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銜尾:諸相虛妄的浮華》Chapter 10


  青天白雲,綠草如茵。

  深山裡不為人知的神祕林地,鳥語花香。

  身上的疼痛伴隨黑霧逐漸消退。

  當巧克力在嘴裡完全融化,我努力站起身,破爛不堪的衣服直接從身上滑落。

  「……終究還是這種結果啊。」

  這陣子報銷好幾件衣服,而這件似乎最慘烈,背後全毀了,就連衣服都稱不上,只能說是破布。

  我索性把它脫掉,徹底露出上半身。

  「……」妖精眨眨眼,然後移開視線,「……沒想到傷勢真的都復原了。」

  「嗯。」我轉動手臂跟腳踝,確認狀況無虞,「我的背包,妳先揹著吧。」

  她點點頭。

  「接下來——」

  我望向不遠處的汽車。

  那是一輛平凡無奇的白車,看起來很乾淨,卻突兀地停在杳無人煙的林間草地。視線所及的周圍沒有任何步道或車道,一般應該不會把車開來這種地方——除非對此處相當熟悉。

  我們慢慢靠近查看。

  車裡相當整潔,沒有任何人。

  「引擎蓋還有一些溫度,」妖精說,「這輛車剛到不久。」

  「這個時間,這個地點……果然是那台從修道院出發的——院長的車嗎?」

  雖然還不能斷定,但越來越多跡象指向這個事實。

  「……如果是他的,」妖精說,「那女生應該也在。啊,你看。」

  順著妖精的視線望去,因昨晚下雨而微濕的泥草地,此時留有淺淺的鞋印。

  「兩個人……往那邊去了。」

  林地的另一方,陡峭高聳的山壁。

  我們謹慎走去,發現不起眼的洞穴。

  由於洞口不大而且雜草茂盛,若不靠近其實不太明顯。

  「腳印消失了呢。」妖精觀察著環境。

  「看來別無選擇啊。」

  我率先進入,皮膚立刻感受到與外面不同的濕涼空氣。而且只走了一小段就失去陽光的照明,前方是一片黑暗。

  就在兩人都翻找出各自的手機,準備開啟燈光時——

  我的雞皮疙瘩自動立起。

  「……」

  涼意。

  不,是「惡意」。

  下意識往洞口望去。

  那邊站著一個人。

  由於背光的緣故,一瞬間看不清對方的五官。可是那既像大衣又像外袍的特殊服裝,還有邊框反射光線的眼鏡……毫無疑問是他。

  躑躅森秀景

  「你們果然不單純。」他的語氣依舊平靜。

  「……院長。」我把妖精拉到身後。

  「不久前才目送你們從大門離開,竟然會出現在這邊,嗯……看你那悽慘的模樣,難道是靠自己的雙腿,不顧安危穿越山林而來的嗎?真令人吃驚。誰讓你們來的?有什麼目的?想必這些問題,都不會老實說出來吧。」

  「院長,」我說,「或者應該直接叫你……躑躅森秀景。事到如今,不管是哪一方繼續隱瞞都沒必要,是敵是友,不妨坦誠相對。你回答一個問題,我也回答一個,怎麼樣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就當作你同意了。首先,金島麻美呢?你應該帶她離開修道院了吧?」

  「我把她安置在某個地方。」

  「哪裡?」

  「輪到我提問。你們純粹是為了找她才跟過來的?」

  「……」我猶豫幾秒,還是決定說出來,「那是其中一個原因。真正的理由是……院裡有人懷疑你根本沒有把居民帶出去。」

  「這樣啊。」躑躅森沉吟片刻,「嗯——這可是不得了的指控。有人向你們求助……嗯,原來如此,院內有『告密者』。」

  「換我了。所以呢?那些居民……包括金島麻美在內,到底怎麼了?」

  「親手救回的羔羊們,我不會加害。但是為了幫助他們在曾經無法生存的外界活下去,將會安排考驗給他們。」

  「……考驗?」我暗感不妙。

  「接下來是我。」躑躅森盯著妖精,「……不需要別人攙扶。看來跟『告密者』無關,打從一開始,你們就帶著謊言踏進我的修道院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氾濫的善心招致禍端,做人果然必須恪守原則。一旦違反,事態就會朝無法預料的方向發展。說吧,如此大費周章的欺瞞——究竟想做什麼?」

  我看向妖精。

  她沒有任何表態,彷彿怎麼回答都由我決定。

  所以。

  「我們……」我說出那個名字,「是為了尋找名為『九十九天籟』的女人。你認識她嗎?」

  聽到這個問題,躑躅森矗立在洞口外,身上散發出強烈的壓迫感。

  「……!」

  「如果是因為那種理由,」他用食指扶著眼鏡中央,「就不必浪費口舌了。」

  瞬間。

  耳邊傳來崩裂的爆響。

  還沒反應過來,我跟妖精手裡的手機就被不明物體迅速捲走。

  「——!」

  我伸手往前追,不料後腿被扯住,整個人重摔在地。

  「唔!」

  到底是什麼?

  回頭望去,原來是小腿被不知哪裡冒出的植物牢牢纏著,而我們的手機也被類似的植物帶走,不到幾秒就被捲成扭曲的廢鐵扔在地上。

  「夢蛇男……」妖精的雙手也被藤蔓般的植物抓緊,像是上了手銬。

  我想扯斷它們,卻發現這些植物就像麻繩一樣又粗又堅韌,徒手難以處理。

  「——躑躅森!」我大吼著,「我一直很想相信你!」

  「相信我?」

  「相信你真的是『善人』,是『聖人』!你讓無家可歸的人們擁有棲身之所,我一直希望你跟『九十九』還有『無相』沒有關聯,甚至懷疑你是不是遭到他們的脅迫!畢竟修道院會匯錢給那女人不是嗎!」

  「……你,」他冷冷地說,「就連那種事情都知道。你們——到底是誰?」

  我感到植物纏得更緊了,就連妖精都發出細微的哀鳴。

  「不……從你們口中問出答案並不是我該做的。」躑躅森摀著嘴巴自言自語,「對,沒錯……我差點就踰矩了。該怎麼處理你們,是『那位大人』的權力,只要先確保你們逃不掉就好……」

  「……那位大人?」我皺起眉頭,「是九十九天籟,無相,或是另有其人?回答我!」

  「你沒有必要知道。」躑躅森推起眼鏡,「不是想找金島麻美嗎?趁這個機會,讓你們見面吧。」

  「……!」

  植物開始拖動,把我向洞穴深處扯去,而妖精也被迫邁出步伐。

  我們被拉向黑暗深處,而且速度越來越快。洞外的躑躅森,其身影變得越來越小、越來越遠。

  「記住,」即將看不到他時,他仍然用那冰冷的語氣提醒著,「若沒有感恩的心,世上的一切都是懲罰。」

  我跟妖精進入完全漆黑的空間。

  我的右腿被綁,根本站不起來,而她的雙手被束縛,遲早會摔倒,落得跟我相同的下場。

  「過來!」我伸出手,在握緊的瞬間將妖精拉過來抱住。

  如同從山坡上衝下來那樣,我用背部承受著一切。

  銳利的石頭不停割裂皮膚,我感覺身後已經血肉模糊,只能咬牙忍耐。

  接著,是光。

  看見光了。

  「——!」

  植物突然鬆開,將我們甩出去。我看準時機用右手臂撞上牆壁緩衝力道,兩人同時滑落在地。

  「唔……」

  一切都停止了,雙方試圖從混亂中恢復過來。

  我鬆開手,沒有力氣抱她,只能躺著等待傷勢復原。而她慢慢撐起上半身,我看見她長褲的膝蓋處被割裂了,膝蓋正在流血,纖細的手指也有擦傷。

  「哎呀……」她將凌亂的長髮撩至左肩,「夢蛇男,你可真是不會說話,跟他講沒幾句就變成這樣了。」

  「抱歉啊。」我閉上眼,讓黑霧蒸騰。

  ……等等。

  閉眼之前瞄到的,妖精身後的那個——是什麼?

  我再次睜眼。

  ——金島麻美。

  「襲……」她瞪大雙眼看著我們,「襲胸變態!你怎麼也來了?」

  「襲胸?」妖精歪頭。

  「……好歹是為了找妳才來的,就不能好好叫我的名字嗎?」

  「為了找我?」

  「不是約好要一起離開?」

  「啊……對喔。我已經忘了。」金島麻美低著頭,「被院長……被那個男人嚇到什麼都忘了。話說你為什麼沒穿衣服!」

  「他跟妳說了什麼?」我只想知道重點,「為什麼帶妳來這種地方?」

  「他說下山前想讓我看個東西……然後就跟你們一樣,我被奇怪的東西綁住扔進來了。想逃出去的時候,脖子就被這個纏住……」

  她指著自己的頸部。

  從岩石裂縫中伸出的粗大藤蔓,捲著她的頸脖,就像拴住狗的項圈一樣。

  「不管怎樣都沒辦法鬆開這個東西,都還搞不清楚狀況呢,就聽到好像有人在吵架的聲音,然後你們就出現了……唉。」

  坐在地上伸直雙腿的金島麻美深深嘆氣。

  「看樣子,」妖精從包包拿出面紙,擦拭膝蓋的傷口,「如果我們想出去,也會被那種東西抓住。」

  我起身觀察環境。

  兩盞油燈被刻意放在石壁的凹槽內,提供僅僅堪用的微弱照明。

  憑藉不甚清楚的光線,隱約能看見周圍山洞內的石牆雕刻著壁畫,似乎在講述某些歷史。而牆上還有許多小洞及裂縫,裡面藏著植物,加起來密密麻麻的有二十幾處。

  也許就如同妖精所說,一旦想離開就會被「它們」逮住。

  換言之——

  這裡不是普通的洞穴,而是精心設計的牢籠。

  「……」

  耳尖顫動,洞窟的角落傳來潺潺的流水聲。

  我走近觀察,發現一條通往更深處的通道,水聲正是從裡頭傳來的。那裡應該有自然的水脈,若仔細感受,還能發現微弱的涼風吹來。如果真的被關在這邊,只要能確保水源,至少可以支撐三天。

  只不過應該是受到地震的影響,通道在中途不自然地截斷,成了斷層般的錯位狀況,而且裡面結滿蜘蛛網,大概只有膽大包天的小孩子才能鑽進深處,也不一定爬得回來。總而言之,我們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。

  「先做個測試吧。」

  妖精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,朝著來時的山道擲去。

  就像感應到什麼似的,山壁裡的植物猛然伸出,將石頭綁住重新甩回來。

  石頭撞上岩壁碎裂成好幾塊,植物也縮回牆上的小洞裡。

  「……簡直就是活的『觸手』。」我說。

  「嗯。」妖精點點頭,「再試試這個。」

  妖精拋出大約兩、三公分的小石粒。

  這次小石粒順利滾了出去。

  「這樣就清楚了。」妖精說,「石頭沒有生物特徵,所以那些植物不是藉由體溫或氣息來判斷目標。」

  我跟金島麻美仔細聆聽。

  「大石頭在落地前就被抓住,小石頭在地上滾卻安然無事,所以也跟『重量』無關。扣掉這些條件,應該只剩下『體積』了。」

  「體積……」我細細思忖。

  「不是有這樣的事嗎?某些動物或植物擁有特殊的感受細胞,可以感知我們無法想像的東西。這些植物會偵測某個體積以上的物體,將它們無一例外抓回來,所以就連普通的石頭都逃不掉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。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沒有蟲屍。如果植物會抓住通過的物體,應該沒有蟲子能夠倖免才對。」  就是因為體積太小,才會產生不同的答案。

  「於是結論就出現了,」妖精稍微仰身,倚靠山壁,「除非我們能把自己縮小,否則想前往出口,無論做什麼都會被『它們』發現。」

  雖然不能斷言妖精的推論沒有問題,但按照目前的測試應該八九不離十。

  「你們……」金島麻美說,「好、好厲害。不但不慌張,反而還分析起來了!」

  「真麻煩。」我扶著額頭,「不管原理是什麼,反正只要想出去就會被抓住。現在的問題是它們就像粗麻繩一樣,沒辦法用蠻力扯斷。就算有武器,要割斷它們也不容易吧。」

  「我不建議破壞它們。」妖精說,「要是那樣做,搞不好它們會同時動起來,情況會更糟。」

  「可惡……」我握起雙拳,「那傢伙……躑躅森跟我們是同類。他的能力毫無疑問是『操控植物』,完全沒想到會是這種發展。」

  即使是不死之身。

  就算能編織夢境。

  也對現狀沒有幫助。

  「修道院周圍的詭異樹林,肯定也是他為了防止外人進入而搞出來的傑作。」妖精苦笑,「我們應該更早察覺才對。不只是他的能力有多棘手這件事,應該就連『能力範圍』都相當廣。如果做最壞的打算,這座山本身——或許都是我們的敵人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明明就連幾根觸手般的藤蔓都束手無策。

  卻要與山對立。

  ——與大自然為敵。

  直到此刻我才發現,這次面對的是完全不同的阻礙。

  如果池間銘田的斬擊,是無堅不摧的矛。

  那麼躑躅森秀景的能力,便是難攻不落的城牆。

  「躑躅森……」我想起侏儒的求救,「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,又做了多久?」

  「根據現有的情報,至少好幾年了不是嗎……嗯?」妖精注意到石壁雕刻的圖案,「夢蛇男,拿一盞燈過來。」

  我踮腳取下油燈,走到她身邊照亮牆面。

  就連金島麻美都站起,稍微挨近查看。

  「這是……」

  雖是模糊的刻痕。

  仍有依稀可辨的祕密。

  「牆上的這群……看起來像教徒。」妖精伸出手指,「他們的背後有十字架與天使。站在最前方的人,手裡拿著一本書,像是祭司之類的。」

  「教徒……祭司……」我喃喃唸著,「今見,妳還記得嗎?大原阿姨在講述修道院的歷史時,說過修道院曾經屬於天主教吧?」

  「記得。」妖精說,「哎呀……我懂了,她也提到不清楚以前的教徒去哪裡了,你的重點是這個嗎?」

  「沒錯。」我點點頭,「按照大原阿姨跟侏儒的說法,躑躅森頂多六、七年前才開始掌管修道院。也就是說,以前的教徒很可能是在六、七年前消失的。現在看來……會不會也是被關進這裡了?」

  「嗯——然後他們刻鑿山壁,紀錄當初發生的事……」

  「等一下!」金島麻美終於忍不住大喊,「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呀!一個字都聽不懂!」

  「……」

  我跟妖精面面相覷。

  幾秒後,我出言安撫她的情緒。

  「冷靜點,妳聽不懂很正常。總而言之呢——」我試著用小朋友也能理解的說法,「院長是超級大壞人,就這樣。」

  「……」她眨眨眼,然後嘟嚷著:「襲胸就不是壞人嗎?」

  「不要又提起那個!就說不是故意的!」真是被打敗了。

  「夢蛇男,原來你昨晚真的做了那種事呀。」

  「妳也不要被牽著鼻子走!」

  「難怪面對我的挑逗無動於衷,原來是在外面得到滿足了。」

  「才不是!」

  「好、好噁心!」金島麻美也跟著抗議。

  「反正繼續看下去吧!」我用力說道。

  簡直亂七八糟。

  三人再次把注意力放回石壁。

  圖案裡的人們,都面對同一個方向。

  或者應該說——面對同一個「對象」。

  一團漆黑。

  由無數刻痕反覆堆疊而成的漆黑人形。

  天使與教徒的對立者。

  「……黑色……影子。」

  我想起侏儒提到的往事。

  夜晚的大教堂。

  模糊的人影。

  躑躅森屈膝下跪的禱告。

  「……」

  妖精與我對上眼,似乎想著同樣的事。但她沒有說出來,而是接著往旁邊看。

  「再來是……這幅圖像。」

  我將燈火隨著妖精的視線擺去,照亮另一面區塊。

  ——人群倒臥,天使折翅。

  黑色的影子成為圓形,如吞噬天地般壟罩一切。

  「黑影的刻痕,」我盯著每個細節,「變得更深了。」

  「這些人輸了。他們被包圍……」妖精將手放在下顎,「或者是被困住了?仔細看,從黑影的刻痕中延伸出幾條像是絲線——也像觸手的東西纏繞著一些人。真是似曾相識呢……」

  「這不是和我們一模一樣嗎?」金島麻美無力地說。

  「如果這是我們,」我說,「那麼接下來的畫面,也會是我們的未來吧?」

  就像漫畫一樣,我們順著看下去。

  第三幅壁畫。

  雖然是簡略的圖案,卻仍可看出被困住的人們互相殘殺後的結果。

  「……這是為什麼?」金島麻美喃喃問道,「曾經團結的他們……」

  「我想,是因為飢餓。」妖精盤起雙手,「飢餓會讓人失去理智。一旦活下去的慾望凌駕於道德感,就會出現人吃人的情況。你們看這邊,這個人就在啃食同伴不是嗎?」

  「……還真是。」我細想著,「被關在這裡『等死』的人們……為了生存不擇手段。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或許無法理解,但置身當下的他們應該別無選擇。」

  不忍卒睹的選擇。

  「我們也會變成那樣嗎?」金島麻美愁容滿面,「為什麼要做這種事?」

  「答案就在最後這幅圖吧。」

  油燈移動,光線映射出第四個壁畫。

  然而,那僅是一個圓形的黑暗刻痕,裡面沒有任何東西了。

  「這……難道是還沒完成?」我猜測道。

  「我想,已經完成了。」妖精說,「這就是結果。所有人都不存在了。這些圖畫,是那些人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所留下的『絕望』吧。他們知道自己將要死去,所以想告訴世人,這裡曾經發生過一段無法理解的過去。」

  「……」金島麻美退後幾步,頹然地坐下。

  「這就是……」我努力想著,「躑躅森提到的『考驗』?」

  痛苦會有回報。

  這種行為,簡直就跟無相沒有兩樣。

  明明擁有那種怪力,卻拿著小刀犯案。下手的對象都是「看起來很開心」的無辜人士。他並不是想殺人,而是要讓人們在痛苦中覺醒,領悟世界的真理。

  就像現在這樣。

  並不是要殺了我們。

  而是要讓我們在絕望中誕生出新的自己。

  為了幫助居民在外界生存下去,所安排的試煉——

  說穿了,就是讓人們在生死存亡的重要關頭,成為「超越極限」之人。

  成為彼此的「同類」。

  「可惡!」

  我將油燈用力砸向石壁,潑出的油飛濺到手臂,直接在皮膚上燃燒起來。

  「……夢蛇男,別這樣。」

  「果然是人渣。」我咬牙切齒,「相信他的居民都是受害者。這裡根本不是修道院,只是裝飾成修道院的『玩具箱』!他們……無相跟那些把他尊稱為『教主』的同夥們,依然在這種沒有人注意到的角落裡玩弄人命!」

  我在金島麻美身上,看到我的救命恩人——淺木千春的影子。

  她們兩個都一樣。

  都一樣,是什麼也不知情的受害者。

  只是普通的女孩子。

  卻因為那扭曲的理念……

  這個世界上,究竟還有多少不知情的人被捲入其中?又有多少人死得不明不白?

  規模實在難以想像。

  起初只是「神奈川連續殺人事件」,沒想到就連這種杳無人煙的深山遠林,都藏著無相留下的禍根。

  因為那些人。

  就因為那些助紂為虐的混蛋,赤理夢生死了,我也無法過上正常的日子。

 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,才可以將無藥可救的「邪惡」連根拔起?

  「……」

  火焰燒灼皮膚。

  我冷眼看著自己的手臂燃燒。

  ……燃燒。

  「夢蛇男,你不會痛嗎?」

  「等等,我好像快想到什麼了。」

  「你可能要想得快一點才行。」

  聽到這句話,我將視線移往她的方向。

  妖精半跪在地,攙扶著金島麻美。

  「她的狀況很不對勁……」妖精皺眉,「身體很熱,冒著冷汗……夢蛇男,我知道了,是『項圈』。這些植物——會分泌毒液。」

  「……!」

  毒液。

  杜鵑——或稱躑躅。

  動物誤食後身體異常、走路不穩——因而得名。

  「難道那就是侏儒說的杜鵑花?」

  「不清楚。」妖精搖搖頭,「是也好,不是也罷。用『那種能力』操控的東西……就算本來不存在於世上也不奇怪。」

  有其道理。

  我們本來就不是正常人,無法用常理判斷。

  ……手臂上的火焰悄悄熄滅了。

  皮膚正在迅速復原。

  「我猜,」妖精繼續說道,「毒性並不強烈,因為最主要的目的不是『致死』。在被囚禁的狀況中,慢慢受到毒液的侵蝕……雙重的折磨,會增加超越自我的機會。」

  「所以暫時不用擔心嗎?」

  「倒也不是。毒就是毒,而且每個人體質不同。看她的模樣……並不是很樂觀。」

  「那就……只能做了。」

  「做什麼?」

  「今天真不是好日子啊。」

  我不禁感嘆,同時拿起山壁裡僅剩的一盞油燈。

  「……夢蛇男,我知道你在想什麼。別衝動,應該有別的辦法……」

  「真不像追求樂趣的妳會說的話啊。」

  語畢,我將油燈舉高傾倒,淋在自己的頭上。

  高溫——隨著流淌的燈油延燒。

  頭皮,眉骨,耳朵,臉頰,下巴,脖子——乃至肩膀與前胸後背。

  盛大的火光照亮洞窟。

  我本來是抱著連褲子都燒掉的覺悟,可惜燈油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多。

  只能這樣了。

  我朝出口的方向衝去。

  石壁裡的植物理所當然迅速伸出,我感覺脖子與手臂都被牢牢纏住。

  「啊啊啊啊啊——!」

  我死命扯著那些玩意,指甲深深嵌進裡面,拖著它們一步一腳往前踏出。

  不到幾秒鐘的時間,火焰就順勢延燒到它們身上。

  更多的植物襲捲而來,形成強大的拉力。

  我彎著腰,運用腹部的力量抗衡,拼命前行。

  ——難以忍受的高溫。

  斷裂的髮絲。

  皮膚的劇痛。

  逐漸白濁的視線。

  順著鼻腔吸入的焦味。

  燒傷的氣管與肺。

  與「肢解」截然不同的痛苦。

  常人無法理解的浴火之路。

  「都過來啊——!」

  我在烈火中嘶啞怒吼,再次衝出。

  那些集結在一起的植物熊熊燃燒,有好幾根已經斷裂在地。

  但是,我也快到極限了。

  從來沒有被火燒過,所以高估了人體對火焰的耐受性。

  復原的速度明顯趕不上高溫燒蝕,肢體逐漸變得僵硬。

  左眼失明了。

  雖然嘗試閉眼,卻沒有眼皮闔上的感覺。眼皮已經被燒光了。

  用右眼殘存的視力瞄向自己的手臂,皮膚已不存在,露出灰燼般慘白的筋肉組織。

  褲子如我所願被燒個精光了。

  就連鞋子都在不知不覺中遺落。

  每次呼吸都把烈焰吸入體內。

  淚水泌出就瞬間蒸發。

  整個人成為一團火球。

  可能是麻痺了,又或是神經都被燒毀……此時此刻,反而有許多地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。

  不,不只是疼痛,而是沒有任何感覺了。

  我試著移動腳步,卻不知道腳有沒有在動。用力拉扯那些植物,卻不知道手指到底有沒有出力。

  也許就連這些思考,也是自認為有在思考吧。

  真正的大腦可能早就停擺了。

  ——已不知身在何處,所向何方。

  在一切都變得夢幻殘破的煙霧與朦朧之中。

  我似乎望見洞外的光亮。

  那裡好像有一道人影。

  「天啊。」

  ——那人好像是這麼說的吧。

  也可能只是我認為他是這麼說的,畢竟我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了。

  如果對方是躑躅森,那麼現在恐怕是我短暫的人生中最糟糕的狀況。

  就跟在「雲渡寺之戰」的最後,差點被池間銘田壓縮空間的斬擊砍成肉末一樣糟糕。

  用最慘不忍睹的模樣,面對最不想面對的敵人。

  今天真的不是什麼好日子。

  可是我總覺得……那不是躑躅森。

  但也想不到有誰會出現在這種地方。

  總而言之。

  伴隨濃濃的黑霧,我奇蹟似的走出洞窟。

  之後發生什麼事,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。

  而下一段記憶的起始點。

  是從妖精——今見白音柔軟又溫暖的懷抱裡開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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