  躑躅森沒有回答。

  「你是我們最信賴、最敬重的人……也是最用心呵護修道院的人。你比誰都深愛這裡……比誰都不願意看到這個地方受到傷害……明明是這樣,為什麼?」

  躑躅森收回手臂。

  「我……」大原阿姨繼續說著,「不知道院長遇到什麼事。可是,你看起來很難受。我們都是被你拯救過的人……這一次,換我們來拯救院長吧。不管怎麼樣,只要——」

  「閉嘴!」

  鮮血噴灑。

  大原阿姨的身軀站得直挺挺的。

  但是我已經看不到她的表情了。

  因為她的頭部扭轉半圈,後腦杓跑到前面了。

  沉默。

  無聲倒下的身軀。

  是最溫柔的,曾經照顧我們的人。

  是聖助會修道院的「護理師」。

  躑躅森殺了她。

  「——哇啊啊啊啊啊!」

  恐慌在人群中爆發。

  有人拔腿就逃,有人卻衝上去攻擊躑躅森。

  「你做了什麼啊——!」

  鬍子兄弟扯住躑躅森的右臂,但被怪力同時甩飛。

  躑躅森發出詭異的咆哮。

  「——聖女不在了!」

  他說著不可能被理解的話語。

  「聖女不在了!誰都不可能拯救我——!」

  揮出的巨掌再次朝向今見白音。

  這次,工匠挺身阻擋。

  「唔!」

  他奇蹟似的扛住攻擊,轉頭對妖精大喊:「快跑啊!」

  「……!」

  今見白音憂心忡忡地看著我。

  我只能對她點點頭。

  她終於轉身跟著人群離去了。

  心中的大石頭總算放下。

  接下來。

  就是貨真價實的決戰了。

  心如止水。

  面對那種將人命視為玩具……在眾目睽睽之下狠心殺掉大原阿姨的傢伙。

  不必多說,也無須多言。

  必要之惡。

  就由必要之人來執行。

  如同面對池間銘田那樣……在猛烈蒸騰的黑霧中,我重新站起。

  鬍子兄弟與工匠還在與怪物纏鬥,但是憑他們的凡人之軀根本不可能撐太久。

  此刻,分秒必爭。

  「火鶴先生……」我撐著膝蓋,就連吐出的空氣都是黑色的。

  「真不愧是小哥啊。」他苦笑道,「不過我的體力所剩不多了。說吧,有什麼好方法嗎?」

  「就像你說的,讓這裡化為火海吧。」

  「……哦?」

  「趁我跟他戰鬥的時候,把這裡給『燒了』……不必顧慮我……只有抱著一起毀滅的覺悟,才有辦法對抗他那厚重的『鎧甲』!」

  「……知道了。」火鶴先生露出疲憊的微笑,「去吧——如你所願,也如我所願。」

  我張開雙臂,讓遊走的黑鱗纏身。

  這是最後了。

  如果不能在這裡阻止躑躅森,發瘋的他不知道會殺掉多少人。

  「來吧。」

  我對自己說,也對黑芝麻說。

  要上了。

  我衝向怪物。

  工匠被一掌拍飛趴在地上,而怪物追上去,高舉右拳準備捶下。

  「——!」

  我雙臂交疊放在頭上,硬是擋下這一擊。

  「你……!」

  「你們快走!會沒命的!」我大喊著。

  鬍子兄弟見狀,雖然面有不甘,但仍然連滾帶爬逃離教堂。

  「你也快點!」我對工匠吼道。

  「可是……」

  「別逞強了!沒看到大原阿姨變成什麼樣子了嗎!」

  「……可是,我……」工匠的聲音在顫抖,「我想……替大原報仇啊……!」

  「你以為我不想嗎!」

  我架開怪物的巨臂往後跳,拉開距離。

  「報仇!報仇!我要報的仇,已經快要連一隻手都算不過來了!雖然我對你沒什麼好感,但你剛剛救了我的朋友是無庸置疑的,我已經把那份恩情還給你了,剩下的就交給我吧!我會連同你的份——不,連同『大家』的份,一口氣跟躑躅森算——」

  話都還沒說完,視野就變得一片混亂。

  隨後傳來的是胃部翻騰的劇痛。

  「……嘔!」

  開始下墜後,我才發現自己剛剛被一腳踢上空中。

  躑躅森在我正下方。

  我忍痛改變姿勢,準備送上從天而降的肘擊。

  可是從未知的角度高速甩來的藤蔓,將我狠狠拍開,整個人撞在牆上。

  「……!」

  我摔落在地,完全分不清方向,但還是立刻站起來。

  然後目睹怪物用兇猛的一拳揍飛工匠。

  簡直就像玩偶一樣。

  工匠的身體呈現詭異的姿勢飛出去,後腦杓撞在石柱上,整個身體突然痙攣,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。

  他的臉剛好朝向我。

  雙眼半睜,已經失去意識了。

  不。

  說不定已經死了。

  「躑躅森——!」

  我用此生最大的聲音怒吼。

  「你到底——還要傷害多少人啊!」

  岩漿噴湧。

  周圍的一切都因為熱空氣而扭曲了。

  我衝上去跳起,單手按住他的臉,往下巴送上膝擊,趁他失去平衡時把他壓在地上。

  把他按在岩漿裡。

  我感覺不到熱度,但躑躅森泡在岩漿裡的後背燒出大量白霧。

  他揮拳攻擊我的側腰,差點就要把我揍飛出去,我咬緊牙關朝他送上頭擊。

  「……!」

  用頭去撞硬梆梆的頭盔——這麼愚蠢的事情,大概只有我做得出來。

  大概只有我能做得出來。

  一次、兩次、三次!我用體重壓著他,不停朝他的臉部進行頭槌。

  縱使黑鱗纏身,也難免濺出鮮血。

  就在第六下的時候——我終於將他的面罩弄出一道裂縫,而某種東西把我頂到天上去。

  「唔嘔!」

  我吐出混著鮮血的胃液。

  又落得跟夢境一樣的下場了。

  他的左手前端化為尖銳的長槍,直接貫穿我的腹部。

  他保持這樣的姿態,緩慢地站起來。

  恐怖至極的鎧甲。

  即使背後都泡在岩漿中,毀損的情形並沒有想像中嚴重。就像動物汰換皮膚那樣,鎧甲上那些壞死的部位開始脫落,然後生長出新的表面。

  「你……知道嗎?我曾經真的想幫助你。」

  躑躅森開始說著莫名其妙的話。

  他抬頭盯著我,並不是在自言自語。

  「……什麼?」我用雙手握住長槍,讓自己不要因為重力而滑落。

  「那時候,在四樓的時候,我們一起望著中庭。你說很漂亮,說底下那片花園,是細心照顧的成果。我……其實很高興。因為從來沒有居民那麼說過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這座修道院裡……每個居民都有職業。對我而言,院長並不是職業,而是『身份』。我始終覺得自己是『園丁』,一個為了聖女——而奉獻的園丁。居民為了院長付出心力,而園丁為了聖女奉獻所有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……總是如此相似。」

  就像我為了追查殺害赤理夢生的兇手而找到這裡。

  火鶴先生也為了朋友來到此處。

  另外,雖然不想厚著臉皮這麼假設——但是表面上追求樂趣的妖精,其實也是為了我才遠行至此的吧。

  每個人都在有意或無意中……與別人牽扯著深刻的羈絆或因果。

  而如果那樣的關係被迫中斷。

  就會引起無法收拾的漣漪。

  名為復仇的圓形。

  一圈又一圈擴散、重疊……然後盪出新的波瀾。

  何時會停下來?

  我不知道。

  「人活著的每個舉動,每個決定……無非都是想證明自己是誰。我的這條命是聖女拯救的,是發誓效忠,將往後餘生都獻給那位大人的騎士。而你呢?你——是誰的誰?」

  長槍冒出白煙。

  在我們停止動作說話的當下,火鶴先生已經完成凝聚了。

  我瞄準長槍快被燒毀的那截送上一拳,長槍應聲斷裂,我也順利落地拔出剩餘的槍尖。

  躑躅森瞄向火鶴先生,只剩半截的長槍扭轉變形,重新化為包覆手臂的鎧甲。

  周圍有長椅燃燒起來了。

  整座殘破的教堂煙霧瀰漫。

  地面到處都是裂縫,金黃色的岩漿滿溢而出。

  超越常理的能力。

  雖然感受不到,但周圍的溫度已經高到難以想像的程度了。

  「你真殘忍。我們腳下的土地變成這樣,也許整整十年都不會有植物生長吧……植物也是生命,你剝奪了多少生命生存的權利,難道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?」

  「……」火鶴先生啞口無言。

  他的周圍壟罩著肉眼可見的扭曲空間,厚度比與九十九對戰時還要厚上好幾倍。

  那肯定是為了對付鎧甲,特別製作的高溫防護罩吧。

  普通人要是以身試探,應該會立刻被燙掉一層皮。

  不過,比起那個——我終於知道躑躅森看待事情的角度了。

  從剛剛的言論來看,他把人命跟植物的命劃上等號。

  人類跟路邊的雜草是一樣的。

  這就是他能夠玩弄生命的核心原因。

  將大原阿姨的脖子扭斷……對他來說大概就像輕輕拔起一株花苗吧。

  「果然你這種人……」我再次衝上去與他展開肉搏戰,「留不得啊!」

  揮拳、閃躲、格擋——面對如此高大的鎧甲怪物,岩塚先生教的技術完全派不上用場。我只能依靠本能跟直覺,在熾熱的煙霧中與他戰鬥。

  「!」

  他有好幾拳紮紮實實的打在致命的部位,但我身上遊走的黑鱗總是將力量卸去。

  越是戰鬥,越是挨打——黑鱗就越是明顯。

  一陣噴湧的岩漿暫停了近身的肉搏。我沐浴在駭人的液體中但毫髮無傷,而躑躅森的鎧甲則被燒熔不少。

  他退後好幾步,但腳下早已淹起滾燙的火海。於是他看準時機,背後伸出兩根藤蔓往上衝,綁住支撐教堂的石柱將自己往上拉,一口氣跳往高處。

  「……真燙。」他憑藉藤蔓與突起處蹲踞在石柱上,「聖女竟然死在如此殘酷的暴行中。你們就像中世紀隨意對人火刑的暴徒,不會得到寬恕!」

  「相當嚴重的指控啊。」火鶴先生的眼神很冷靜,「小哥,不能再耗下去了。一方面是我的體力……另一方面是躺在那邊的男人生死不明,要是繼續讓岩漿湧出來會牽連到他。我沒有餘力再多照顧一個人。」

  「……知道了。」

  倒在地上的「工匠」雖然沒有任何反應,但也不能不管他。

  不,不只是工匠。

  就算沒有他,持續溢出的岩漿跟高溫也會吞沒大原阿姨。

  我想讓大原阿姨好好的入土為安。

  那是我對她一路以來的照顧唯一能給的回報。

  確實不能再拖延了。

  早該死了好幾次的我已經瀕臨極限。

  火鶴先生也一樣。

  光是與九十九戰鬥,就已經消耗太多力量。如今的他不但要維持比平常更厚的防護罩,還要持續凝聚地底的岩漿,甚至必須費心排除傳導到我與工匠身上的熱能。

  他跟今見白音一樣,同時做太多事情,把自己逼到極限了。

  而躑躅森那傢伙的生命力跟耐久力就像植物一樣,到現在居然尚未顯露疲態。

  ——不過。

  我環顧周圍。

  從各個裂縫湧出的岩漿緩慢流動,幾乎遍佈整座教堂。

  大半的長椅都燒毀了。

  駭人的高溫早已燻黑牆面。

  空氣壓迫且扭曲。

  細小的灰燼不停飛散。

  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待下去。

  就連躑躅森都被迫遠離地面。

  反過來說。

  只要把躑躅森逼下來就可以了。

  我望向火鶴先生。

  他一定跟我想著同樣的事情。

  對彼此點頭以後。

  腳下傳來震動。

  我猛力起跳。

  噴湧的岩漿成為推進力,連同碎裂的地板將我帶離地面——

  「!」

  ——來到躑躅森旁邊。

  踏火的一擊。

  黑鱗纏繞拳頭。

  一心不亂。

  揍在他頭盔的裂縫上。

  「——唔!」

  頭盔的裂痕擴大了。

  但是還沒把他弄下去。

  他的左手跟背後伸出的藤蔓,都還攀在石柱上。

  我抓著他身上鎧甲的凹槽,使盡全部的力量翻身,在同樣的位置送上一記迴旋踢。

  頭盔迸裂,少許碎片掉落。

  「夠了!」躑躅森怒吼,用右手抓住我的左腿,往石柱上猛力一甩。

  我舉臂防禦,讓黑鱗卸掉衝擊。即便如此,石柱也爆出了巨大的裂縫。

  「……!」

  左腿還被抓著,他繼續把我像抹布一樣甩了好幾圈。

  「……可惡!」

  快要吐了。

  就在我頭暈目眩的時候,躑躅森突然停下動作改變姿態。

  他抓著我的左腿跟右手,把我整個人頂在他的頭上。

  然後,雙腳踏著石柱用力蹬出。

  他像砲彈一樣朝火鶴先生衝去。

  「……!」

  劇烈扭曲的高溫防護罩——沒有對我起效果。

  也沒有對躑躅森產生作用。

  怪物在繚繞的煙霧中安穩落地。

  「你這傢伙……」火鶴先生退了兩步,「還真聰明啊。」

  既然我不會受到溫度的影響。

  那就把我當成肉盾,用極快的速度一口氣突破火鶴先生的防禦。

  躑躅森實在太強了。

  發狂的戰鬥風格,藏著沉著冷靜的思考。

  怪物抬起膝蓋,將我狠狠往下拉。我的側腰撞在膝蓋上,整個人摔在地面,痛到發不出聲音。

  「糟糕,實在太糟——」

  火鶴先生都還沒說完,躑躅森的巨拳就轟了出去。

  「噗啊!」

  極近距離的拳擊。

  火鶴先生被轟飛出去,口吐鮮血。

  「該……該死。」他癱坐在地上,「小哥,你快逃吧……傷口又裂開了,我好像……沒辦法站起來了。」

  「逃?」怪物重新把我扛在肩上,用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出猛烈搖晃的防護罩,「沒有人可以逃掉。你們毀了我的希望、我的信仰,要以死贖罪。」

  雖然他身上的某些部位仍然蒸出大量煙霧,但是靠近我的地方確實沒有受到溫度的影響。

  做夢也想不到,自己竟然成為某種護身符般的存在。

  欺人太甚。

  簡直欺人太甚!

  「——簡直欺人太甚啊,西波老弟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剛剛那是什麼?

  「沒聽到嗎?啊,死了嗎?」

  「……」

  為什麼?

  為什麼會聽到——那個聲音?

  躑躅森也停下腳步。

  「這是什麼狀況啊?有夠慘烈的。喂,我能進去嗎?喂喂,我在這裡啦!這裡。」

 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往聲音的來源看去。

  教堂破碎的窗框外。

  有一道人影。

  雖然只看得到胸口以上的部位,但在月色的照耀下,那熟悉的輪廓與髮型毫無疑問是他。

  貓屋敷助太。

  把我帶進「這個世界」的引路人。

  「哦,原來西波老弟還沒死啊。」他語氣輕佻,「小南說你可能需要幫忙,我就繞過來了。好像有點太遲了?還是說『正是時候』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說不出話就不勉強你了。這裡怎麼這麼熱?你們在舉辦什麼烘焙比賽嗎?哇!地上那發光的橘色液體是什麼?」

  「……」

  躑躅森扛著我朝嘮嘮叨叨的貓屋敷走去。

  一步又一步。

  他身上的鎧甲不停冒煙,尤其是包覆雙腳的甲殼不斷熔毀剝落,同時也不斷再生。

  行走於火焰上的怪物。

  那源源不絕的力量源頭,究竟是何物?

  接著,他駐足與貓屋敷對視。

  兩人僅有一牆之隔。

  身高一般的成年男子,以及身高接近三公尺的巨大怪物。

  那樣的怪物再次伸手抓住我的腿——把我像抹布一樣朝著貓屋敷用力砸下。

  「——!」

  貓屋敷及時避開,但我整個人撞上牆壁,碎裂的石塊四處飛散。

  全身上下都痛得不得了,根本分不清楚哪裡的骨頭斷了、哪裡的內臟破了。

  異樣的浮空感再次傳來。

  我又被甩到空中,準備再次往下砸落。

  這次真的要死了。

  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了。

  「喂喂,我只是基於禮貌才緩和一下氣氛,你還真不把人放在眼裡了啊?」

  貓屋敷一邊說一邊擋下我。

  正確而言,是為了避免我再次撞上石頭而抱住我。

  「真是前所未見的慘況啊,西波老弟。上次對付劍山組也是這樣嗎?總而言之,先讓這傢伙冷靜下來吧。」

  他眼神丕變,身上透出一股壓力。

  接著,是猴子。

  半透明的猴子出現了。

  三隻猴子靈巧地攀上躑躅森的手臂,再跳到肩頸處,伸手把他的臉部遮住。

  「不見、不聞、不言。這是我在中國遇到的靈獸——『三不猿』。中招者聽不到、看不見,也發不出任何聲音。一般遇到這種狀況,不管是誰都會先——」

  ——充滿疑惑地放開手上的東西。

  我趁機掙脫躑躅森的控制。雖說如此,也不過是藉由貓屋敷的攙扶緩緩滑坐在地而已。

  身體依舊很溫暖。

  火鶴先生還在替我保溫,並且用接近熱焊的方式阻止我的傷口大量出血。

  躑躅森接連退後好幾步,不停摸著自己的臉。

  「紅髮的那個。」貓屋敷突然喊了一聲。

  「……你是?」火鶴先生坐在地上苦笑。

  「我這個還不成氣候的部下受你照顧了,多謝啊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西波老弟,」貓屋敷的表情相當嚴肅,「詳細的情形後面再說。反正,只要把那傢伙解決就行了吧?」

  我點點頭,用盡全力爬起來。

  必須做個了斷才行。

  淺木千春,赤理夢生,宮乃墨,齋賀久司,池間銘田,九十九天籟……直至眼前的躑躅森秀景。

  我會走到這裡,是眾多命運交織而成的結果。

  是鮮血鋪成的荊棘之路。

  既然命運讓我到現在還死皮賴臉地活著。

  想必是有什麼理由。

  ——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情才對。

  「要小心了,西波老弟。」貓屋敷提醒道,「一個失去聽覺、視覺,而且也發不出聲音的人,你覺得會做出什麼事?」

  「他會……」我喘著氣,渾身冒著黑霧,「……破壞周圍的一切?」

  「正確答案。」

  好幾根藤蔓從怪物的背後伸出,開始朝四面八方猛烈揮舞與鞭打。

  不停有碎石與岩漿四處噴濺。

  「哇!」貓屋敷迅速蹲下,躲在教堂的牆壁外側,「交給你啦,西波老弟。這裡真的熱得受不了啊,是你那位紅髮朋友的傑作嗎?我可不像你們一樣有辦法待在裡面。」

  「沒關係,已經……幫大忙了。」

  這本來就是我的戰鬥。

  本來就是,我與火鶴先生的復仇之戰。

  我看見躑躅森張開嘴吼著什麼,但什麼聲音也沒有,半透明的猴子盤踞在他身上,他似乎察覺不到。

  ……靈獸。

  那就是貓屋敷的能力嗎?

  他還是老樣子,彷彿藏著數不清的祕密。

  可是,沒有時間思考那些。

  火鶴先生再次雙手合掌。

  「小哥,這是我最後的力量了。」他說,「我要將所有熱能都集中到他周圍……為了把那副鎧甲徹底消滅,我會累積比對付九十九的時候更高的溫度。能牽制住他嗎?」

  「……知道了。」

  對手是失去視覺跟聽覺的怪物。

  只要控制住他就好了。

  黑鱗遊走,霧氣纏身。

  我再次踏步衝去,壓低姿態躲過舞動的藤蔓,利用全身的體重撲往躑躅森的大腿。

  「!」

  失衡的他跌坐在地,一瞬間所有的枝蔓都纏繞到我身上,像是要把我擰碎似的不停扭轉與加壓。

  胳膊、雙腿、臉部……彷彿有隻巨大的章魚把我纏得死死的。我看見那些植物上都有微小的細刺,但佈滿全身的黑色蛇鱗正在與之抗衡。

  我抱住躑躅森的大腿持續施力,不讓他有站起來的機會。

  才一轉眼的時間,周圍的空氣就已經扭曲到我快要看不清「外面」的程度了。

  我與躑躅森都被包在恐怖的高溫裡面。

  他的鎧甲仍在冒煙,某些部位甚至已經熔解成焦油般的血肉。

  「唔!」

  我的背後突然被重擊。

  什麼也看不到的躑躅森揮舞雙拳,不停揍在我身上。

  我咬牙忍耐,將他抱得更緊。

  凝聚。

  凝聚。

  ——凝聚。

  瘋狂凝聚的熱量如同暴風般在周圍環繞。

  外面的岩漿都熄滅了。

  那些幾百、幾千度的高溫液體已經停止流動,化為冷卻後的黑色團塊。

  所有溫度都凝聚在我與躑躅森身邊。

  比一瞬間解決九十九的溫度還要更加熾熱。

  足以覆滅一切的焚毀,已經就緒。

  這將是火鶴先生傾盡全力的一擊。

  根本不用提醒,我鬆開雙手,奮力扯掉那些糾纏我的植物。

  目不可視的躑躅森還在掙扎,他誤以為終於可以掙脫我,一腳將我踹開。我抓住機會搖搖晃晃離開熾熱扭曲的空氣罩,持續往教堂另一端走去。

  接下來,這裡的一切都會徹底陷入火海吧。

  工匠……以及大原阿姨。

  他們不該與躑躅森落得同樣的下場。

  我走到工匠旁邊,努力將他扛上肩膀,然後一步一步走到教堂大門外的廊道——走到大原阿姨的遺體旁邊。

  火鶴先生不會讓熱量傳導到我身上,也就是說我的身邊是安全的,這點從剛才躑躅森把我當成護身符的行為可以印證。

  所以,我輕輕放下工匠,讓他跟大原阿姨都躺在旁邊。

  「……」

  雙手合掌的火鶴先生盯著我。

  而我在教堂大門外的廊道對他點點頭。

  就在怪物重新站起來的時候。

  「安息吧。」

  火鶴先生閉上雙眼,祈禱似的說道。

  然後是。

  終於向周圍釋放溫度的空氣。

  猶如核彈落地的一幕。

  急速膨脹的氣體以躑躅森為中心點爆發並擴散。

  「——!」

  無形的壓力迎面撲來,我低頭護著工匠與大原阿姨。不絕於耳的風聲呼嘯而過,伴隨建築迸裂與石塊飛撞的聲響——我努力抬起頭,睜開一邊眼睛。

  所有東西都燃燒起來了。

  地面,石柱,長椅,講台,拱形的窗戶全都燒成一片火海——燻黑的牆壁受熱膨脹,往四面八方破裂,劈劈啪啪的聲音此起彼落,直到遙遠的上方傳來爆炸般的巨響,教堂的屋頂碎成好幾塊不停砸下,揚起的粉塵隨著焰火展開第二波擴散。

  「……!」

  煙霧、粉塵、燃燒的紅光。

  在屋頂崩落之後,又有牆壁接著倒塌了。

  轟然的巨響震撼人心,但是月光更也加毫無阻礙地照射進來,在漫天塵土、彷彿世界末日的場景中,猶如宣告終結的破曉之光。

  我終於聽到躑躅森發出慘烈的嚎叫。

  靈獸已經離開了嗎?

  那撕心裂肺的聲音,是被烈焰焚燒的痛苦,是失去珍視之人的悲哀。

  是生命走到盡頭的最後吶喊。

  我再次閉上眼睛,用手護著身邊的兩人。

  不知過了多久。

  直到風暴慢慢平息。

  直到火海漸漸熄滅。

  直到再無聲響。

  萬物沒了動靜。

  我撐著膝蓋站起來。

  望著眼前的畫面。

  粉塵瀰漫。

  煙霧飄散。

  全毀的教堂。

  一步,又一步。

  我朝前方踏出。

  躑躅森原本的位置,已經被塌陷的屋頂掩埋。

  大量石塊散落在四處。

  我奮力爬上石塊,尋找火鶴先生的身影。

  他原本所在的地方,已經被碎裂傾倒的牆壁覆蓋了。

  「……難道。」

  我跳下去,直往那邊跑。

  「火鶴先生……!」

  還來不及道謝。

  還來不及道別。

  關於這一趟奧多摩之旅。

  關於這一場修道院之戰。

  如果沒有他,我根本無法走到這裡,說不定就連妖精都保護不了。

  「火鶴先生——!」

  我在他原本的位置停下,開始徒手翻開石頭。

  「西波老弟,在這裡。」

  貓屋敷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。

  我抬頭一看,視線越過毀壞的教堂直往戶外。

  貓屋敷拖著火鶴先生坐在地上。

  「現在的年輕人都玩得這麼大嗎?明明自己都跑不掉了,真是不要命啊。」

  灰頭土臉的貓屋敷嘆氣似的說道。

  他的衣服被燻黑,頭髮有一部份燒焦捲曲,應該是為了救出無法行動的火鶴先生冒險深入火場了。

  而此時的火鶴先生閉著雙眼,像是睡著了似的。

  但是他的嘴角在微笑。

  ……微笑。

  現在的確是值得那麼做的時刻。

  我又替超級偵探做了一些事。

  我又替自己與遠野夜花的未來盡了一份力。

  屬於我的故事仍未結束,但火鶴先生的心願已經達成了。

  就在我以為一切終於落幕時。

  身後傳來動靜。

  「……」

  不可能。

  被瘋狂的烈焰焚燒,又被崩塌的屋頂掩埋,就算是躑躅森也不可能活下來。

  可是。

  萬一真是那樣呢?

  我轉身走去,爬到躑躅森原本的位置上。

  腳邊的石頭滾落。

  底下確實有動靜。

  「真的是怪物啊……」

  我握緊雙拳。

  既然如此。

  就來戰到底吧。

  就來戰到底吧——!

  反正我這條命,本來就是這麼用的啊!

  我用力踢開石頭,再挖開石板,逐步揭曉底下的真相。

  「來啊!可惡!來啊——!」

  我發狂似的挖掘著,就連指甲掀開也不在意。

  一段時間後,氣喘吁吁的我終於看見了。

  那是躑躅森的臉。

  被我揍得稀巴爛,又被焚燒過的——血肉模糊的臉。

  他最自傲的鎧甲已經徹底毀了,胸口以下被巨石壓到凹陷,此時的他就像離水的金魚一樣,張開嘴巴拼命呼吸。

  「……」

  我鬆開拳頭。

  縱使再有什麼深仇大恨,也知道他這個模樣是不可能繼續戰鬥了。

  「呼……呼……」

  他努力呼吸著。

  那是生物最後的本能。

  「救……」

  令人訝異的是,他居然開口這麼說道。

  「救……救我。救……救……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知……我知道……錯……了。」

  我望著他。

  不發一語。

  他持續用嘴巴呼吸著。

  「救……」

  當他又準備求救時,我終於忍不住開口。

  「你不是知道自己錯了,而是知道自己要死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但那也沒關係吧。因為——痛苦會有回報,不是嗎?」

  聽到這句話以後,他就再也不說話了。

  呼吸逐漸減弱。

  我低著頭,靜靜目送他最後一程。

  直到他的眼神不再聚焦。

  直到他的胸口再無起伏。

  直到混雜著血液的喘息終於停止。

  我抬起臉遙望月亮。

  皎潔得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。

  「……」

  九十九說過,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虛假的。

  那麼人們窮盡一生追求的夢想與幸福,到底是什麼?

  她口中的「大覺者」,究竟指引出什麼樣的道路,讓人不惜血染雙手?

  在她的潛意識裡出現的閃電,十四萬四千這個數字的意義,宣揚與佈道之人,那些求救與吶喊……就是所謂的未來?

  無相——那萬惡的根源又在哪裡?

  在今夜的這片月色底下,他依然在殺人嗎?

  如果選擇順應命運,我是否也會成為他們的一份子,通往他們口中的天堂,見證世界的真相?

  又或者,根本就沒有什麼天堂或真相?

  沒有答案。

  還沒有答案。

  正因為還沒有答案,才要繼續尋找。

  只要謎底沒有揭曉,就會有人繼續受害。

  唯一能確定的是,這個莊嚴神聖的地方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。

  在幕後支配一切的女人、道貌岸然的院長、居民們寄託的信任……全都不存在了。

  難以想像這座曾經令人望而卻步的修道院,寄宿著深沉的漆黑,又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。

  世上的萬千繁榮,究竟還有幾處也像這裡一樣……在虛假不實的浮華外表下藏著難以直視的祕密?

  或許就像九十九提到的——世界的本質就是黑暗。

  但即使是那樣。

  也不代表不能去追尋突破的曙光。

  ——我如此心想著。

  《銜尾:諸相虛妄的浮華》完

  《銜尾:形影相弔的歸途》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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