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銜尾:諸相虛妄的浮華》Chapter 12


  今日黃昏時分的奧多摩山格外寂靜。

  天空是令人不快的暗黃色。

  蟲不鳴,鳥不叫,風不吹,樹不搖。

  黏膩又沉悶的空氣,包裹周圍的一切。

  今見白音躺在教堂內的長椅。

  經過一番折騰,她應該累壞了,手臂輕放在眉骨上閉目養神。

  火鶴先生坐在另一端的長椅望向窗外。

  能夠凝聚「熱」的他,不知道看到太陽時心裡會想什麼。

  而我——西波照間坐在教堂最前方的講台上,面對底下所有座席。

  準確而言,是面對出入口。

  隨時準備迎接那冰冷又沉著的身影。

  「話說,」火鶴先生用悠哉的語氣打破沉默,「就這樣乾等,好像反而給對方充分的準備時間啊。」

  「什麼準備時間?」

  「嗯——像是擬定對策或佈置陷阱之類的。」

  合理的擔憂。

  但是,必須待在「室內」。

  那是妖精發動能力的條件。

  我認為守在空曠的大教堂裡,才有面對突發狀況的餘裕。為了不殃及無辜,也必須把對建築物本身的損害考慮進去,過於狹窄的空間會讓風險增加。如果真有所謂的神,這裡也是屬於祂們的場所——不管怎麼想,都是最適合迎接結局的地方。

  而且,話說回來。

  「如果他會做那種事,平常就會準備了,不會等到現在。」

  「是嗎?看來你很瞭解他——那叫躑躅森的院長。」

  「只是接觸『他們』的次數比較多罷了。畢竟他們是一群狡猾的傢伙。」

  「他們……嗎?」

  「根據之前的經驗,」在池間銘田夢中的經驗,「九十九追隨著被我們稱為『無相』的連續殺人魔,把他當成教主。」

  「居然有這種事。」

  「但還不能確認躑躅森跟九十九究竟有什麼關聯。唯一奇怪的地方……」我回想在山洞口遭到埋伏的時候,「就是提到那女人的名字時,躑躅森的態度就發生很大的轉變。我們應該就是在那瞬間——正式確立敵對關係的吧。」

  被植物攻擊,關在洞穴裡……所有的轉捩點就在那一刻。

  躑躅森不希望有人找到九十九。

  越是如此。

  他就越是找到九十九的關鍵。

  所以——不能殺他。

  半死不活的人的嘴裡,往往是通往真相的捷徑。

  ……可是。

  會那麼順利嗎?

  我望著自己的手掌,捏起拳頭再慢慢放開。

  無相,齋賀久司,池間銘田……

  這雙應該牽著遠野夜花的手,卻一直染上別人的鮮血。

  這次也一樣嗎?

  「有人來了。」妖精突然說道。

  我屏氣凝神,聽到由遠而近匆促短淺的腳步聲。

  那不是躑躅森走路的風格。

  ——侏儒出現在眼前。

  「你、你們!」

  「嘿。」我揮揮手。

  「唔!」他注意到火鶴先生,連忙摀住自己的嘴。

  偽裝成啞巴,是他明哲保身的絕技。

  「自己人。」我說。

  雖然妖精不太相信火鶴先生,但我覺得就算他不是好人,也不會是壞人。

  或許是事態緊急吧,侏儒很快就接受我的說法。

  「不是要幫忙報警嗎!警察呢?」

  「先冷靜點,」我說,「其他居民還好嗎?」

  「……大、大原把所有人聚集在餐廳裡,說是院長的要求。」

  「那你跑出來沒關係嗎?」

  「總可以上廁所吧!況且我是啞巴,身體又是這副模樣,根本沒人在意我!反正直覺告訴我一定有內情!明明院長還沒回來,怎麼可能下午突然要求大原集合所有人!」

  「合理的判斷。」我說,「我們早上離開後,想揭穿院長的真面目,卻被他攻擊了。」

  「什麼!」

  「金島麻美也是。所有人——只要是離開修道院的居民,都會被躑躅森拘禁起來。」

  「拘禁?他要做什麼?」

  「強迫大家進行『考驗』。或者應該說——」

  ——他只是單純在殺人。

  我毫無保留如此回答。

  「……果、果然……」侏儒臉色難看,「我……我的猜想沒有錯。根本沒有人離開這裡。那些從未回來的居民……不嫌棄我的好友們……染血的黃金聖像,全部都——」

  他小小的身體劇烈顫抖。

  我不能理解他內心的感受。

  只知道肯定不好過。

  所以我只能這樣安慰。

  「可是我們回來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為了不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,我們回來了。而且會撕下院長的面具,把真相公諸於世。所以——如果想替離開的人盡一份力,請你協助大原,讓居民們老老實實待在餐廳吧。」

  「我……說實話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。會不會就連你也在騙我?畢竟你答應報警卻沒有做到,反而又多了一個陌生人,而我完全不知道你們的打算……我不禁懷疑,真的該相信你們這群來路不明的人嗎?啊,神啊……我該如何是好?」

  「不必相信我們,但要相信你的信仰。難道你忘了嗎?」

  我反問他。

  「你曾經說過,我們的出現是『神的仁慈』。難道神會在這種時候背叛你?祂所伸出的援手,好不容易觸及這片深埋多年的黑暗,而你終於能夠提起一盞燈,替祂照耀前方的深淵。回想一下吧,昨晚你不惜一切代價向我們求救的那份——令人敬佩的『勇氣』。」

  「……啊啊。」侏儒發出感嘆,「勇氣……那麼做就是勇氣嗎?」

  「面對困難與恐懼,仍保有堅定的信念,採取實際的行動。所謂的勇氣不就是如此?」

  「……原來,原來我還留有那種東西。在這封閉的院裡,你們的出現帶來了『轉機』。我明明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機會,出現在眼前卻又不敢接受。是啊,現在我只能相信……也應該相信你們。」

  此時的他,用溫柔的眼神仰望坐在講台上的我。

  「……真神聖。跟院長完全不同。夕陽——穿透彩繪玻璃灑在你身上,我看不清你的臉,但是覺得非常安心,就好像你身上棲息著特別的存在。我會想辦法協助大原……讓其他人如你所願待在安全的地方……」

  「交給你了。」

  他點點頭,轉身準備離開教堂。

  「事情結束後,」我說,「你就去把黃金聖像拿回來吧。」

  侏儒停下腳步,但沒有回頭。

  「那本來就是你找到的,不屬於這座變調的修道院,當然更不是躑躅森的。那是你的東西,是你送給好友的祝福,是特別的回憶。把它拿回來吧,然後——繼續懷抱勇氣活下去。」

  他沒有說話,僅是再次邁出步伐。

  當侏儒消失在視線裡,我鬆了口氣。

  「好險。」

  「恭喜你度過難關,雖然我完全聽不懂。」火鶴先生一派輕鬆地說。

  「他是這裡的居民,昨晚答應他的事沒做到……要是沒辦法說服他會有點麻煩。」

  「他說你很神聖。」妖精從躺著的姿勢坐起身,頭髮又開始亂翹,「真有趣的形容。嗯,他說的沒錯,現在的光影……這個畫面值得拍下來。」

  「……妳是拐著彎想說手機被弄壞的事吧?回去我會買新的給妳。」

  「手機?」火鶴先生掏掏口袋,「要拍照的話,我可以先借——」

  話音未落。

  侏儒就重新出現在大教堂的門邊。

  而且是相當戲劇性的——倒退著走路。

  這瞬間。

  三人不約而同收起閒談的心情,全神戒備。

  「為何如此懼怕?」

  迴盪在廊道的沉穩跫音。

  像是關心又似責問的語氣。

  躑躅森秀景。

  聖助會修道院的院長,回來了。

  「……!」

  侏儒滿頭大汗,被一步步逼退,然後扭頭跑進教堂,連滾帶爬躲到我旁邊。

  「莫非——」

  不疾不徐的躑躅森駐足在大教堂門口,側身投來視線。

  「他們口中的『告密者』,就是不會說話的你?」

  銳利的眼神如同利箭貫穿侏儒小小的身軀。

  「……噫!」他被嚇到跌坐在地。

  不打自招。

  多年來的演技,在緊要關頭功虧一簣。

  不過倒也無妨。

  因為躑躅森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。

  「你們——通過考驗了。不,不可能如此之快,而且甫經考驗之人,必定會有一段非常混亂的時期。你們本就是『覺醒者』,難怪能出現在這裡。」

  混亂的——時期。

  躑躅森非常瞭解。

  行屍走肉的兩年,難以認同的自我。

  就算到了現在,西波照間也無法抬頭挺胸說自己已經度過那段時期了。

  「謊話連篇……甚至多了一位踏入修道院的訪客。」鏡片後的眼神蘊藏怒意,「同為覺醒者,為何三番兩次阻饒我?你們想霸佔那種能力嗎?」

  「……霸佔?」

  「你們沒有因為覺醒而受惠嗎?那是不可能的。恣意使用恩賜的同時,又阻止別人得到恩賜。為何如此自私?」

  「你到底在說什麼?」

  「居民們進入修道院時,已經放棄人生中的一切。想離開時,卻重新擁有面對世界的覺悟。你不覺得這是世上最美妙的畫面?然而——他們能做到嗎?」

  「做到什麼?」

  「當然是『活下去』。」

  躑躅森推起眼鏡。

  「要是袖手旁觀,輕輕鬆鬆就讓他們回到社會裡,難保他們不會再次灰心喪志。面對那些值得表達敬意之人,當然必須推他們一把,賦予神聖的考驗。凡通過者,必能得到在世上存活下去的能力,那才是他們最需要的。而你們自私自利,不願讓他人覺醒,該不會還可笑地自詡為正義吧?」

  「……什麼覺醒不覺醒的,簡直亂七八糟。」我說,「我從未認為自己是正義,只不過是『你們』打擾到我的日常,所以我也來打擾你們罷了。而且他們到底需要什麼,應該由他們自己決定,而不是你強行給予的『考驗』。」

  「你的說法是本末倒置。如果他們真的能替自己做出正確的決定,就不會來到這裡了。」

  「……每個人的人生際遇都不同,什麼是『正確』,什麼是『不正確』,也應該是他們自己說的算。」

  「——你,就是想跟我唱反調。」

  「你誤會了。」我笑道,「這不是唱反調,而是『反擊』,是替那些死去的人們做出的反擊。像你這種手中握著武器的人,難道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一天?」

  「我右手握牧杖,左手拿聖鈴,召集並引領迷途的羔羊。在他們生命的燈火即將熄滅的無助之刻,是我予以救贖。而你們做了什麼?這座教院維持至今,是我日夜不辭辛勞的成果,你們粗暴闖入,想摧毀他們賴以維生的福地,阻礙他們接受考驗,究竟誰才是手持武器之人?」

  「所以有多少人通過你所謂的考驗?如果有人通過一定會回來找你吧?可是我聽說至今為止,就連一個回來的人都沒有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你認為他們都去哪裡了?我同意你說的,曾經灰心喪志的人們鼓起勇氣重新面對人生,確實是美事一樁。可是在你的幫助之下,他們的生命連同難得的振作一起戛然而止。你不過是純粹在殺人而已,恣意使用『恩賜』的人——到底是誰?」

  「只是合格者尚未出現罷了。痛苦會有回報,他們所遭遇的不足以換來恩賜,我也感到痛心。然而,那也無所謂,因為在下一次的輪迴中,他們提前受的苦難,必會以某種形式重返而歸。」

  「果然又是那套。什麼大家都是來受苦的,來贖罪的,等到把一切都還清,就能回到天堂之類的……我真的是,真的是真的是,受夠你們這些人了。」

  「……『你們這些人』,是指?」

  「無相,還有把無相視為教主的九十九天籟……」

  「……你究竟是從哪裡聽到那個名字?」

  「從一個你做夢也想不到的地方。躑躅森——說實話吧,我很感謝你。那時候你打破原則收留我們,讓我們發現世上原來也有這種角落。如果我們真的只是單純遇難的大學生就好了,要是那樣,這座修道院肯定會成為美好的回憶,你也會是真正的『聖人』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可惜事與願違。我甚至一度認為你是被迫的,畢竟辛苦維持修道院,又要把白花花的鈔票匯給九十九,我想不通你能得到什麼好處。我曾經相信你的清白,你確實對我們有恩,但那無法彌補你犯下的惡行。你與九十九究竟是什麼關係?」

  「……為何你會知道那種事?而且注意你的用詞,竟敢多次無禮直呼那位大人的名諱。」

  「那位大人?啊,說起來在洞穴的時候你也講過,『處置我們是那位大人的權力』,聽起來,你應該不能對我們『出手』吧?」

  「既然你們是覺醒者,情況就不同了。我一直以禮相待,卻換來這種下場。忍耐是美德,忍耐惡意則是姑息。我會——肅清你們,保護這座修道院。」

  「是嗎?」

  我慢慢睜開眼睛。

  侏儒躺在講臺旁邊不省人事。

  火鶴先生坐在長椅上閉目熟睡。

  躑躅森在中央廊道單膝下跪。

  他低下臉微皺眉頭,雙臂自然垂放在地,掌心朝上。

  真是虔誠。

  就連睡著了都是那種向神奉獻出一切的姿態。

  我瞄向妖精。

  她對我吐吐舌頭,甜甜一笑。

  這就是編織外的世界,夢境外的現實。

  充滿惡趣味的能力。

  無論歷經幾次,我都會這麼想吧。

  我輕輕躍下講台。

  慢慢走到躑躅森面前。

  「黑芝麻。」我扭動手腕,「雖然現在才說可能有點那個,但……祢是最懂我的吧?只有祢陪我度過無數不為人知的黑夜,知道我有多痛恨無相,知道我對超級偵探有多內疚,知道我有多懷念在書店工作的日子,還有……」

  知道我有多喜歡遠野夜花。

  知道我有多想,無憂無慮的牽著她的手,一起走在夜晚的街道上。

  那對此刻的西波照間而言,就是最好的美夢。

  「所以,把力量借給我。祢也不希望老是吃到又悲傷又痛苦的情緒不是嗎?祢想想看,已經多久沒有嚐到高興或快樂的味道了?而且祢是不是挑食啊?總覺得祢並不是很喜歡吃『生氣』,因為我最近有好幾次都覺得非常不爽。例如現在就是。」

  我走到下跪的躑躅森面前,掄起拳頭。

  「要是想換換口味,就來做點大快人心的事情吧,黑芝麻。」

  不知道在夢裡大放厥詞的躑躅森被揍醒以後會有什麼反應。

  我握起拳頭。

  握起。握起。握緊——再握緊。

  讓整個拳緊實到密不通風。

  直到指甲都嵌入掌心,皮膚隱約浮現出蛇鱗般的黑色紋路,變得堅硬無比。

  「躑躅森。」我說,「記住你自己的名言,痛苦會有回報。」

  岩塚先生的教誨。

  重心與側身的角度。

  扭轉腰部。

  ——直拳挾帶風聲,不偏不倚砸進躑躅森的鼻子裡,發出奇異的巨響。

  「——咕嘔!」

  他往後翻,後腦重摔在地,破碎的鏡片與斷裂的鏡架四散飛出,整個鼻子像被擠扁似的不成形狀,鼻孔炸出鮮血,好幾顆牙齒滾落地面。

  「嘎啊啊啊啊啊!」

  他摀著臉不停翻滾,發出淒厲的慘叫。

  「哎呀呀。」妖精輕嘆,似乎覺得有些殘忍。

  但我完全不這麼認為。

  跟我遭遇過的兇殘戰鬥相比,這拳根本不算什麼。

  「臉——!噗咳、咳咳!牙齒……!鼻子……咳噗!」

  他說話的同時鮮血還在噴濺。

  「這下你該清醒一些了吧?」

  「這、到底是?好像……突然醒來……咳咳!」

  「是啊,我就是為了讓你醒來……為了讓你們這些人醒來,才回到這裡的。」

 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,重新握起拳頭。

  「……唔!」

  他舉起手臂阻擋,鮮血不停從下巴滴落。

  我念頭一轉,狠踹他的腰部。

  「啊!」他發出慘叫側身倒地,一手摀著臉,一手遮著側腰。

  真是狼狽。

  狼狽到讓人笑不出來。

  我突然想起青天目曾經說過的,殺人的滋味。

  殺掉同類的感覺很噁心。

  雖然我並不會——或者說,應該不會那麼覺得,但肯定也不會感到開心。

  看著血流不止的躑躅森,我竟覺得有些弔詭。

  「怎麼了?不是要『肅清』我們嗎?」

  未免過於順利了。

  「你該不會是在這裡安逸太久了,變得不太會使用『能力』了吧?」

  「我……」躑躅森睜著憤怒的大眼,「只是捨不得……!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……捨不得……毀掉多年的心血,毀掉『那位大人』託付於我的『期待』!可是,別無選擇了……」

  多年的心血……

  我思考了兩秒。

  當答案浮出水面時,已經來不及阻止。

  躑躅森深深吸氣。

  然後,發出震耳欲聾的大喊。

  「——『保護我』!」

  聲嘶力竭。

  而對象當然是——

  植物。

  整座教堂都在震動。

  伴隨地鳴與石塊崩解的聲音,數不清的根莖與枝蔓撕開地面猛然竄出。

  「!」

  我做好遭受攻擊的準備,但那些植物僅是將躑躅森牢牢包起,不停交織與纏繞,轉眼就化為巨大的繭。

  我轉頭望向妖精。

  她站在長椅上迴避危險,而火鶴先生居然還坐在原位低頭熟睡,侏儒更是不知去向。

  「今見!」我說,「就算不信任他,也該讓他醒來了吧!」

  正因為用自己的身體親身領教過,才知道那些植物不是能夠徒手破壞的玩意。

  憑我——現在的我,對眼前的巨繭束手無策。

  「還沒,夢蛇男。」妖精說,「還不是時候。」

  「還不是什麼時候?」

  我大喊,而下一秒——

  「『攻擊他們』。」

  巨繭裡傳出悶聲。

  我的視野忽然遠離地面。

  「……嘔!」

  直到因為難以忍受的劇痛而嘔出胃液與血,才發現自己的腹部被植物穿刺,整個人高掛空中。

  高度大約在教堂的中間,換算起來,應該是距離地面兩層樓左右的位置。

  受到重力的影響,我正在緩慢下滑。每下滑一點,被貫穿的身體就傳來快讓人昏厥的痛苦。

  「……啊。」

  四肢無力,就連哀號都沒力氣。

  實在太痛了。

  我努力看清捅穿自己腹部的東西。

  那是一根從地面冒出,有著螺旋形狀,像是長槍般堅硬又尖銳的植物。

  我的血,正沿著那根「長槍」不停滴落。

  不,這個失血的狀況,應該說「灑落」比較貼切。

  我的血正在灑落,就像沖澡時的蓮蓬頭那樣。

  「……哈。」

  這才像話。

  這才是。

  這正是。

  ——與「他們」之間的戰鬥。

  從以前到現在,都是如此。

  「——啊啊啊啊啊啊!」

  我用雙手握住那根鬼東西,阻止自己繼續下滑。

  「黑芝麻!」

  黑鱗浮出。

  包裹著腹部的穿刺傷——以及雙手。

  帶著誤傷自己也無妨的心情,我舉起右手猛力捶向長槍。

  「……!」

  強烈的震動重新撕開傷口。

  但我別無選擇。

  要是就這樣下降到地面,我一樣會被這根兩層樓高的植物牢牢固定在原地。

  只能放手一搏。

  一拳,再一拳。

  到第四拳的時候,長槍迸出裂縫。第五拳,終於將它打斷。

  我摔落在地,雖然肚子開了大洞,但總算擺脫那玩意。

  傷口冒出濃濃的黑霧,失血過多讓我呈現大字形躺地,暫時動不了。

  「今見……現在是時候了嗎?要是火鶴先生再不來幫忙……就麻煩了啊。喂,今見……」

  我一邊喚著她,一邊瞄向她的方向。

  她的身體被兩根長槍貫穿。

  一根從前方穿入左大腿,一根從胸前穿出,讓她呈現跌倒般的前傾姿勢。

  「喂,今見……」

  沒有回應。

  披頭散髮,毫無生氣。

  戲劇性的。

  就像被掛起的稻草人。

  鮮血滴著。

  滴著。

  僅是滴著。

  僅是沒有靈魂的——屍體。

  今見白音死了。

  「……」

  我的眼球持續轉動。

  一旁的火鶴先生,終於抬頭望著前方。

  因為他的下顎到後腦都被貫穿,簡單無比的一擊斃命。

  而講台後方流出的那灘血,想必來自無處可逃的侏儒。

  ——我。

  忘了如何閉眼。

  只是躺在地上望著那副光景。

  望著。

  再次鑄下的大錯。

  「……」

  西波照間錯了。

  一事無成的他,本來就不該踏足這片禁地。

  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。

  在別人的幫助之下,誤打誤撞消除遠野夜花背負的詛咒,還僥倖打敗年紀很大的池間銘田,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。

  他忘記自己身處何方。

  忘了修道院是誰的地盤。

  妄想對抗「他們」。

  妄想有天可以意氣風發地回到遠野夜花身邊。

  妄想自己能夠成為英雄。

  成為自己理想中的英雄。

  西波照間。

  終究還是那個什麼也守護不了的廢物。

  像那樣的廢物。

  像這樣的廢物。

  如果不在此刻站起來……

  恐怕直到宇宙毀滅為止,都會一直躺在地上吧。

  所以。

  我努力撐起上半身,卻因為太痛而翻身倒地。

  漩渦般的。

  情緒被漩渦般的黑洞帶走。

  黑霧蒸騰。

  我可以感覺到黑芝麻正在大快朵頤。

  身體跟心靈都被抽空。

  我無法思考,只是憑藉本能調整重心,用雙腿撐住身體站起來。

  眼前的巨繭似乎在鼓動。

  我搖搖晃晃走上前,敲打那顆由植物包覆組成的球狀物體。

  「……喂,躑躅森……」

  意識迷茫的。

  我呼喚著他。

  「出來啊……給我出來。」

  敲打著的。

  失敗者。

  「你所謂的『捨不得』……原來是指捨不得破壞教堂啊……」

  滿目瘡痍的地板、傾倒的長椅與破碎的花窗。

  「果然,你這傢伙……」

  我用力搥打巨繭,然後停下動作。

  「自始至終……都沒有把『人命』考慮進去啊。」

  虛弱。

  無力。

  體內彷彿在灼燒。

  我曾經被無相打爆腦袋,也被池間銘田捅破心臟。

  但是,這次腹部的傷口很不尋常。

  ——是毒。

  那些長槍不但銳利堅硬,而且帶有某種毒液。

  恐怕是跟金島麻美一樣的症狀。

  我不確定黑芝麻能不能解決這種狀況,但復原的速度很明顯跟往常不同。

  「混蛋……」

  我再次跪地。

  無力地敲打巨繭。

  而這一次——鼓動的球體有了回應。

  它先是綻出一條裂縫,然後像閃電般蔓延到各處。

  我能感受到有什麼東西要來了。

  當巨繭佈滿裂痕後,一雙手從內部竄出,撕開一道巨大的開口。

  躑躅森踏步而出。

  不,應該說是——像是躑躅森的某種怪物。

  他的頭部擁有頭盔般的構造,全身彷彿穿著一層硬殼,那些硬殼上佈滿植物的根莖,似乎還有血管般的東西。

  那是身體的血肉跟植物融合在一起,既像人類又像樹木的鎧甲怪物。

  而他的手上,也握著一根長槍。

  「……綠騎士。」

  他——開口說道。

  「那位大人是這麼稱呼我的。而我也——樂意效忠於她,替她守護這個地方……守護她想完成的『偉業』。」

  修道院院長,躑躅森秀景的真面目。

  「綠騎士」用昂然挺立的姿態俯視著我。

  「你說的那位大人……九十九天籟……」我呼吸不順,但還是努力開口說話,「她——不,不對,是你們——你們對修道院原本的『教徒』做了什麼?」

  「很遺憾,他們的信仰不同。」

  「……我要問的不是這個。洞穴裡面的壁畫……你應該知道吧?為什麼沒有塗掉?像你這樣心思細膩的混蛋……不可能留著那種東西讓別人看吧?」

  「塗掉?你在說什麼?」

  綠騎士緩緩說道。

  「那是描述聖女降臨的聖畫,是那位大人親臨此地的證據。別說塗掉,我甚至細心呵護著那些壁畫。我還沒有時間去確認,該不會你們毀壞了那個聖跡?」

  「……聖女。」

  聖女。

  聖助。

 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。

  聖助會——其實是聖女會。(註:日語「聖助」與「聖女」發音相同。)

  我忍不住笑出聲音。

  「實在……實在是沒救了。你們這些人的腦袋,哈哈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連續殺人犯想幫助全人類上天堂,擁有一身劍技的老頭因為私情為虎作倀,修道院院長迷戀莫名其妙的『聖女』而囚禁、殺害別人。為什麼?為什麼世界上會有你們這種腦子壞掉的人啊?喂?告訴我啊!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為什麼淺木千春要在回家的路上被攻擊?為什麼赤理夢生會死在機場的廁所裡?為什麼我要遠離遠野夜花跟黑羽學姊?喂,告訴我啊!你不是院長嗎?傾聽我的煩惱啊!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回答不出來吧?回答不出來吧!讓我告訴你原因,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群混蛋啊!你們把別人的人生搞得一蹋糊塗卻沒有自覺!還以為自己什麼錯都沒有啊!你那是什麼表情?說話啊——!」

  「真可憐。」綠騎士答道,「可憐的羔羊,迷路了,也迷惘了。說著不明所以的言語,充滿著難解的痛苦。沒事的,讓我引領你到該去的地方。」

  他舉起長槍。

  「要堅信,無論你正在遭受什麼折磨,那都是值得的。因為——痛苦會有回報。」

  一槍貫入胸口。

  「『攻擊他』。」他說。

  隨著口令,破碎的巨繭凝聚成尖銳的長槍,也插入我的身體。

  「……」

  分不清楚哪裡被攻擊了,反正全身都不能動,就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。

  這是我熟悉的感覺。

  生命在消逝的感覺。

  我就要死了。

  我躺在地上,臨死前想看看躑躅森最後一眼——因為那是我下一次醒來時還要尋找的對象——所以往上方望去。

  而這一望,望出了最後一笑。

  「……哈哈。」

  這輩子。

  這輩子,雖然是非常短暫的「這輩子」,總之我從來沒有打從心底感到如此佩服一個人。

  今見白音。

  這個名字肯定會銘刻在我的記憶裡,直到我將世界遺忘,直到我被世界遺忘,這個名字都會伴隨著我的靈魂,或是靈魂更深處的東西,一直存在著。

  因為。

  教堂的天花板上,那熟悉的巨型大眼仍然睜著。

  凝視著,也品味著她與祂喜歡的「樂趣」。

  我們——仍在夢境裡。

  夢中夢。

  這是妖精的詭計。

  她成功逼出了躑躅森秀景的底細。

  明明那句「還不是時候」已經是非常明顯的提示,我卻到現在才察覺一切。

  妖精果然還是那個妖精。

  沒有人玩得過她。

  所以。

  儘管有千百個不甘心,我仍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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