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擎的運轉聲。
軟軟的。
但是很有彈性。
我睜開眼,發現自己的後腦杓枕在妖精的大腿上。
位置是汽車後座。
應該是怕我摔下去,妖精用雙手環抱我的身體。
「……」
我稍微抬起頭。
下半身蓋著一件不知道屬於誰的衣服。
是一件深色的羽織。
表面摸起來滑順,卻有相當的厚度跟硬度,應該是相當高級的質料,上頭還用精美的工法繡著既像雲朵又像煙霧的圖案。
雖然遮著下半身,卻也只有下半身被遮著,其實是相當不妙的情況。
但是仔細想想,比起全裸躺在同校女生的大腿上,這個勉強算是半裸的狀態已經算是皆大歡喜。
無論如何,都要向羽織的主人道謝才行。
然而面對我的甦醒,妖精沒有特別的反應。她僅是瞥來一眼,然後重新看向窗外。
「夢蛇男,我終於認清一個事實。」
「……」我想出聲,但喉嚨乾得不得了。
身上好像還殘留著苦澀的燒焦味。
希望是錯覺。
就算沒有情緒,也不希望自己像是從起火的燒肉店逃出來的暴露狂。
「本以為你只是有趣而已,實際上並不是。你是不折不扣的瘋子,已經超越有趣的範疇,抵達令人笑不出來的境界,然後又超越那種境界,就像時鐘繞了一圈,最後還是讓人笑出來了。你就是這種空前絕後的神經病,就連見過各種『場面』的我都嘆為觀止。」
「……這是,」我努力讓全新的聲帶重新震動,「稱讚嗎?」
「是呀。」她還是看著窗外,面露不悅。
「……」
毫無疑問。
今見白音正在生氣。
而且是相當生氣的那種。
雖然搞不清楚原因,卻也不是很想搞清楚。畢竟要比神經病的話,認真起來的她應該不遑多讓。
「反正……」所以我不打算深究,「妳跟金島麻美都平安無事吧?」
「嗯。因為你的舉動,纏住她的東西跑去追你了,所以她的情況沒有進一步惡化,我們也順利重見天日。」
「……是嗎。」我試著坐起,同時壓住羽織遮住下半身,「那我的犧牲還算是有意義吧……這裡是?」
行駛中的車輛。
車窗外,已是市區。
透過商店的招牌,可以得知是青梅市。換句話說,已經離開奧多摩了。
重新回到現代社會,有種熟悉的安心感。那與世隔絕的修道院與詭異的森林像是一場遙不可及的惡夢。
我看到金島麻美坐在副駕駛的位置。她好像睡著了,身體隨著車子搖搖晃晃。
而開車的——
是留著紅色長髮的陌生人。
那頭長髮非常光滑且柔順,應該花了許多心思保養。坦白說,第一眼還以為對方是女生,看到車頂垂掛的後照鏡才發現並非那樣。
雖說如此,他的容貌確實有些中性。如果戴上口罩遠遠看去,可能真的就像女人也說不定。
此時的他穿著黑色素衣,體格精瘦,帶著陰柔的氣質。看來,這件救命羽織應該是他的。
「那個……」我想了想,決定先打招呼:「你好。」
「嗯?」他透過鏡子看向我,「早安。這麼說不算太遲吧。」
就連聲音也意外溫柔。
「請問你是?」
「嗯,很難回答的問題呢。其實我也在想怎麼介紹自己,畢竟我從來沒有跟裸男聊天的經驗……」
「……這樣啊。」
氣氛突然變得很尷尬。
但是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。
「那位小姐倒是說了一些事。」幾秒後他繼續開口,「我想在某種程度上,我們算是『同伴』吧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因為——我是來找『九十九天籟』的。」
「……!」
輕易說出那個名字。
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——並非等閒之輩。
「看到你的慘況,我覺得應該有許多話可以聊。在那之前嘛——那位小姐說的地方到囉。」
車輛在路邊停下。
窗外是大型連鎖服飾店。
「夢蛇男,你平常鞋子穿幾號?」
「……二十七號。二十六號半也可以,保險起見還是二十七號吧。」
「好。其它就任我選,而且你不能抱怨。」
「不管妳選什麼都比現在好。」
妖精笑了一下,逕自下車了。
「真是貼心的小姐。」紅髮男說。
「該怎麼稱呼你?」
「我啊——」他用近似感嘆的語氣說著,「我叫『火鶴真言』。叫我火鶴就行了。雖然也有人叫我『紅髮的那個』,不過畢竟還不到那麼熟的地步。」
「原來『紅髮的那個』反而是熟人的稱呼。」偶爾也有這種事,「總之,火鶴先生,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了。你找九十九天籟——為了什麼?」
「殺她。」
殺她。
談論殺人卻如此輕描淡寫,彷彿只是在說想喝水一樣。
讓我想起第一次遇到遠野夜花的時候。
架在脖子上的刀,荒謬可笑的邂逅。
只屬於「同類」之間的領域。
「理由是?」我繼續追問。
「很簡單,那傢伙應該殺了很多人。你呢?聽那位——今見小姐說,你也想找那女人。你跟她,有什麼故事?」
「……超級偵探。」
「超級偵探?」
「那是起點。不,或許真正的起點在更早以前,但是讓我深陷其中的契機,是從某位超級偵探被殺死以後才開始的。我——有這種感覺。」
「也就是說,你口中的偵探被九十九殺死了啊。」
「應該說是她指使別人去做的。既然你在追查她,那麼或多或少知道她不是獨自一人吧?在她的後方……不,在她的周圍,可能有著難以想像的共犯結構。」
「嗯,我想也是。」他的臉色一沉,「否則我的朋友沒道理回不來。」
「……火鶴先生的朋友,發生什麼事了?」
「他是見義勇為的傻子,總把別人的事看得比自己重要。見到需要幫助的人就會拼命去幫,就算說他的人生是為別人而活也不過份。有一次,那傻子說要去某個偏僻的兒童保護機構——所謂的孤兒院,然後就再也沒回來了。」
孤兒院。
修道院。
——皆是與世隔絕之所。
「其實我們不常見面,但總是保持有一搭沒一搭的聯絡。他突然失蹤讓我很在意,所以我前往他提到的地方,而他們不願受訪。啊——曲折離奇的過程解釋起來太麻煩了,反正我埋伏在附近兩個禮拜,稍微抓到了老鼠尾巴,得到『九十九天籟』這個名字。」
「那座孤兒院在哪裡?」
「靜岡縣。但不重要,因為已經被我掀翻了。那時我聽說九十九這幾天會前往奧多摩的修道院。所以老樣子,我也登門拜訪,但被拒絕進入,就在兩天前。那種不歡迎外人的態度簡直如出一轍,所以我埋伏在山裡等待機會。」
「原來你也見過躑躅森了……不過,在那麼惡劣的環境埋伏了兩天,真有毅力。」
「惡劣?啊,確實挺惡劣的。我是說把修道院周圍佈置成那樣的人。那些樹木不按常理生長,附近都是毒蜂毒蛇,入夜後可刺激了。就算爬到山崖上,也會有一整片密不通風的荊棘在等待,看到只會讓人覺得『開什麼玩笑』!」
「你爬上去了?」
那妖精不願意爬的,滿是螞蟻的山壁。
「我爬上去了,然後又爬下來了。」
真的是開什麼玩笑。
「不是沒辦法進去,但是會引起騷動。我還不想那麼做,心想要是那女人回來,應該會有什麼不一樣的動靜吧,所以一直靜靜等著。然後,就在今天早上——在美好的晨曦中,遠遠就聽到有人尖叫。」
「……」
那一定是從山坡上衝下來的時候,今見白音的慘叫聲。
完全忽略了這點。
看來躑躅森也在那時發現不對勁,所以我們才會反過來遭到暗算。
「然後,火鶴先生就趕過來了。」
「沒錯,我看到某個地方冒出煙霧,一個被燒到不成人形的傢伙從山洞裡走出來。說真的,當時我以為有劇組在拍電影。」
「……確實是相當超現實的場面。」
但我不願回想被火紋身的過程。
皮膚、脂肪跟肌肉被熔解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,再加上黑芝麻的「幫助」,硬是延長了焚燒的時間。真要選的話,還不如讓池間銘田來個幾刀比較痛快。
「除了看到我們,還有別人嗎?」我提起不同的話題轉移注意力。
「不。」火鶴先生搖搖頭。
換言之,躑躅森把我們送進洞穴後沒有多加停留。
對他而言,那座被植物守住的洞窟不會出錯,所以沒有花時間觀察我們吧。可能就像豬籠草一樣,把蟲子扔進去就沒必要管了。
反過來說,要是真有人能突破出去,那也只有「覺醒」之人。站在「他們」的角度——催生出那樣的對象反倒要開心才是。
誰知道呢。
或許這幾年來,真的有人因為那個山洞而得到「祂們」的注意。
然後,那個人——或者那些人,同時也獲得躑躅森所說的,「可以在外界生存下去的能力」。
那就是所謂的考驗。
他在「製造」同類。
同時也在犧牲人類。
——聖人的惡行。
跟無相完全一樣。
車門被打開了。
今見白音把衣物跟鞋襪放到我身邊。
「速度真快。」我說。
「以後再替你慢慢選,現在車上還有病人。」
副駕駛座的金島麻美看起來還是很不舒服,她眉頭微皺,都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著了。
但是,以後再替我慢慢選……嗎?
也就是以後還會買衣服給我。
在複雜的心情中穿上妖精買的全套衣物,終於從半裸的變態變回普通人。
看著我的打扮,她的心情似乎變得比較好了。
「我的眼光果然不錯。」她語帶滿意。
「……居然是針織衫。不,應該說『果然是』嗎?」
不僅變成普通人,甚至穿著圖案跟花色相近的情侶衣。
「不喜歡?」妖精問道。
我沒有表達意見,而是把那件高級的羽織物歸原主。
「……先放旁邊吧。」火鶴先生踩下油門。
很快的,一行人來到醫院。
將金島麻美送進急診以後,由於手機已經被躑躅森毀了,所以我用公共電話撥打給小南。
畢竟不是首次遇到類似的情況,所以前陣子花了一些心思牢記她的手機號碼。
「喂喂——這裡是秋葉小南。」
果然派上用場了。
「真可謂久病成良醫。」我說。
「嗯喵……奇怪的發言跟這個聲音……西波?」
「是我。」
「本來不想接陌生來電的,你的手機該不會又出事了喵?」
「沒錯。遇到一點麻煩。」我張望四周,確認沒有異狀繼續問道,「已經查出來了,聖助會修道院的院長——名為躑躅森秀景。他是敵人,我們遭到攻擊,現在在青梅市的亞森醫院裡。」
「我——」小南很快進入狀況,「要怎麼幫忙?」
真不愧是前輩。
「能過來照顧某個女生嗎?她好像中毒了,我們就是為了她才來醫院。要是沒人照顧她,我們就抽不開身——沒辦法去揍扁那個混帳院長。」
「我先找人來替補我的位置,然後趕過去。」
「遊戲裡的位置嗎?」
「才不是,笨蛋西波,我也不是每天都在玩遊戲好不好?今天輪到我看顧池間銘田的家人喵。」
「……什麼意思?」
「你忘了?在你朋友搞出來的夢境裡,池間銘田不是有真正的家人?他還交代『在家人真的被傷害以前』找到九十九天籟。我一直留意這件事,至少在劍山組滅亡的敏感時期,每隔兩、三天就請人暗中保護那個大概什麼都不懂的家庭,所幸目前為止他們都平安無事喵。」
「……居然。」我語塞了幾秒,「小南,妳果然是讓人佩服的師傅。」
「我們阻止壞人——就是為了保護一般人。我做的事情其實跟你一樣,沒什麼好佩服的。」
說的沒錯。
就算追求武技的池間銘田曾經偏離正道,他真正的家人搞不好是什麼也不知情的老百姓。
為了讓「表世界」的那些人,包括淺木千春與金島麻美——甚至是變回普通人的遠野夜花可以活在各自的日常中不受威脅。
西波照間必須在「裏世界」繼續前行。
非前進不可。
「我看看,如果從這邊過去……」小南沉吟著,「最晚一個半小時可以到。」
「沒問題,我會跟院方說一聲。對了,那女生叫做金島麻美。」
「知道了喵。中毒的病患應該不多,稍微問一下就能找到了。放心交給我——去做你該做的事吧,西波。」
「……好。對了,妳有沒有聽過『火鶴真言』這個名字?」
「沒有喵。」
「那就沒事了。」
再次確認完醫院名稱與地址後,我結束通話回到急診室。
據說金島麻美輕微脫水伴隨低燒,所以正在吊點滴。她的身體到底發生什麼事,要等待抽血報告才能進一步判斷,但大致上的生命徵象還算穩定。
我向妖精與火鶴先生說明計畫,再告知醫院晚點會有人來照顧她後,就匆匆回到車上了。
「真的可以不管她?」火鶴先生再次詢問。
「可以。」我說,「我交給了能夠信任的同伴。」
「……同伴。聽起來,你們是什麼組織或團體?」
「那不重要。只要讓修道院院長跟九十九天籟付出代價就行了。」
「其實,我還是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。反正你們有確切的證據吧?就算直接闖入修道院也沒關係囉?別看我這樣,雖然開車偶爾會超速,大部分時間還算是守法的公民。我可不想在沒有任何理由的狀況下擅闖私人區域。」
「金島會中毒,我會燒成火球……」我看向妖精褲子膝蓋處的破洞與傷口,「還有今見的傷,都是那院長搞出來的。根本不用理由,我現在——只想把他的牙齒跟九十九天籟的下落一起揍出來。」
「夢蛇男,」妖精突然輕拉我的衣服,「別忘記他的能力很棘手。不想好對策,可能會再送死一次喔。」
「嗯……」
確實是不容忽略的問題。
引擎突然發動,火鶴先生將車輛駛入車道,朝著奧多摩的方向出發。
「今見小姐說的對。既然都是『特別的人』,不妨翻開底牌再談。那位小哥的能力已經親眼見過了——是『復活』吧?」
「……差不多。」
比起復活,應該說是「不死」。
……等等。
仔細想想,我其實會死,只是會重新活過來。
從來沒有思考「不死」跟「復活」的差異,被這麼一提,忽然有些迷惘。
雖然不想承認,而且「不死」聽起來比較酷,但火鶴先生的觀點可能更接近事實。
並非不死,而是復活。
反正結果大同小異,所以我很快就放棄鑽牛角尖。
「真可怕啊。」火鶴先生猛踩油門,連續超過三台車,「要是與你為敵,大概一生都不得安寧吧?」
「怎麼說?」
「不管殺掉你多少次,都會重新出現不是嗎?簡直跟惡夢沒兩樣。」
「……我自己倒是沒這麼想過。」
可是,不無道理。
就像我時時提防無相,難道無相也處處提防我?
若是那樣,榮幸至極。
「惡夢啊。」我囁嚅著,「原來我可以成為別人的惡夢。火鶴先生,謝謝你。沒想到短短幾句話,就讓我重新認識兩次不同的自己。」
「咦?我說了那麼了不起的話嗎?」
「夢蛇男。」妖精突然拆開巧克力包裝,將巧克力放進嘴裡,「你不適合那樣的角色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或者說,你沒辦法成為那種人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人的『本我』是難以改變的。」
她擅長的精神分析論。
說完,她又拆了一個巧克力拋過來,我伸長脖子張嘴接住。
「——呵呵。」妖精愉快輕笑。
「……」
接飛盤的小狗。
意識到這點的我,發現自己果然難以成為別人的惡夢。
「接下來輪到女士吧。今見小姐又有怎樣的能力呢?」
「你誤會了,我只是普通的大學生。」
「……」
知情跟不知情的人都沉默了。
誰會相信啊。
普通大學生怎麼可能跟我這種會復活的怪胎一起跑去那種地方。
……不過。
妖精親口說過。
她沒辦法使用能力。
而且至今為止就算遭遇危機,她也真的一次都沒有使用。
編織夢境。
她的拿手好戲,從頭到尾都沒有秀出來。
「失禮了,」火鶴先生說,「因為今見小姐總是冷靜又優雅,好像對任何事情都游刃有餘,所以擅自認為今見小姐留有一手。只是妳與小哥的相處方式並不是很親密的樣子,說是情侶應該也不對。身為普通人,也沒有更深的關係,既然如此,我就相當好奇——今見小姐為何在這裡?」
「……」
火鶴先生——火鶴真言擁有很好的觀察力。
認識沒多久就掌握我能力的本質,也很清楚妖精是什麼樣的人。當然,拙劣的情侶演技也瞞不過他的雙眼。
「哎呀,」妖精語帶嘆息,「世界又不是非黑即白,人與人之間更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。對於曖昧中的男女說出那麼煞風景的話,真不識趣。」
「啊……原來。我不但失禮還失言了,對不起。」
火鶴先生的道歉聽起來發自內心。
面對這種洞察力一絕的陌生人——妖精也絲毫不落於下風。
或許是被她一連串主動示好的舉動影響了,差點就忘記今見白音的真面目。
貪圖樂趣的狩獵者。
隱瞞自己的真實能力,究竟想做什麼?
「那麼只剩我了。」火鶴先生持續重踩油門,讓車子衝上山坡。
窗外掠過的山林樹影,是昨天在電車裡看過的風景。
當時還有一種類似遠足般的期盼,如今只剩五味雜陳的心情。
「為了良好的合作,我就不藏私了。這麼做當然不符合我的作風,但看到小哥被整得這麼慘,我想你們應該足以信任。所以,一起把九十九天籟揪出來吧。我的能力是——讓東西燒起來。」
「……」
車內沉默數秒。
我把巧克力咬碎吞下去。
「然後呢?」妖精詢問。
「然後……呃,什麼然後?」火鶴先生自己都有些錯愕。
「就像用打火機燒東西?」我幫忙補充。
「嗯……原理差不多。聽過『熱平衡』吧?把一杯沸騰的水放在桌上,它會慢慢降溫直到變成室內的溫度,與環境達到平衡。」
「也就是常溫?」
「可以這麼說。小到一杯水,大到整個宇宙,世間萬物其實不停在進行『熱平衡』的過程。理論上熱平衡是不可逆的,如同常溫的水無法靠自己重新沸騰,地球入夜後的那一側也無法回到中午的高溫。」
「理論上。」妖精似乎窺見樂趣的蹤跡。
「嗯,而我——能夠凝聚『熱量』。」
凝聚熱量。
讓常溫的水——再次沸騰。
「把冷掉的便當加熱……」我說出腦袋閃過的念頭。
「……冬天手指不會凍僵。」妖精也開始了。
「暖暖包滯銷,清倉大拍賣。」我說。
「衣服再也不潮濕。」妖精說。
「全、全球暖化的幫兇。」我不甘示弱。
「我倒認為是節能減碳的幫手。」妖精也拚了。
「南北極裸泳比賽冠軍!」
「沒有那種比賽。農業寒害的終結者。」
境界一下子變得太高了吧。
看來不能再讓步了!
「讓漂亮的女生熱到脫下外套!」
「……夢蛇男。」
「是。」
「我對你很失望。」
「我對你們很失望。」火鶴先生說。
「真抱歉。」我做出總結。
車內又陷入沉默。
「不過,你們的理解倒也沒錯。我是能讓便當變成熱騰騰的,也可以把衣服烘乾。」
「具體而言——」妖精說,「能做到什麼程度才是重點。」
加熱——聚集熱能。
如果不斷聚集下去,就會像火鶴先生說的那樣,「讓東西燒起來」。
雖然不清楚能否辦到,但若是運用在人體……或是任何生物上。
「……」
那會是相當可怕的力量。
他說不定是扮豬吃老虎的類型。
「做到什麼程度……嗎?」火鶴先生稍微搖下車窗,讓風吹進車裡,「想做就能做到吧,大部分的時候。」
真是模糊的答案。
「但我通常不會做得太過頭,那會給周圍帶來不小的影響。」
我想起不好的體驗。
「是指附近的東西都會跟著燒起來?」
「正好相反,附近的溫度會下降。」
「……為什麼?」我一頭霧水。
「就從壁爐說起吧。冬天在室內點燃壁爐,房間會變得溫暖,那是因為木頭在燃燒的過程中轉化成熱量,釋放到周圍。但我的能力不是『產生』也不是『轉化』,而是『集中』。」
「熱量集中到同一個地方,所以附近的熱量反而減少……嗯,真有趣。」妖精還是老樣子。
「就是說,假設班上每人都有一塊餅乾,」我努力跟上話題,「你做的只是把大家的餅乾搶過來,其實餅乾的總數是不變的。」
「……我其實挺佩服小哥的理解能力。嗯,在搶餅乾的過程中,還是會磨損掉一些餅乾屑就是了。當然,就連那些碎屑我也能搶回來。」
「可是,一旦物體燃燒——」妖精繼續深入,「釋放出的熱能,不是又會重新回到環境裡嗎?」
「正確。」後照鏡裡的火鶴先生彎起嘴角,「但是,如果我把本該釋放出去的熱能又抓回來,持續集中在那個物體上面呢?」
「那就會……」妖精思索著,「一發不可收拾。」
「一發不可收拾?」我還是聽不懂。
「夢蛇男,你只要這樣想就可以了。煎牛排的時候,把鐵板加熱到兩百度、三百度,但是不讓熱量傳導到牛排上,一直這樣下去,直到鐵板變成一千度,再把『集中』的能力釋放掉,你覺得那塊牛排會變得怎麼樣?」
「……會一瞬間燒焦吧。」
「不只是燒焦,」火鶴先生說,「牛肉表面會立刻碳化冒出濃煙,然後竄出明顯的火焰——開始燃燒起來。今見小姐的理解完全正確,我的能力——就是這麼一回事。」
總覺得突然上起奇怪的理化課,需要一點時間消化才行。
——反正。
火鶴先生可以隨意集中溫度。
讓特定的東西變得很燙,燙到燒起來的程度。
只要這麼想就簡單多了。
「當然,所謂的熱量與燃燒是更深奧的學問,牽扯到熔點、燃點、比熱、焦耳、功率的轉換——目前人類所知最高熔點的金屬是『鎢』,可以承受三千度以上的高溫而不熔化,那可能——是我最理想的能力對象吧。」
「……完全無法想像。」總覺得頭好痛,「三千度的東西忽然出現在身邊,會發生什麼事啊?」
「就是因為太危險,我也沒試過。但是根據以前的某些經驗,可以確定會有非常可怕的熱輻射,灼燒附近所有物體。被加熱的空氣會急速膨脹,引起強烈的風暴。」
「……」
「熔化的東西會變成液體,甚至蒸發為氣體,那些成分複雜的高溫氣體混雜在一起,可能會變成毒氣或引起大爆炸。而極高溫的物體本身會像太陽那樣發出強烈的光,所以如果真有一顆三千度的『鎢』出現在眼前,就算我控制著『溫度』,附近的人還是會睜不開眼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我說,「謝謝老師,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吧。」
「咦?我還沒說到等離子體跟熵……」
「人類的大腦跟忍耐都是有限度的。」
已經無法再吸收更多沒必要的知識了。
「這樣啊,」火鶴先生苦笑道,「那就下課囉,各位同學。」
「謝謝老師——」我跟妖精異口同聲。
說起來。
不知道今見白音平時在班上是什麼樣的學生。
……也不知道遠野夜花的畫展準備得順不順利。
如果能跟她說上一句話。
就那麼奢侈的一句話就好。
西波照間應該會這麼說吧。
——我正在為了我們而努力喔。
就算聽不懂也沒關係。
不被諒解也無所謂。
我就是想這樣告訴她。
——於是,不久後。
就在這份應該名為想念的心情中。
我們重新抵達奧多摩車站附近。
火鶴先生將汽車停靠在山道旁,重新穿上那件很有質感的羽織,三人迅速爬上山坡。
這次沒有謹慎尋路的過程,也沒有隨意閒談的心情,僅是一股腦兒迅速回到那裡。
——聖助會修道院。
火鶴先生說要在圍牆不起眼的側面燒出一個能夠穿行的小洞,但是需要一些時間。
妖精趁機把我拉到旁邊說悄悄話。
「夢蛇男。」
「怎麼了?」
「我還不是很相信他,才會隱藏自己的能力。」
「……我想也是,妳連我都隱瞞了,又怎麼會告訴別人。」
「我現在就是要說我最大的祕密。你要清楚,世上除了我自己,只有你知道這個祕密。這同時也是我最大的弱點,等於我親手把自己的一切——毫無保留交到你手上。」
「等一下……為什麼這麼突然?」
「接下來要面對躑躅森,」妖精說,「不這麼做,贏不了他。」
妖精平常很愛捉弄人。
惟獨此刻不像是那樣。
「知道了,妳說吧。」
「……」她抿抿嘴唇,然後輕聲開口,「室內。」
「室內?」
「我的能力——必須在『我』所認定的『室內』裡才能發動。」
「……」
恍然大悟。
圖書館的妖精沒有說謊。
初次來到奧多摩時,她說自己就連一隻蜜蜂都沒辦法對付。
因為這裡是野外。
在山洞口遭遇危險時,她也愛莫能助。
想必當時的環境,並不符合她所認知的發動條件。
一旦知道妖精的這個弱點。
她就真的只是普通的大學生了。
那些令人畏懼的「編織」——都會變得不值一提。
世上只有兩人知道的祕密。
今見白音,真的把她的一切交給我了。
「我明白了。」我說,「就在『室內』決勝負吧。」
「還有一個,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祕密。」
「是什麼?」
「我喜歡你。」
……猝不及防。
彷彿胸口被重擊。
明明不是第一次聽到,此刻的氣氛卻帶來完全不同的效果。
「你放心,夢蛇男。等我們回去以後——所有事物都會跟以前一樣。你還是可以來圖書館找我,我還是會在圖書館等你。僅是如此而已。我只是……只是覺得如果不趁現在認真地告訴你,也許這份心意就會永遠被當成臨時起意的玩笑了。」
「……今見,」我說,「我其實——」
「喂——這邊好囉!」火鶴先生低聲喊道。
「……」妖精眨眨眼,彎起嘴角搖搖頭,「走吧。」
「……好。」我答道。
只要彎身就能夠通行的矮洞出現在眼前。
三人輕而易舉潛入了。
「……了不起。」妖精不禁讚嘆。
「這是不得已的手段,畢竟我沒辦法把牆壁復原。一旦用上這招,就是必須翻開底牌的時候了。」
「現在正是那種時候……啊。」我注意到熟悉的身影。
想不到大原阿姨就在前方,而且立刻就發現我們。
雖然我們身在院內,但還沒實際進入修道院四方形的主建築裡,大原阿姨看起來像是在庭院裡隨意散步。
「你們……怎麼會?」她傻眼了,而我很快做出行動。
「大原阿姨,請妳別緊張,也不要大聲說話。院長——回來了嗎?」
「院長……早上送走金島麻美還沒回來。帶走居民後,他通常會順便採買物資,或是在鎮上辦一些事情的樣子。」
「那正好。聽我說,大原阿姨——請妳把所有居民召集到安全的地方。」
「……為什麼?」
「要從這裡離開也沒關係,」我指著洞外,「你們是自由的。」
「自、自由?這跟自由有什麼關係?我們為何要出去?到底發生什麼事了?」
「院長他——」
我正想解釋,卻被妖精拉住衣服。
「阿姨,我們一定會說清楚,但不是現在。請妳幫幫我們吧,把大家帶到安全的場所,不管是哪裡都好。」
「……並且,」我說,「如果有看到院長的話,就轉告他——我們在大教堂裡,一邊禱告一邊等著他。」
「拜託阿姨,我們真的需要妳的幫忙……」妖精繼續追擊。
「……孩子們……你們……唉!」
大原阿姨低下臉重重嘆氣。
「你們到底想做什麼?是危險的事情嗎?」
「如果不做的話,反而會更危險。」我毫不猶豫回答。
「……」
漫長的沉默以後。
她抬起臉——勉為其難地點頭。
「……只要把大家都帶到安全的地方就行了嗎?他們不一定會聽我的,但我會努力看看……之後要給我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……好嗎?」
「沒問題,大原阿姨。」
我說。
「不只是阿姨,我會讓大家知道這麼做的理由——還有這裡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