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光。
熾熱的。
燃燒的。
「夢蛇男。」
今見白音。
她用雙手捧著我的臉,臉上傳來她纖細手指的微涼觸感。
我環顧四周,發現自己依舊坐在教堂的講台上,只是不知道過了多久。此時黃昏落幕,夜色壟罩,周圍染上清冷的月光。
火鶴先生仍在長椅低頭熟睡。
侏儒倒臥講台旁邊。
而最重要的那個人——躑躅森秀景,也如同預期般跪坐在教堂的地板上。
「他們……都還在夢裡嗎?」
「嗯。」
「……!」
定睛細看,才發現今見白音流著鼻血。
這不是夢。
她真的——發生了什麼事。
我反抓住她的手腕。
「妳怎麼了?」
「稍微有點累。」她微笑,「好像是能力使用過頭了。同時編織太多夢,太多想法的衝突,太多難以撼動的意志……夢中夢的包裝,劃清夢與夢的邊界。就連這個當下,我也在維持他們夢裡的『平衡』,實在有些吃不消。」
「……」
「侏儒逃離教堂,躲在修道院的角落。躑躅森仍在與你戰鬥……還有那個男人,火鶴真言——我想知道他的來歷,所以讓他夢見過去。他說追查九十九是為了朋友,其實……哎呀,至少現在我能相信他了。」
「……妳,一個人默默做了這麼多……」
在無人知曉的,虛與實的交界。
「感動嗎?」她笑道。
「……」
感動嗎?我問自己。
的確有某種情緒流入深淵中。
但那種情感,可能更近似於「心疼」。
「就算是這樣勉強自己,就算在流血,我也有好好顧著你喔。」
「顧著我?」
「與躑躅森戰鬥的夢太激烈了,你差點摔下來,我不想那樣。」
「……今見。」
她明明知道。
明明知道我就算受傷也會復原,卻還是做了這種選擇。
我抬起她的下顎,用拇指抹去即將滴下的血。
「已經不用再這麼做了。」
「好。」
我躍下講台,將她帶至長椅休息。
「夢蛇男,我有幫上你的忙嗎?」
「……真不像妖精會問的問題啊。」
「是嗎?嗯……」她癱在椅子上,閉著雙眼輕聲細語,「那我再想想,應該怎麼問才可以……」
又有鼻血流出。
「今見,解除能力吧。我已經知道躑躅森的祕密,知道他的能力並不是操控植物……而是對植物『下達指令』。我會直接讓他說不出話。」
「夢蛇男。」
「我在。」
「這次,你會保護好我嗎?」
透過微弱的月光。
銀白色的長髮,湛藍的瞳孔——沾染鮮紅的潔白臉蛋,顯出某種獨特的美。
「我會的。」
我會的。
喃喃自語的我重新走到躑躅森面前。
這個冷靜斯文,處變不驚的男人……擁有至今為止最難纏的能力。
誅殺一切的「長槍」。
硬如磐石的「鎧甲」。
除了無相以外,「綠騎士」是我遇過的最強敵人。
面對這樣的對手。
妖精給予我重新來過的機會。
如果沒有她,那死傷慘重的「夢」就會成為現實。
如果沒有她,就不可能會有「現在」。
所以。
無慈悲。
無憐憫。
我用全身的體重撲上去,左手緊緊掐住躑躅森的喉嚨,右手握拳往他的臉部狂揍。
一拳、一拳、一拳、再一拳!我咬著牙不停送出拳頭。
我能感受到他從夢中驚醒的錯愕,也能聽到他發出激動的哀鳴,但我沒有給他機會,使出最大的力氣掐緊他的脖子,就算氣管斷裂、動脈破裂也無所謂。
「唔!」
鏡片噴散。
血花四濺。
他用雙臂奮力抵抗,但我不受阻擾,僅是不停揍著他。就連自己的手指骨折,也依然揮動手臂,夾雜著濃濃的黑霧襲向他的臉龐。
牙齒。
鼻涕與唾液。
他發出慘叫不停掙扎,我發現除了手指以外,自己的手腕也斷了,手掌可笑的像是中世紀的流星錘一樣垂掛晃動著。
所以我改變姿態,用手肘撞向他的臉。
「——啊!」
他的身體猛烈痙攣,發出特別淒厲的詭異低吼。
因為手肘的尖端不偏不倚砸進他的眼窩裡,左眼應該破裂了,但我對他的傷勢沒有興趣,僅是騎在他身上繼續挺起腰桿,用上半身的重量不停壓下手肘。
腦袋仍在發麻。
因為那幅光景。
在夢裡失去今見白音的畫面,那被長槍給穿刺,如同稻草人般的妖精深深烙印在我的心裡。
絕不容許。
那樣的事情發生。
漸漸的,躑躅森不再掙扎了。
漸漸的,淒厲的哀號微弱了。
漸漸的,我停下動作。
「呼……呼……」
滿頭大汗,全身都在發抖,到處都痛得不得了。
我抹去滲進眼裡的汗水,看著自己跨坐的那個人。
綻開的皮膚、斷裂的肌肉紋理、奇怪的腫塊與血沫——面部被紅色染透,幾乎找不出所謂的五官,可謂面目全非。
我鬆開掐緊他脖子的左手,才發現拇指跟食指因為用力過度,早已插進皮膚裡,費了一番功夫才拔出來。
然後,我望著自己顫抖的雙手。
——你是「可以殺人」的人。
無相的聲音在大腦響起。
西波照間。
不久前還在書店打工的平凡店員,跟路邊野狗一樣毫不起眼的大學生,居然大老遠跑到這種深山裡,把修道院的院長殺了。
我忽然想起遠野夜花設定的手機桌布。
超現實主義天使。
雖然不懂超現實主義到底是什麼,但從字面上來看,「超現實」這幾個字正是我目前內心的寫照。
我殺人了。
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。
我緩緩轉頭看向今見白音。
有那麼一瞬間,我居然期待可以得到她的原諒。
這不是你的錯——雖然不想承認,但西波照間期待聽到有人這麼說。
明明動手的是自己,卻如此可恥。
當然,妖精並沒有那麼說。
她僅是投來虛弱的微笑。
然後。
——整座教堂的花窗玻璃都破碎了。
「——!」
彷彿慢動作播放的電影。
我看著難以計數的玻璃碎片在落下的同時不停旋轉翻面,將幽冷的月光四處反射,乍看之下——竟似閃爍的點點星辰。
以那絕美的繁星作為背景,妖精的笑容凍住了。
沒錯。
就連我都能「察覺」到,想必對「那種存在」更加敏感的她,也已經發現了。
如果世間有惡魔現身。
如果神也有殞落之時。
想必就是此刻。
——有什麼來了。
某種不祥的東西迅速朝這裡而來。
「!」
幾乎是本能。
必須是本能。
我朝妖精衝去,不管受身的姿勢,用力將她拉走同時抱進懷裡,整個背部撞向其它長椅。
「唔!」
顧不得背部的劇痛,我護著她的頭,睜開眼仔細觀察周圍。
玻璃碎片落地的聲音持續好幾秒,直到最後一片也歸於寂靜,整座教堂便只剩呼嘯的風聲。
——帶著涼意的山風。
此處已屬「室外」。
「……」
不祥的感覺依然存在。
有點熟悉,又有點陌生。
類似無相身上的暴戾之氣。
「——綠騎士。」
那是,在哪裡聽過的聲音。
「綠騎士。」
是某處傳來的,女人的聲調。
「你還活著嗎?」
她詢問著。
在不成人形的躑躅森身旁。
那個女人站在那邊。
立在陰影之中。
難以窺見她的全貌。
不知道是否為光影的錯覺——有一部分的她,好像溶於黑夜裡。
「綠騎士,站起來。」
她持續說著。
「你不會就這樣死去。因為今天是你最期待的,『我』約定來訪的日子。」
「……夢蛇男。」懷裡的妖精揪住我的衣服,「快到……室內。」
「別說傻話,妳不能再勉強自己了。」
突然,另一側傳來動靜。
被玻璃割到渾身是血的侏儒,驚恐地往牆邊逃去。他努力翻過破損的窗框離開教堂,轉眼就不見人影。
正確的判斷。
我將視線移往火鶴先生,他居然還在長椅上沉睡。
「……不是已經解除能力了嗎?」
「嗯。」妖精點點頭,「但他好像……不想從夢中醒來。我能理解,因為他終於見到想念已久的朋友。」
「……」
思念之人。
火鶴先生曾經說過,他尋找九十九是為了逝去的朋友。
總覺得能夠理解他想留在夢裡的心情。
因為,要是可以再見到赤理夢生。
見到那個超級偵探。
我肯定也會像火鶴先生一樣吧。
雖然現在想不到,或者應該說是無法想像,但只要兩人見面,肯定會有很多事情可以聊。
「綠騎士。」
女人的聲音繼續傳來。
「『山神』還在。你還沒死。醒來,為我而戰。」
「……!」我暗感不妙。
「夢蛇男……帶我到室內。她……很危險。」
就連一向追求樂趣的妖精都如此堅持,考慮到她的安危,我心一橫,用力抱起她準備離開。
「你們想去哪裡?」
聲音在耳畔響起。
我朝側面望去。
女人就在我旁邊。
觸手可及的距離。
不會錯的。
那是在池間銘田的夢裡出現的女人。
明明上一秒還在十幾公尺之外,怎麼會——
「!」
來不及訝異,更來不及理解,側腰就傳來劇痛。
意料外的攻擊使我身體失衡,抱著妖精摔倒在地。
我迅速翻滾轉身,準備防禦接下來的襲擊,但身邊根本沒人。
「我的好騎士,你果然還活著。」
聲音再次從另一邊傳來。
女人單膝跪在地上,攙扶著躑躅森。
比起神出鬼沒的女人,此時更讓我在意的是——躑躅森還沒死。
被我揍到不成人形、面目全非,就連頸部都開了兩個血孔的男人,竟然還活著。
「九十九……大人。」他氣若游絲,因為牙齒掉了好幾顆,發音非常奇怪,「他們……傷害我,也想傷害……您。我努力維持您交給我的修道院……收留,照顧人,也將痛苦的意義授予人們……我做了這麼多善事,大發……慈悲的……」
「我都明白。」
女人——九十九天籟如此說道。
「我都明白,所以他們的天罰來臨了。綠騎士,說出來,展現你的力量,讓這些不知感恩的人學習謙卑。其它的,讓我在漫長的黑夜裡靜靜聽你訴說。」
「……」
躑躅森微笑了。
用那醜陋又詭異的腫脹臉龐。
輕輕地說出那幾個字。
已經來不及阻止了。
「『保護我』。」
——地鳴。
震動。
搖晃。
隆隆的砂石翻滾聲,在地底響起。
令人絕望的「植物」。
「……!」
——並未如期出現。
「綠騎士,你怎麼了?」
「……我……」
「在這種重要的時刻,你該不會失去了『山神』的恩賜?」
失去能力。
我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場面,因為我曾經幫助遠野夜花「擺脫詛咒」。
可是,為什麼?
「不,九十九大人……」躑躅森的聲音聽起來很慌張,「我……再試試……『保護我』!」
瀕臨死亡的他,用扭曲的聲音激動地喊著。
——地鳴再次響起,但仍然什麼事也沒發生。
這一刻,九十九露出失望的眼神。
「綠騎士,你的信仰動搖了。」
如同厭倦無聊的玩具,她將躑躅森的身軀推開,任由他再次摔躺在地。
「九十九大人!」
躑躅森奮力扭動,像蛆蟲似的蠕動到九十九腳邊。
「別丟下我!不要丟下我!聖女!聖女!」
他用力伸長脖子,使勁探出舌頭,舔舐她穿著高跟涼鞋所露出的腳趾。
「……」
無法想像的畫面。
平時道貌岸然的院長,竟然做出這種事。
然而面對這驚人之舉,九十九僅是投去冷靜的視線,彷彿躑躅森已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。
——下一秒。
她消失了。
「聖女——!」
伴隨著躑躅森失望的嚎叫,九十九出現在我前方。
無聲無息。
就像從夜色裡「分離」出來,超乎常理的「移動」。
直到此刻,我才更加清楚地看見她全身的樣貌。
上翹的睫毛,幽冷的雙眸,微卷的及肩短髮——那件露出鎖骨的黑色洋裝十分貼身,顯現出女性特有的身體弧線。裙襬長度到膝蓋上緣,帶著優雅神祕——猶如死神的氣息。
我應該立刻帶著妖精逃跑的。
明明應該這麼做,此時被九十九盯著的身體,卻好像沒辦法移動,只能伸長手臂將妖精護在身後。
果然完全不同。
在池間銘田的夢裡看到的她,氣場遠遠不及此刻的「本人」。
「九十九……天籟。」我喃喃語著她的名。
「你認識我,而且傷口復原了。」她非常敏銳,「你們是誰?」
「……殺害真正的教徒佔地為王,宣揚扭曲的理念,表面上做著善事,最終還是把別人推進死巷。那是我們該問的問題——玩弄生命的你們到底是誰?」
她沒有回答。
讀不出情緒的眼眸,僅是瞟向身後的妖精。
不妙。
我下意識將妖精用力推開,讓她躲過漆黑如墨的身影的襲擊。
「……!」
利刃與銀光。
是一把精緻的小刀。
不只是整體的氣息,九十九天籟就連武器都跟無相如此相似。
「你比看起來還厲害。」攻擊落空的她,再次從陰影中悄然現身,「應該遇過不少危機吧。」
「……都是拜你們所賜。」
我再次趕到妖精身旁護著她,而她緊緊抓著我的手臂。
她的判斷是對的。
被盯上的此刻,就算跟侏儒一樣找空檔趁機逃跑,恐怕也會被那無法解釋的移動方式逮個正著。
與其那樣,倒不如待在我身邊。
「坦白說,我很驚訝。」九十九將小刀橫擺,稍微扭轉手腕後小刀竟憑空消失,「綠騎士……他是無敵的。至少在這座山裡——我想不到如何將他逼上絕境。嗯……看來你們用了卑鄙的手段。」
「……」
「你的傷口迅速復原……那種能力不可能對綠騎士造成威脅。而你亟欲保護的她——便是關鍵。但她不像有戰鬥經驗的模樣,否則也不需要你操心……很符合精神攻擊或製造幻覺的能力者。綠騎士的傷勢都是單純的重擊,原來如此,是她讓你取得機會。」
妖精把我的手臂抓得更緊了。
「而且,那是你們預謀已久的計劃。你們肯定早就知道綠騎士的底細,抓到機會後一鼓作氣完成它。尤其是脖子上發紫的勒痕,證明你們相當清楚——要是綠騎士能夠『說話』,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。你們的背後有誰?從哪裡得知『這個地方』?」
開什麼玩笑。
這個女人光是憑著眼前的狀況,就快把所有事態摸清了嗎?
既然如此,乾脆開誠佈公。
「池間銘田。」
「……」
簡單的四個字,就讓九十九陷入沉默。
她的腦袋肯定正在飛快運轉。
「記得嗎?池間銘田受到你們的指使,殺了一個超級偵探。所以,要是敢再提到一次『卑鄙』之類的字眼,我一定會把妳大卸八塊。」
「偵探……啊,你們是從更早之前……與找到『教主』的女人有所關聯。池間那老頭失聯也是你們做的?有備而來……並且懷抱深邃的敵意,難怪從不失誤的綠騎士會栽在你們手上。」
「不只是超級偵探,還有我那單純無比的書店打工生活,也是被你們毀掉的。」
「書店……打工?嗯,無所謂。」
她用輕描淡寫的語氣,抹去我重要的曾經。
「反正你們不是第一批尋仇的人,大概也不會是最後的。只要與教主走在正確的道路上,必然會遭受質疑。我將其視為考驗的一環,並樂於接受。彼此都是受眷顧的人類,你們認為教主——認為我們為何引領人們覺醒?」
——難道我在殺你的時候看起來很愉快嗎?
無相的聲音在腦海中浮現。
他曾經對我說過這句話。
「……為了讓大家洗清罪惡,回到天堂。」
「不錯,你居然理解我們身處的世界是監獄的基本概念。難道是教主親口告訴你的?但嚴格說來,那是最終的目標,不是原因。」
九十九不帶感情地說著。
並非解釋或尋求認同,更不是討論或爭辯,而是純粹敘述事實般的口吻。
「教主的同伴裡,有人能夠看見未來。」
「……」
「他的大覺知穿透宇宙,橫跨時間,超越空間……不久後,當湊齊『十四萬四千人』,這座充滿悲哀的監獄會被遺棄,成為無人問津的孤島。屆時還留在此處的生靈,將會永生永世在此輪迴,無法離開。」
「妳到底在說什麼?為什麼跟你們這些人講話……總是一肚子火啊?」
我感到渾身無力。
「宇宙、天堂、時空……那種事跟我有什麼關係?我只不過是想努力回到人群裡……想在學校的餐廳安心吃飯,想在上課的時候趴著睡覺,放學後想牽女生的手一起約會而已啊?喂,告訴我啊,妳說的那些東西到底關我什麼事?」
「換個比喻好了。像你這種年紀的男孩,都會玩遊戲吧?讓我問你,遊戲裡遇到的事會影響你的情緒或生活嗎?」
「……」
「不管會不會都無所謂,不是嗎?」她自顧自說著,「若要問為什麼,答案當然只有一個,『那是虛擬的』。這樣你明白了吧?在這座牢籠裡,什麼喜怒哀樂都是短暫不實的。我們唯一的目標,只有經歷苦難並超越自我,努力成為『十四萬四千人』的其中一員,然後『離苦得樂』。」
「……」
「你不知道『大覺者』的存在,不清楚世界的本質,不理解人類誕生於此的意義,不明白『教主』的用心良苦。想一想,若你是『神』,發願解救十四萬四千人,而在那群人之中,有人背負旁人無法理解的孤獨,主動投身其中,助你執行此番大業,你作何感想?」
已經無法發出任何聲音了。
我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。
「你會予以重賞,因為神相當仁慈。誕生於世的人類,包括你我,都是有罪的靈魂。神想帶走十四萬四千條靈魂,建自己的國,條件是他們必須清償罪惡,或是得到赦免——也就是受到其餘眾神的認可,並且完全接納自己的命運。我們這些『能力者』就是受認可者,已拿到往天堂的門票。」
「……」
「教主看到那樣的未來以後深受感動,明明只要懷抱虔誠的心靜靜等待即可,他卻踏上不被理解的道路。他——不對,我們殘害生命,在你眼中一定是這樣吧?可是讓我們回到那個比喻吧,就算在遊戲裡殺人又怎麼樣?當你意識到這點,才可以從被囚禁的思想抽離出來,看見真實——我們是要一同前往天堂的夥伴。」
「今見。」我終於忍不住求救。
「讓我問問。」妖精說,「既然是夥伴,為什麼要像現在這樣互相殘殺?」
九十九瞪大雙眼,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。
「怎麼會有這種問題?從頭到尾,先動手的都是你們吧?教主不會對『自己人』出手,若非那什麼偵探主動找教主麻煩,她也不會被池間殺掉,不是嗎?再看看周圍,這裡是綠騎士苦心經營的修道院,多麼美麗,多麼莊嚴。他在這裡安分守己,影響了誰?不也是你們闖進來搗亂的嗎?」
「……」
「拜託你們認清事實。『受眷顧』的我們是『同一邊』的人,是要成為十四萬四千人,同船共渡的一份子。你們究竟在牢籠裡認真什麼?為什麼不趕快增加同伴,讓神帶我們離開?人類會生老病死,若在這段生命抵達盡頭前,還不能湊齊足夠的人數,我們很可能被丟下,無法登上——」
「哈——啊——」
遠處傳來的呵欠聲,突兀地打斷九十九的話語。
只見火鶴先生伸著懶腰,終於不再是悠悠沉睡的模樣。
「真是——懷念啊。」他自顧自說著,「是今見小姐做的吧?今見小姐,妳果然不是普通的大學生。雖然妳騙了我,但我覺得非常感謝。」
「……」
「然後——」火鶴先生站起來,側身望向這裡,「久仰大名啊,九十九天籟。」
「我不認識你。」
「伊田孤兒院、清須療養機構……記得這兩個地方嗎?妳當然記得,因為就跟這座修道院一樣,都是妳躲在幕後一手打造的『人類福祉』。我那擔任社工的朋友在探訪中發現異狀,一個人不停調查,直到某天就再也沒回來了。」
「……哦?」
「後來我為了尋找他,做了很多功課,才知道他的懷疑是正確的。你們表面上做著善事,行著義舉,私底下卻在沒有陽光的角落奪人性命……所以我才把那兩個地方燒了。」
「原來是你!」九十九咬牙切齒,「把我們苦心經營的成果……!」
「苦心經營?嗯……確實是挺厲害的。但我真搞不懂,妳居然為了殺人,大費周章創辦那麼多有模有樣的機構?」
「……你們都一樣。」
九十九搖搖頭。
「都一樣,搞不清楚本質。孤兒……被遺棄的老人……無家可歸的遊民,這些機構收容的都是遠離世俗、相較於普通人更容易超越自我的對象。教主他想加速人數到齊的理想很崇高,但手法太粗糙,容易引起麻煩。他甚至為了測試哪種人更容易受到眷顧,每隔一段時間就改變篩選目標的方式,卻造成反效果。」
——神奈川連續殺人事件。
那陣子受害的都是年輕人,在學校裡引起不小的騷動。
「我不想那樣,所以選擇更溫和的手段協助他。」
「更溫和……的手段?」我不禁呢喃。
「就算在我的院所裡面死去的人沒有『受到眷顧』,但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,仍然過得相對幸福。若沒有我們提供遮風避雨的住處,安全無虞的餐食,他們會走得更加淒涼。生命終有盡頭,與其毫無意義死去,何不嘗試一次重生的機會?就算失敗,結果也不過是一樣的,沒有任何人損失。」
「沒有任何人損失?」火鶴先生提高音調,「妳知不知道——自己在說什麼?對於我們這些『被留下來』的人而言,怎麼可以說是沒有損失?」
「你損失了什麼?一段親情?一段友誼?還是一段愛戀?我已說過,監獄裡一切都是不實的,若我們到往天堂去,那裡的幸福喜樂才是難以計算的『無量大數』。貪、嗔、癡或愛恨情仇,都是虛假的『障』,所有人都應該看清,並覺悟『一切』是不存在的。當察覺到這點,牢籠也不存在了。」
「……聽不下去啦。」火鶴先生忍不住扶著額頭。
「那就別聽了。」九十九再次溶入漆黑之中。
「小心!」
我大聲提醒,而九十九從火鶴先生的身後探出身影,舉起閃著銀光的小刀迅速揮落。
「!」
蒸騰的水霧。
「啊!」九十九立刻收手。
「——別輕易靠近我,很危險喔。」
火鶴先生的紅色長髮,跟著羽織緩緩飄動。
九十九單膝跪地,握刀的手似乎受傷了。
「……無形之『火』。」
「嗯?還不到火焰的地步啦。只是『加熱』身旁的空氣,變得像是保護罩而已。妳的手,很難受吧?普通的水蒸氣大約一百度,那已經是足以燙傷的溫度了,而現在我身旁的空氣——差不多三百度吧。」
「……!」
九十九惡狠狠盯著火鶴先生。
她怎麼也想不到,自己剛剛把手伸進三百度高溫的空氣中。
「紅腫……起泡,深及皮膚深層的燒燙傷,可能損壞血管、肌肉與神經。留下疤痕是難免的,要是感染了,說不定會有生命危險。別怪我,是妳自己靠過來的。」
「你……不會被影響?」
「我能控制『熱量』的轉移,就算用熱油洗澡也無所謂。順帶一提,我做事習慣準備備案。此刻我們腳下——教堂下方的大地與土壤,早就被加熱到成為岩漿了。萬一有個萬一,如果有個如果,我不介意讓這裡化為我專屬的泳池。事實上,妳的另外兩個機構都是這樣完蛋的,很熟悉吧?」
「……」
我不禁看向教堂地板。
在這下方,是岩漿。
難怪躑躅森的能力不起作用。
他命令的植物,在極高溫的地底裡什麼事情也辦不到。
火鶴先生——大概早在我們等待躑躅森回來的時候,在夕陽西下的黃昏時刻,用沒有人察覺的緩慢速度一點一滴凝聚熱量,做好這樣的佈局了吧。
當時他還問像那樣子靜靜等待,會不會反而給對方時間做好準備,想不到做準備的是他自己。
令人欽佩的男人。
「妳有妳的恨,我也有我要討回的仇。」火鶴先生的臉上覆上一層哀傷,「我不知道人間是不是監獄,但就算我們擁有的一切都是假的,我們也只剩這些了。因為只剩這些,所以更要好好珍惜……難道不是嗎?」
「……好痛。」九十九還想說什麼,但最後只能咬牙哼出這句話。
看來她的傷勢比想像中嚴重。
「夢蛇男。」此時妖精拉扯我的手臂,「躑躅森不見了。」
「!」
經她提醒,我才發現躑躅森消失了。
地上拖著一道血痕,向教堂外延伸而去。
「都已經變成那樣了……竟然還……」
就連我都沒有自信在那樣的狀態中保有意識。
如同植物般頑強的生命力。
在火鶴先生牽制住九十九的當下,我決定這麼做。
「我去找他。要是他又變成夢裡的模樣……事情就麻煩了。」
「那我呢?」
「妳不能再勉強自己了,找個地方躲起來吧。」
「我想跟你一起去。」
「……」
相視不語。
幾秒後,我們對彼此點頭,轉身朝漆黑的廊道邁出腳步。
——然後從漆黑的廊道衝回教堂裡。
「……」
這是怎麼回事?
「黑暗……」妖精說道,「她的能力,跟『黑暗』有關。」
「我不會讓你們離開。」九十九站起身,額頭跟鎖骨都泌著薄薄的汗,「綠騎士……我的好騎士。只要等到他回來,你們都會死在這裡。」
「很遺憾,他回來的時候只會看到妳變成黑炭而已。」
火鶴先生的頭髮跟羽織仍在微微飄動,也許是默默調節熱量時造成的空氣對流吧。
他要主動出招了。
正當我這麼想,九十九又一次溶入暗影裡。
無聲無息的。
「硬碰硬不是我的作風。」聲音從四面八方的黑暗角落傳來。
「……體溫又消失了。」火鶴先生說道,「……不,不是消失,是躲藏在『影子』裡!」
緩慢的。
一隻白皙的手,從火鶴先生的領口伸出。
「……!」
如同恐怖電影的畫面。
「你答對了。」又有另一隻手,從火鶴先生的頸後繞出,「從晦暗的夜空到幽靜的深海……或是皮膚與衣服的間隙……髮絲與髮絲的狹縫。凡是沒有光或是有影子的地方,我都能來去自如。我——就是『黑暗』本身。」
正因如此。
她才能用無法理解的方式移動。
「你的周圍充滿高溫空氣……但是能控制得多精準呢?我猜你為了避免誤傷自己,越靠近自己身體的地方就越安全吧?而我恰恰能從你身上的陰影裡出現,正是最接近你的距離……果然成功了。正常的情況下不可能有人離你這麼近,所以反而成為突破口,就算現在想要調整,也需要時間才對。」
那雙手撫摸著火鶴先生的脖子,搔刮他皮膚下的頸動脈。
「可惡!」
火鶴先生伸手抓去,挑釁的雙手卻立刻潛入陰影中。
「其實,我根本不需刻意現身。」
火鶴先生的上衣鼓了起來,那是一隻手臂舉刀準備砍向他的形狀。
「!」
完全來不及反應,利刃劃開皮膚的詭異聲音響起,火鶴先生突然抱胸跪地。
很快的,血液滲透他的衣服,滴滴答答落在地上。
「……哈哈,真難纏啊。何不一刀給我痛快?」
「你毀掉我兩個苦心經營的院所,拖慢我們的腳步,怎能輕易讓你解脫?」
「妳不是說一切都是假的嗎?何必那麼在乎?」
「因為你阻礙了唯一的『真實』。」
「真矛盾啊,妳會因為沒有直接取我性命而後悔的。」
「我很期待。反正宇宙最初的模樣就是一片漆黑,黑暗是世界的原貌,沒有人能夠逃離,你也不例外。」
「那就交給我最信任的火焰吧。」火鶴先生苦笑,「畢竟,火能帶來『光明』啊。」
地面開始震動。
「難道……!」
我立刻抱起妖精,深怕火鶴先生說的「岩漿」會傷害到她。
只是九十九的速度更快。
陰影迅速擴大了。
以火鶴先生的影子為中心,黑暗就像海水般往周圍蔓延,浸染周圍的一切。它們填滿所有角落與縫隙,爬上每個物體,甚至沿著窗框交織成網,就連月光都被遮蔽。
轉眼的時間,周圍變得伸手不見五指。就算睜大眼睛試圖適應環境,也依然什麼都看不到。
純粹的黑。
純粹的無。
我緊緊抱著妖精。
如果說九十九能在影子裡移動,那麼被包圍在影子裡的我們——身處無盡黑暗之中的我們,根本毫無勝算。
所有人都會被殺死。
壁畫上刻鑿的漆黑。
令人絕望的壟罩。
因為完全失去視覺,聽覺反而被放大好幾倍。除了懷裡妖精短促的呼吸聲以外,我試圖聆聽周圍的風吹草動。就算提前一秒也好,如果能早那麼一秒聽見九十九發動攻擊的聲音,或許就可以更好的保護今見白音。
「……難以凝聚『熱量』。」火鶴先生說道,「這裡與外界隔絕了嗎?」
與外界隔絕的幽冥詭譎之地。
火鶴先生無法凝聚他最熟悉的東西。
九十九雖然不像躑躅森具有壓倒性的武力,卻是另一種層面的強敵。
黑暗。
人類要如何與黑暗對抗?
關上燈的房間,入夜後的叢林,封起的紙箱內部。這個世界誠如她所言,彷彿生來就是「黑」的。
若說與躑躅森的戰鬥,是與大自然的對抗。
那麼與九十九的對抗,就是與世界本身的戰鬥。
「……!」
突然,我感覺有人在摸我的腳。
並不是一個人。
而是好幾雙手。
就像曾經歿於這片漆黑中的亡者,伸手要把別人拖下水一樣。
不妙。
太不妙了。
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下沉。
就這樣一直下沉,會跑到什麼地方去?
這到底是——什麼能力?
「這個空間能夠連接周圍的陰影,任我自由通行。」周圍再次傳來九十九的聲音,「但對於其他人而言,這裡是封閉的環境,沒有生老病死,只有一片漆黑。這邊關著曾經反抗我的人,但他們沒有方法出去,在永無止盡的黑暗裡失去形體與自我,化為無意識的、介於生死之間的存在。」
「……!」
這番言論,讓我想起赤理夢生曾經展示過的「宇宙」。
那是時間流速一百比一的神奇地帶,幫助她抽絲剝繭進行思考。
而九十九天籟擁有類似的能力,同樣能展開專屬於自己的「特殊空間」。
「就算是火焰……也燒不掉這個地方。」火鶴先生的聲音格外遙遠。
「那是當然的。熾熱如太陽,也沒辦法在宇宙裡燒出破洞。溫度在這裡毫無意義。」
「夢蛇男,」妖精突然開口,「我問你。」
「……怎麼了?」
「她說這裡是封閉的地方,沒辦法出去,那就是密室囉?」
「大概吧……那又怎麼樣?」
「既然是密室……」她沉吟片刻。
我陷入思考。
既然是密室,那就是室內。
而室內就是。
室內正是。
——妖精說了算的地方。
「!」
黑暗中裂出一道白光。
眼皮緩緩睜開了。
那是出現在頭頂上方的巨大獨眼。
充滿血絲的大面積眼白,進一步裂出成千上百道裂縫。那些裂縫裡的小眼球,全部都與巨大的瞳孔俯瞰著下方的一切。
以樂趣為食。
真正的『神明』的視線。
龐大的資訊灌入腦袋。
火光——閃電——這是誰的——有人在說話——天使——神的指尖——方舟——十四萬四千——屍體——宣揚與佈道——撕裂——求救與吶喊。
無數片段不停閃過。
「哇啊!」
驚醒的我睜開眼,清冷的月色如舊。
「剛、剛剛那是什麼?」
我感覺自己的心臟突然跳得好快,快要無法呼吸,只能放下妖精用力喘氣。
「別緊張,只是利用機會窺探她的潛意識。她似乎真的經歷過無法想像的事……尤其是她說的,能見到未來的『大覺者』。那些畫面難道就是『未來』?不管怎麼樣,我們順利脫身了。」
說著說著,今見白音暈眩似的身體一晃,鼻血再次流出,但她馬上伸手抹去。
「……偶爾把自己逼到這個程度,也挺有趣的。」
「妳真是……」
還想說什麼時,睡著的九十九突然從陰影中緩緩傾倒,毫無防備撞在地面上。
「……怎、怎麼回事!」
她馬上就醒了。
妖精破解黑暗的瞬間,環境變回「室外」,所以能力也失效——想必是這樣吧。
也就是說,剛才那些莫名其妙的片段,都是一瞬間出現在腦海裡的。
那到底是什麼?
雖然充滿疑問,但現在不是探討那些問題的時候。
因為周遭的溫度用不可思議的速度下降。
我感覺體溫正在流失,而九十九身邊的空氣已經扭曲,變得像是海市蜃樓般搖晃的景象。
實在太驚人了。
這恐怕是火鶴先生能力的最高極限。
他不但沒有執著於莫名其妙的夢,反而在醒來後立刻展開反擊。
才一眨眼的時間,九十九的周圍全都包覆著劇烈扭轉的空氣。
難以想像的高溫。
如果接觸到那樣的空氣,或是那樣的空氣一瞬間往周圍釋放熱能——
「……!」
九十九的眼中流露出難得的恐懼。
然後,我看見她臉部猙獰,準備潛入自己與地面之間的陰影。
火鶴先生沒有給她那種機會。
——地面「熔解」了。
她的身下蒸出大量白煙,別說陰影,化為漿狀的地面甚至發出怵目驚心的金紅色光芒。
就像陷入流沙一樣,九十九開始緩緩下沉。
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,把地面加溫到這種程度——火鶴先生應該把那些花費大量時間蓄積在地底的熱能,全部轉移到九十九的位置了。
他的能力固然可怕,但更可怕的是他提前佈局的心思。
可是,岩漿的熱度似乎沒有傳到九十九身上。
她只是單純浸泡在其中。
……火鶴先生究竟在等什麼?
此時的九十九起身想逃,但是碰到高溫的空氣又跌坐回岩漿裡。
猶如困獸之鬥。
「綠騎士!」九十九開始放聲大叫:「你在哪裡?回來!快回來!」
「——聖女!」
遠遠的,教堂外的長廊竟傳來回應。
「聖女!等我!」
不妙。
躑躅森那傢伙不但沒死,反而用非常快的速度朝這裡狂奔。
「火鶴先生!」我急忙大喊。
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。
被高溫的空氣徹底包圍,地面熱到發出光芒——好不容易把九十九逼到這個地步,如果躑躅森回來,讓九十九找機會遁入黑暗中,就再也不可能逮到她了。
必須在此刻動手。
必須是此刻動手!
火鶴先生雙手合掌。
岩漿開始冒泡了。
「綠騎士——!」
「溫度差不多了……安息吧。」
伴隨火鶴先生的呢喃,空氣迅速膨脹,化為肉眼可見的熱浪朝四方八方擴散。
「——呀啊啊啊啊!」
九十九發出慘絕人寰的叫聲,沐浴在噴湧的岩漿裡。
周圍的地面與長椅都開始冒煙,想必馬上就會燒起來。
「——聖女!」
成為怪物的躑躅森衝到教堂門口,目睹眼前的一幕。
他心愛的聖女此時衣不蔽體,皮膚熔毀,露出白色的筋膜,全身都冒著濃濃的煙。
已經不會動了。
九十九幾乎一瞬間失去了生命。
火鶴先生在等的就是這個吧。
不能失敗——也不可能失敗的一擊必殺。
九十九身軀泡在岩漿裡,還在緩慢下沉。不久後,這座教堂裡應該會連一點點她存在過的痕跡都不存在。
掌控黑暗的女人,因其自傲而溺於炙熱的火光。
何其諷刺。
「聖女啊——!」
震天的怒吼從怪物嘴裡喊出。
血肉與植物的交融。
如同夢裡那樣,躑躅森已經成為無可名狀的怪物,就像披著鎧甲的猛獸。
我看見他的肩膀上還有一朵淺紫色的花。
我對那種花很有印象。
因為那是來到這裡的第一夜,從高樓俯瞰的——中庭裡最明顯的花。
他到中庭的花園裡了。
為了得到更多植物。
為了讓自己成為怪物。
他身上的好幾條藤蔓瘋狂舞動,身軀跟鎧甲膨脹得更為龐大。
身高接近三公尺的駭人巨獸。
發狂的怒意讓枝蔓蜷曲纏繞,化為一柄尖銳的長槍。
「——去死啊啊啊啊啊!」
他那被植物層層包覆的手臂往後拉伸——然後將長槍拋擲而出。
被常理外的蠻力所推動的破風長槍,筆直地朝火鶴先生飛去。
由於太過專心於九十九身上,火鶴先生並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到攻擊。
當他轉頭發現時,已經躲不開了。
於是,在那樣的長槍面前。
「咕嘔!」
——西波照間挺身擋下。
「唔唔唔唔唔!」
我企圖讓軌道偏離,只是那股力量實在太兇悍,我持續往後退,甚至雙腳離地,直到整個人牢牢被插在牆上才停下。
「咳噗!」
——右肺被貫穿了,肋骨不知道斷了幾根。
因為太過緊急,沒辦法選擇承受攻擊的位置,就變成這種情況。
難以呼吸,從屁股到頭頂都是麻的。
痛到快昏厥了。
但如果不這麼做,現在被插在牆上的可能就是火鶴先生。
「……謝了,會復活的小哥。」
他鬆開合十的雙掌。
目標達成了。
已經不會動的。
肩膀以下都泡在岩漿裡的「那個」,就是火鶴先生此行的最終目標。
他終結了這一切的根源。
終結了,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無聲蔓延的黑暗。
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!」
鎧甲怪物暴跳如雷,踏碎地面像猛獸一樣朝火鶴先生猛然撲去。
看得出火鶴先生急忙運起熱量,但鎧甲猛獸的巨掌已來到面前。
「……!」
巨掌在距離火鶴先生一公尺外的地方拍打到「某種東西」,震出激盪的白霧。
想必是高溫的保護罩吧。
可是,沒有停下。
在厚重外皮的包覆下,猛獸的手臂並未收回,而是持續往前。
火鶴先生打算往後跳,但為時已晚,怪物巨大的手指揮擊到他的胸膛。
「……!」
僅僅只是擦過而已,火鶴先生就離地飛起,猛力撞在我旁邊的石像基座上。
「嘔!」
他忍不住乾嘔,卻還是搖搖晃晃站起來重整態勢。
「該死……好不容易『烙起』的刀傷又裂開了。」
太不利了。
雖然巨獸的整隻右手臂都在冒煙,但看起來並沒有大礙。
擁有那種鎧甲般的外皮,對於熱的抵抗力比常人高出太多了。
「直接……咳咳!」
雖然我努力發出聲音,但肺部被貫穿的當下,實在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。
「直接對他『加熱』?」火鶴先生看透我的心思,「我當然想。偏偏我的能力……對於『快速移動』的對象效率很差啊。基本上所有『活體』都一樣,因為身體裡流動著血液,那會阻礙我的凝聚,更別說這種活蹦亂跳的傢伙了。」
「……」
原來如此。
難怪他會用那種方式對付九十九天籟。
出招之前困住對方。
因為「移動」的現象會影響他的「凝聚」,養成他利用相對不變的環境展開攻擊的習慣。
反過來說。
只要不讓躑躅森移動就可以了吧?
「啊啊啊……!」
我使盡全力拔出胸前的巨大長槍,但它牢牢插在我身後的牆壁裡。
別說讓別人不動了,現在被困住的反而是我自己。
「小哥,你相信我嗎?」
「什……」我全身無力。
「我真的要讓這裡化成火海了,只有這樣才能對付他。但是……我不會讓『熱』傳達到你跟今見小姐身上……只要你們不害怕就可以了。」
「我……還有……選擇?」
「沒有。」火鶴先生雙手合掌,「我們都沒有選擇。」
周圍的地面接二連三迸裂了。
蒸騰的白霧從裂縫冒出。
躑躅森再次發出巨吼,朝我們這邊衝過來。
火鶴先生將雙掌貼到地面。
就在巨獸揮臂跳起的瞬間,大量岩漿爆噴而出,灑在躑躅森身上。
但在堅硬外殼的保護下,他沒有停止,而是持續揮出手臂。
「……!」
火鶴先生側身閃過,怪物的巨拳打在牆上,炸出蜘蛛網狀的裂痕。
「來啊!」
羽織飄動,火鶴先生持續挑釁怪物。躑躅森追上去,接連幾拳都落在地板與牆壁,我感覺整座教堂都在震動,陸續有碎石掉落。
再這樣下去,教堂就要崩塌了。
然而,好幾次攻擊落空的躑躅森突然停下動作。
「怎麼了?過來啊!」氣喘吁吁的火鶴先生持續說著,「好心提醒你,要是站著發呆,很快就會落得跟那女人一樣的下場喔!我可是不會手下留情的!」
「……!」
空氣確實發生變化了。
躑躅森身邊的空間開始微微扭曲。
所以他沒有多想,邁出腳步——
——朝著今見白音衝去。
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。
「快跑!」
不顧劇痛,我聲嘶力竭大喊。
妖精轉頭奔向教堂的大門。
本來就不高的她,此刻看起來更嬌小了。
那樣的她,怎麼可能跑得過狂暴的怪物。
我仍試圖拔掉長槍。
而巨掌——已到她的背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