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黃昏時分的奧多摩山格外寂靜。
天空是令人不快的暗黃色。
蟲不鳴,鳥不叫,風不吹,樹不搖。
黏膩又沉悶的空氣,包裹周圍的一切。
今見白音躺在教堂內的長椅。
經過一番折騰,她應該累壞了,手臂輕放在眉骨上閉目養神。
火鶴先生坐在另一端的長椅望向窗外。
能夠凝聚「熱」的他,不知道看到太陽時心裡會想什麼。
而我——西波照間坐在教堂最前方的講台上,面對底下所有座席。
準確而言,是面對出入口。
隨時準備迎接那冰冷又沉著的身影。
「話說,」火鶴先生用悠哉的語氣打破沉默,「就這樣乾等,好像反而給對方充分的準備時間啊。」
「什麼準備時間?」
「嗯——像是擬定對策或佈置陷阱之類的。」
合理的擔憂。
但是,必須待在「室內」。
那是妖精發動能力的條件。
我認為守在空曠的大教堂裡,才有面對突發狀況的餘裕。為了不殃及無辜,也必須把對建築物本身的損害考慮進去,過於狹窄的空間會讓風險增加。如果真有所謂的神,這裡也是屬於祂們的場所——不管怎麼想,都是最適合迎接結局的地方。
而且,話說回來。
「如果他會做那種事,平常就會準備了,不會等到現在。」
「是嗎?看來你很瞭解他——那叫躑躅森的院長。」
「只是接觸『他們』的次數比較多罷了。畢竟他們是一群狡猾的傢伙。」
「他們……嗎?」
「根據之前的經驗,」在池間銘田夢中的經驗,「九十九追隨著被我們稱為『無相』的連續殺人魔,把他當成教主。」
「居然有這種事。」
「但還不能確認躑躅森跟九十九究竟有什麼關聯。唯一奇怪的地方……」我回想在山洞口遭到埋伏的時候,「就是提到那女人的名字時,躑躅森的態度就發生很大的轉變。我們應該就是在那瞬間——正式確立敵對關係的吧。」
被植物攻擊,關在洞穴裡……所有的轉捩點就在那一刻。
躑躅森不希望有人找到九十九。
越是如此。
他就越是找到九十九的關鍵。
所以——不能殺他。
半死不活的人的嘴裡,往往是通往真相的捷徑。
……可是。
會那麼順利嗎?
我望著自己的手掌,捏起拳頭再慢慢放開。
無相,齋賀久司,池間銘田……
這雙應該牽著遠野夜花的手,卻一直染上別人的鮮血。
這次也一樣嗎?
「有人來了。」妖精突然說道。
我屏氣凝神,聽到由遠而近匆促短淺的腳步聲。
那不是躑躅森走路的風格。
——侏儒出現在眼前。
「你、你們!」
「嘿。」我揮揮手。
「唔!」他注意到火鶴先生,連忙摀住自己的嘴。
偽裝成啞巴,是他明哲保身的絕技。
「自己人。」我說。
雖然妖精不太相信火鶴先生,但我覺得就算他不是好人,也不會是壞人。
或許是事態緊急吧,侏儒很快就接受我的說法。
「不是要幫忙報警嗎!警察呢?」
「先冷靜點,」我說,「其他居民還好嗎?」
「……大、大原把所有人聚集在餐廳裡,說是院長的要求。」
「那你跑出來沒關係嗎?」
「總可以上廁所吧!況且我是啞巴,身體又是這副模樣,根本沒人在意我!反正直覺告訴我一定有內情!明明院長還沒回來,怎麼可能下午突然要求大原集合所有人!」
「合理的判斷。」我說,「我們早上離開後,想揭穿院長的真面目,卻被他攻擊了。」
「什麼!」
「金島麻美也是。所有人——只要是離開修道院的居民,都會被躑躅森拘禁起來。」
「拘禁?他要做什麼?」
「強迫大家進行『考驗』。或者應該說——」
——他只是單純在殺人。
我毫無保留如此回答。
「……果、果然……」侏儒臉色難看,「我……我的猜想沒有錯。根本沒有人離開這裡。那些從未回來的居民……不嫌棄我的好友們……染血的黃金聖像,全部都——」
他小小的身體劇烈顫抖。
我不能理解他內心的感受。
只知道肯定不好過。
所以我只能這樣安慰。
「可是我們回來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為了不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,我們回來了。而且會撕下院長的面具,把真相公諸於世。所以——如果想替離開的人盡一份力,請你協助大原,讓居民們老老實實待在餐廳吧。」
「我……說實話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。會不會就連你也在騙我?畢竟你答應報警卻沒有做到,反而又多了一個陌生人,而我完全不知道你們的打算……我不禁懷疑,真的該相信你們這群來路不明的人嗎?啊,神啊……我該如何是好?」
「不必相信我們,但要相信你的信仰。難道你忘了嗎?」
我反問他。
「你曾經說過,我們的出現是『神的仁慈』。難道神會在這種時候背叛你?祂所伸出的援手,好不容易觸及這片深埋多年的黑暗,而你終於能夠提起一盞燈,替祂照耀前方的深淵。回想一下吧,昨晚你不惜一切代價向我們求救的那份——令人敬佩的『勇氣』。」
「……啊啊。」侏儒發出感嘆,「勇氣……那麼做就是勇氣嗎?」
「面對困難與恐懼,仍保有堅定的信念,採取實際的行動。所謂的勇氣不就是如此?」
「……原來,原來我還留有那種東西。在這封閉的院裡,你們的出現帶來了『轉機』。我明明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機會,出現在眼前卻又不敢接受。是啊,現在我只能相信……也應該相信你們。」
此時的他,用溫柔的眼神仰望坐在講台上的我。
「……真神聖。跟院長完全不同。夕陽——穿透彩繪玻璃灑在你身上,我看不清你的臉,但是覺得非常安心,就好像你身上棲息著特別的存在。我會想辦法協助大原……讓其他人如你所願待在安全的地方……」
「交給你了。」
他點點頭,轉身準備離開教堂。
「事情結束後,」我說,「你就去把黃金聖像拿回來吧。」
侏儒停下腳步,但沒有回頭。
「那本來就是你找到的,不屬於這座變調的修道院,當然更不是躑躅森的。那是你的東西,是你送給好友的祝福,是特別的回憶。把它拿回來吧,然後——繼續懷抱勇氣活下去。」
他沒有說話,僅是再次邁出步伐。
當侏儒消失在視線裡,我鬆了口氣。
「好險。」
「恭喜你度過難關,雖然我完全聽不懂。」火鶴先生一派輕鬆地說。
「他是這裡的居民,昨晚答應他的事沒做到……要是沒辦法說服他會有點麻煩。」
「他說你很神聖。」妖精從躺著的姿勢坐起身,頭髮又開始亂翹,「真有趣的形容。嗯,他說的沒錯,現在的光影……這個畫面值得拍下來。」
「……妳是拐著彎想說手機被弄壞的事吧?回去我會買新的給妳。」
「手機?」火鶴先生掏掏口袋,「要拍照的話,我可以先借——」
話音未落。
侏儒就重新出現在大教堂的門邊。
而且是相當戲劇性的——倒退著走路。
這瞬間。
三人不約而同收起閒談的心情,全神戒備。
「為何如此懼怕?」
迴盪在廊道的沉穩跫音。
像是關心又似責問的語氣。
躑躅森秀景。
聖助會修道院的院長,回來了。
「……!」
侏儒滿頭大汗,被一步步逼退,然後扭頭跑進教堂,連滾帶爬躲到我旁邊。
「莫非——」
不疾不徐的躑躅森駐足在大教堂門口,側身投來視線。
「他們口中的『告密者』,就是不會說話的你?」
銳利的眼神如同利箭貫穿侏儒小小的身軀。
「……噫!」他被嚇到跌坐在地。
不打自招。
多年來的演技,在緊要關頭功虧一簣。
不過倒也無妨。
因為躑躅森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。
「你們——通過考驗了。不,不可能如此之快,而且甫經考驗之人,必定會有一段非常混亂的時期。你們本就是『覺醒者』,難怪能出現在這裡。」
混亂的——時期。
躑躅森非常瞭解。
行屍走肉的兩年,難以認同的自我。
就算到了現在,西波照間也無法抬頭挺胸說自己已經度過那段時期了。
「謊話連篇……甚至多了一位踏入修道院的訪客。」鏡片後的眼神蘊藏怒意,「同為覺醒者,為何三番兩次阻饒我?你們想霸佔那種能力嗎?」
「……霸佔?」
「你們沒有因為覺醒而受惠嗎?那是不可能的。恣意使用恩賜的同時,又阻止別人得到恩賜。為何如此自私?」
「你到底在說什麼?」
「居民們進入修道院時,已經放棄人生中的一切。想離開時,卻重新擁有面對世界的覺悟。你不覺得這是世上最美妙的畫面?然而——他們能做到嗎?」
「做到什麼?」
「當然是『活下去』。」
躑躅森推起眼鏡。
「要是袖手旁觀,輕輕鬆鬆就讓他們回到社會裡,難保他們不會再次灰心喪志。面對那些值得表達敬意之人,當然必須推他們一把,賦予神聖的考驗。凡通過者,必能得到在世上存活下去的能力,那才是他們最需要的。而你們自私自利,不願讓他人覺醒,該不會還可笑地自詡為正義吧?」
「……什麼覺醒不覺醒的,簡直亂七八糟。」我說,「我從未認為自己是正義,只不過是『你們』打擾到我的日常,所以我也來打擾你們罷了。而且他們到底需要什麼,應該由他們自己決定,而不是你強行給予的『考驗』。」
「你的說法是本末倒置。如果他們真的能替自己做出正確的決定,就不會來到這裡了。」
「……每個人的人生際遇都不同,什麼是『正確』,什麼是『不正確』,也應該是他們自己說的算。」
「——你,就是想跟我唱反調。」
「你誤會了。」我笑道,「這不是唱反調,而是『反擊』,是替那些死去的人們做出的反擊。像你這種手中握著武器的人,難道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一天?」
「我右手握牧杖,左手拿聖鈴,召集並引領迷途的羔羊。在他們生命的燈火即將熄滅的無助之刻,是我予以救贖。而你們做了什麼?這座教院維持至今,是我日夜不辭辛勞的成果,你們粗暴闖入,想摧毀他們賴以維生的福地,阻礙他們接受考驗,究竟誰才是手持武器之人?」
「所以有多少人通過你所謂的考驗?如果有人通過一定會回來找你吧?可是我聽說至今為止,就連一個回來的人都沒有。」
「……」
「你認為他們都去哪裡了?我同意你說的,曾經灰心喪志的人們鼓起勇氣重新面對人生,確實是美事一樁。可是在你的幫助之下,他們的生命連同難得的振作一起戛然而止。你不過是純粹在殺人而已,恣意使用『恩賜』的人——到底是誰?」
「只是合格者尚未出現罷了。痛苦會有回報,他們所遭遇的不足以換來恩賜,我也感到痛心。然而,那也無所謂,因為在下一次的輪迴中,他們提前受的苦難,必會以某種形式重返而歸。」
「果然又是那套。什麼大家都是來受苦的,來贖罪的,等到把一切都還清,就能回到天堂之類的……我真的是,真的是真的是,受夠你們這些人了。」
「……『你們這些人』,是指?」
「無相,還有把無相視為教主的九十九天籟……」
「……你究竟是從哪裡聽到那個名字?」
「從一個你做夢也想不到的地方。躑躅森——說實話吧,我很感謝你。那時候你打破原則收留我們,讓我們發現世上原來也有這種角落。如果我們真的只是單純遇難的大學生就好了,要是那樣,這座修道院肯定會成為美好的回憶,你也會是真正的『聖人』。」
「……」
「可惜事與願違。我甚至一度認為你是被迫的,畢竟辛苦維持修道院,又要把白花花的鈔票匯給九十九,我想不通你能得到什麼好處。我曾經相信你的清白,你確實對我們有恩,但那無法彌補你犯下的惡行。你與九十九究竟是什麼關係?」
「……為何你會知道那種事?而且注意你的用詞,竟敢多次無禮直呼那位大人的名諱。」
「那位大人?啊,說起來在洞穴的時候你也講過,『處置我們是那位大人的權力』,聽起來,你應該不能對我們『出手』吧?」
「既然你們是覺醒者,情況就不同了。我一直以禮相待,卻換來這種下場。忍耐是美德,忍耐惡意則是姑息。我會——肅清你們,保護這座修道院。」
「是嗎?」
我慢慢睜開眼睛。
侏儒躺在講臺旁邊不省人事。
火鶴先生坐在長椅上閉目熟睡。
躑躅森在中央廊道單膝下跪。
他低下臉微皺眉頭,雙臂自然垂放在地,掌心朝上。
真是虔誠。
就連睡著了都是那種向神奉獻出一切的姿態。
我瞄向妖精。
她對我吐吐舌頭,甜甜一笑。
這就是編織外的世界,夢境外的現實。
充滿惡趣味的能力。
無論歷經幾次,我都會這麼想吧。
我輕輕躍下講台。
慢慢走到躑躅森面前。
「黑芝麻。」我扭動手腕,「雖然現在才說可能有點那個,但……祢是最懂我的吧?只有祢陪我度過無數不為人知的黑夜,知道我有多痛恨無相,知道我對超級偵探有多內疚,知道我有多懷念在書店工作的日子,還有……」
知道我有多喜歡遠野夜花。
知道我有多想,無憂無慮的牽著她的手,一起走在夜晚的街道上。
那對此刻的西波照間而言,就是最好的美夢。
「所以,把力量借給我。祢也不希望老是吃到又悲傷又痛苦的情緒不是嗎?祢想想看,已經多久沒有嚐到高興或快樂的味道了?而且祢是不是挑食啊?總覺得祢並不是很喜歡吃『生氣』,因為我最近有好幾次都覺得非常不爽。例如現在就是。」
我走到下跪的躑躅森面前,掄起拳頭。
「要是想換換口味,就來做點大快人心的事情吧,黑芝麻。」
不知道在夢裡大放厥詞的躑躅森被揍醒以後會有什麼反應。
我握起拳頭。
握起。握起。握緊——再握緊。
讓整個拳緊實到密不通風。
直到指甲都嵌入掌心,皮膚隱約浮現出蛇鱗般的黑色紋路,變得堅硬無比。
「躑躅森。」我說,「記住你自己的名言,痛苦會有回報。」
岩塚先生的教誨。
重心與側身的角度。
扭轉腰部。
——直拳挾帶風聲,不偏不倚砸進躑躅森的鼻子裡,發出奇異的巨響。
「——咕嘔!」
他往後翻,後腦重摔在地,破碎的鏡片與斷裂的鏡架四散飛出,整個鼻子像被擠扁似的不成形狀,鼻孔炸出鮮血,好幾顆牙齒滾落地面。
「嘎啊啊啊啊啊!」
他摀著臉不停翻滾,發出淒厲的慘叫。
「哎呀呀。」妖精輕嘆,似乎覺得有些殘忍。
但我完全不這麼認為。
跟我遭遇過的兇殘戰鬥相比,這拳根本不算什麼。
「臉——!噗咳、咳咳!牙齒……!鼻子……咳噗!」
他說話的同時鮮血還在噴濺。
「這下你該清醒一些了吧?」
「這、到底是?好像……突然醒來……咳咳!」
「是啊,我就是為了讓你醒來……為了讓你們這些人醒來,才回到這裡的。」
我慢慢走到他面前,重新握起拳頭。
「……唔!」
他舉起手臂阻擋,鮮血不停從下巴滴落。
我念頭一轉,狠踹他的腰部。
「啊!」他發出慘叫側身倒地,一手摀著臉,一手遮著側腰。
真是狼狽。
狼狽到讓人笑不出來。
我突然想起青天目曾經說過的,殺人的滋味。
殺掉同類的感覺很噁心。
雖然我並不會——或者說,應該不會那麼覺得,但肯定也不會感到開心。
看著血流不止的躑躅森,我竟覺得有些弔詭。
「怎麼了?不是要『肅清』我們嗎?」
未免過於順利了。
「你該不會是在這裡安逸太久了,變得不太會使用『能力』了吧?」
「我……」躑躅森睜著憤怒的大眼,「只是捨不得……!」
「什麼?」
「……捨不得……毀掉多年的心血,毀掉『那位大人』託付於我的『期待』!可是,別無選擇了……」
多年的心血……
我思考了兩秒。
當答案浮出水面時,已經來不及阻止。
躑躅森深深吸氣。
然後,發出震耳欲聾的大喊。
「——『保護我』!」
聲嘶力竭。
而對象當然是——
植物。
整座教堂都在震動。
伴隨地鳴與石塊崩解的聲音,數不清的根莖與枝蔓撕開地面猛然竄出。
「!」
我做好遭受攻擊的準備,但那些植物僅是將躑躅森牢牢包起,不停交織與纏繞,轉眼就化為巨大的繭。
我轉頭望向妖精。
她站在長椅上迴避危險,而火鶴先生居然還坐在原位低頭熟睡,侏儒更是不知去向。
「今見!」我說,「就算不信任他,也該讓他醒來了吧!」
正因為用自己的身體親身領教過,才知道那些植物不是能夠徒手破壞的玩意。
憑我——現在的我,對眼前的巨繭束手無策。
「還沒,夢蛇男。」妖精說,「還不是時候。」
「還不是什麼時候?」
我大喊,而下一秒——
「『攻擊他們』。」
巨繭裡傳出悶聲。
我的視野忽然遠離地面。
「……嘔!」
直到因為難以忍受的劇痛而嘔出胃液與血,才發現自己的腹部被植物穿刺,整個人高掛空中。
高度大約在教堂的中間,換算起來,應該是距離地面兩層樓左右的位置。
受到重力的影響,我正在緩慢下滑。每下滑一點,被貫穿的身體就傳來快讓人昏厥的痛苦。
「……啊。」
四肢無力,就連哀號都沒力氣。
實在太痛了。
我努力看清捅穿自己腹部的東西。
那是一根從地面冒出,有著螺旋形狀,像是長槍般堅硬又尖銳的植物。
我的血,正沿著那根「長槍」不停滴落。
不,這個失血的狀況,應該說「灑落」比較貼切。
我的血正在灑落,就像沖澡時的蓮蓬頭那樣。
「……哈。」
這才像話。
這才是。
這正是。
——與「他們」之間的戰鬥。
從以前到現在,都是如此。
「——啊啊啊啊啊啊!」
我用雙手握住那根鬼東西,阻止自己繼續下滑。
「黑芝麻!」
黑鱗浮出。
包裹著腹部的穿刺傷——以及雙手。
帶著誤傷自己也無妨的心情,我舉起右手猛力捶向長槍。
「……!」
強烈的震動重新撕開傷口。
但我別無選擇。
要是就這樣下降到地面,我一樣會被這根兩層樓高的植物牢牢固定在原地。
只能放手一搏。
一拳,再一拳。
到第四拳的時候,長槍迸出裂縫。第五拳,終於將它打斷。
我摔落在地,雖然肚子開了大洞,但總算擺脫那玩意。
傷口冒出濃濃的黑霧,失血過多讓我呈現大字形躺地,暫時動不了。
「今見……現在是時候了嗎?要是火鶴先生再不來幫忙……就麻煩了啊。喂,今見……」
我一邊喚著她,一邊瞄向她的方向。
她的身體被兩根長槍貫穿。
一根從前方穿入左大腿,一根從胸前穿出,讓她呈現跌倒般的前傾姿勢。
「喂,今見……」
沒有回應。
披頭散髮,毫無生氣。
戲劇性的。
就像被掛起的稻草人。
鮮血滴著。
滴著。
僅是滴著。
僅是沒有靈魂的——屍體。
今見白音死了。
「……」
我的眼球持續轉動。
一旁的火鶴先生,終於抬頭望著前方。
因為他的下顎到後腦都被貫穿,簡單無比的一擊斃命。
而講台後方流出的那灘血,想必來自無處可逃的侏儒。
——我。
忘了如何閉眼。
只是躺在地上望著那副光景。
望著。
再次鑄下的大錯。
「……」
西波照間錯了。
一事無成的他,本來就不該踏足這片禁地。
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。
在別人的幫助之下,誤打誤撞消除遠野夜花背負的詛咒,還僥倖打敗年紀很大的池間銘田,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。
他忘記自己身處何方。
忘了修道院是誰的地盤。
妄想對抗「他們」。
妄想有天可以意氣風發地回到遠野夜花身邊。
妄想自己能夠成為英雄。
成為自己理想中的英雄。
西波照間。
終究還是那個什麼也守護不了的廢物。
像那樣的廢物。
像這樣的廢物。
如果不在此刻站起來……
恐怕直到宇宙毀滅為止,都會一直躺在地上吧。
所以。
我努力撐起上半身,卻因為太痛而翻身倒地。
漩渦般的。
情緒被漩渦般的黑洞帶走。
黑霧蒸騰。
我可以感覺到黑芝麻正在大快朵頤。
身體跟心靈都被抽空。
我無法思考,只是憑藉本能調整重心,用雙腿撐住身體站起來。
眼前的巨繭似乎在鼓動。
我搖搖晃晃走上前,敲打那顆由植物包覆組成的球狀物體。
「……喂,躑躅森……」
意識迷茫的。
我呼喚著他。
「出來啊……給我出來。」
敲打著的。
失敗者。
「你所謂的『捨不得』……原來是指捨不得破壞教堂啊……」
滿目瘡痍的地板、傾倒的長椅與破碎的花窗。
「果然,你這傢伙……」
我用力搥打巨繭,然後停下動作。
「自始至終……都沒有把『人命』考慮進去啊。」
虛弱。
無力。
體內彷彿在灼燒。
我曾經被無相打爆腦袋,也被池間銘田捅破心臟。
但是,這次腹部的傷口很不尋常。
——是毒。
那些長槍不但銳利堅硬,而且帶有某種毒液。
恐怕是跟金島麻美一樣的症狀。
我不確定黑芝麻能不能解決這種狀況,但復原的速度很明顯跟往常不同。
「混蛋……」
我再次跪地。
無力地敲打巨繭。
而這一次——鼓動的球體有了回應。
它先是綻出一條裂縫,然後像閃電般蔓延到各處。
我能感受到有什麼東西要來了。
當巨繭佈滿裂痕後,一雙手從內部竄出,撕開一道巨大的開口。
躑躅森踏步而出。
不,應該說是——像是躑躅森的某種怪物。
他的頭部擁有頭盔般的構造,全身彷彿穿著一層硬殼,那些硬殼上佈滿植物的根莖,似乎還有血管般的東西。
那是身體的血肉跟植物融合在一起,既像人類又像樹木的鎧甲怪物。
而他的手上,也握著一根長槍。
「……綠騎士。」
他——開口說道。
「那位大人是這麼稱呼我的。而我也——樂意效忠於她,替她守護這個地方……守護她想完成的『偉業』。」
修道院院長,躑躅森秀景的真面目。
「綠騎士」用昂然挺立的姿態俯視著我。
「你說的那位大人……九十九天籟……」我呼吸不順,但還是努力開口說話,「她——不,不對,是你們——你們對修道院原本的『教徒』做了什麼?」
「很遺憾,他們的信仰不同。」
「……我要問的不是這個。洞穴裡面的壁畫……你應該知道吧?為什麼沒有塗掉?像你這樣心思細膩的混蛋……不可能留著那種東西讓別人看吧?」
「塗掉?你在說什麼?」
綠騎士緩緩說道。
「那是描述聖女降臨的聖畫,是那位大人親臨此地的證據。別說塗掉,我甚至細心呵護著那些壁畫。我還沒有時間去確認,該不會你們毀壞了那個聖跡?」
「……聖女。」
聖女。
聖助。
直到此刻我才明白。
聖助會——其實是聖女會。(註:日語「聖助」與「聖女」發音相同。)
我忍不住笑出聲音。
「實在……實在是沒救了。你們這些人的腦袋,哈哈。」
「……」
「連續殺人犯想幫助全人類上天堂,擁有一身劍技的老頭因為私情為虎作倀,修道院院長迷戀莫名其妙的『聖女』而囚禁、殺害別人。為什麼?為什麼世界上會有你們這種腦子壞掉的人啊?喂?告訴我啊!」
「……」
「為什麼淺木千春要在回家的路上被攻擊?為什麼赤理夢生會死在機場的廁所裡?為什麼我要遠離遠野夜花跟黑羽學姊?喂,告訴我啊!你不是院長嗎?傾聽我的煩惱啊!」
「……」
「回答不出來吧?回答不出來吧!讓我告訴你原因,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群混蛋啊!你們把別人的人生搞得一蹋糊塗卻沒有自覺!還以為自己什麼錯都沒有啊!你那是什麼表情?說話啊——!」
「真可憐。」綠騎士答道,「可憐的羔羊,迷路了,也迷惘了。說著不明所以的言語,充滿著難解的痛苦。沒事的,讓我引領你到該去的地方。」
他舉起長槍。
「要堅信,無論你正在遭受什麼折磨,那都是值得的。因為——痛苦會有回報。」
一槍貫入胸口。
「『攻擊他』。」他說。
隨著口令,破碎的巨繭凝聚成尖銳的長槍,也插入我的身體。
「……」
分不清楚哪裡被攻擊了,反正全身都不能動,就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。
這是我熟悉的感覺。
生命在消逝的感覺。
我就要死了。
我躺在地上,臨死前想看看躑躅森最後一眼——因為那是我下一次醒來時還要尋找的對象——所以往上方望去。
而這一望,望出了最後一笑。
「……哈哈。」
這輩子。
這輩子,雖然是非常短暫的「這輩子」,總之我從來沒有打從心底感到如此佩服一個人。
今見白音。
這個名字肯定會銘刻在我的記憶裡,直到我將世界遺忘,直到我被世界遺忘,這個名字都會伴隨著我的靈魂,或是靈魂更深處的東西,一直存在著。
因為。
教堂的天花板上,那熟悉的巨型大眼仍然睜著。
凝視著,也品味著她與祂喜歡的「樂趣」。
我們——仍在夢境裡。
夢中夢。
這是妖精的詭計。
她成功逼出了躑躅森秀景的底細。
明明那句「還不是時候」已經是非常明顯的提示,我卻到現在才察覺一切。
妖精果然還是那個妖精。
沒有人玩得過她。
所以。
儘管有千百個不甘心,我仍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