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銜尾:和光同塵的麟角》Chapter 9


  五月中旬,悠閒的週末。

  電視正在報導警方破獲毒品的新聞,鏡頭拍著已經停業的「夜鷺」門口。

  不知道金坊主能否全身而退,畢竟這幾天小南都沒有聯絡我。

  此時的她,應該穿著那套一言難盡的巫女服在某處參加活動吧。

  希望她別被跟蹤才好。

  雖然那應該是世界上最不需要擔心的事。

  由於不知道該做什麼,我索性出門前往學校,想到圖書館看看。以前跟淺木千春在書店工作,總有看不完的書能打發時間,有些懷念那種感覺。

  不久後,我踏進校門。

  第一次在週末來到學校,跟平時比起來果然少了很多人。從校舍走廊往外看,只有足球社的成員在操場暖身。但是在前往圖書館的途中,理科教室傳出話劇社的嬉鬧聲,音樂教室裡也飄揚著優美的鋼琴曲,辦公室中留守的職員也不少,其實還是挺熱鬧的。

  就這樣,我踏進圖書館。

  這所大學不算歷史悠久,但聽說創校初期大量募集贈書,所以藏書量跟豐富度比想像中好。

  圖書館裡的人也比預期更多。有人專心看書,有人桌上堆滿講義卻玩著手機,有人聚精會神盯著筆電,有人在畫畫,也有人桌上只放了一罐飲料趴著睡著了,可謂人間百態。

  我走到書架之間,打算挑一本書直接讀到晚餐時間,然後痛痛快快地去吃附近的拉麵。

  就在我的目光掃過一個又一個書脊,透過書名尋找感興趣的作品時——

  「……」

  異樣的感覺。

  我本能停下動作,尋找那股不和諧感的來源。

  ——是一雙眼睛。

  對方就站在書架的另一側。我們正好面對面尋找書本,所以從書架的縫隙中看見彼此。

  「……」

  是個女生。

  淺藍色的瞳孔與銀白色長髮,彷彿動漫裡的美少女。若非平常跟偶像級的小南相處慣了,可能會有點不知所措。

  她的眼神直勾勾盯著我。

  正常來說,這種尷尬的時刻不應該盯著別人吧?就算是無心瞄到,也應該趕快移開視線才對,就連沒有感情的我都明白這個道理。

  可是她卻沒有放過我的打算,就那樣一直看著我。

  本來要問她有什麼事,後來決定別自找麻煩。我轉身繼續尋找書籍,不再理會她。

  最後我拿著一本推理小說,找到一張八人座的大桌,隨意挑了個位置坐下。若按照平時的習慣,我會選擇比較小的座位,但目前小位置都被佔走了,只好選擇空無一人的大桌。

  把東西放好後,我翻開書封。看完導讀接著來到序章,我突然打了個哈欠,稍微伸了一下懶腰,終於要進入狀況時,有人走到我身邊。

  是剛才的少女。

  「你坐到我的位置了。」

  這是她的第一句話。語調非常輕柔,甚至可說十分飄渺。

  「……呃,」一時之間,我不知該做何反應,「旁邊不是還有空位嗎?」

  「我習慣坐這裡。」

  「好吧。」

  真想不到有這種人。我起身讓位,而她真的毫不猶豫坐下去。

  「那本小說,」她把胸前的長髮順到背後,「很難看。我建議換一本。」

  「……啊?」

  「女主角就是兇手。她在文化祭做的章魚燒被男同學說很難吃,所以懷恨在心。隔年的愚人節,她設計一套整人的方法,故意讓男同學發生意外墜樓而死。」

  她自顧自說著。

  「因為做菜難吃而殺人,我看完只感到莫名其妙。作者在後記裡說故事取材於自己,因為當年他的章魚燒就是一蹋糊塗,好多同學吃不完就扔了。現實中的他當然沒有殺人,但這件往事影響很深,讓他直到成年都不敢再踏進廚房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我愣在原地。

  「嗯?」她抬頭望著我,「怎麼了?」

  「天底下有妳這樣劇透的嗎!居然連後記寫什麼都講出來了!托妳的福,我一點也不想翻開這本書了!」

  「噓。」她把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安靜,繼續用輕柔的語氣說道:「托我的福,你至少節省了一個小時。如果以時薪換算,請我喝一杯飲料應該不過份。」

  「超過份!」我壓低音量吼道。

  方才認真挑書的我,如今就像白痴一樣。

  「替別人省時間還被罵,」她搖頭,「好心沒好報。我覺得明年愚人節你最好小心一點。」

  「妳該不會就是作者吧!」

  真是毛骨悚然。

  「怎麼會我對自己的廚藝很有信心。」

  「……這樣啊。」

  不知道遠野夜花擅不擅長料理。

  「雖然是不怎麼樣的推理小說,但也有很有趣的地方。」她繼續說,「作者在後記提到,他偶爾還會夢見當時同學嫌棄的表情。」

  「這哪裡有趣了?」

  「僅僅是年輕時的一次出糗,就連『童年創傷』都算不上,卻影響某個人的一生,反覆出現在夢中,甚至不惜寫成小說也要抒發出來——這本身就是很有趣的情況。你難道沒有反覆做夢的經歷嗎?」

  「……」

  由於一直站著說話有點奇怪,我乾脆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。

  「我很少做夢。」

  「那代表你睡得很好。」她單手撐著臉頰微笑,「看來你沒什麼煩惱。」

  要一個沒有感情的人擁有煩惱,確實有點難度。儘管現在被一些麻煩的事情纏著,但若非為了遠野夜花,其實我大可拋下這一切遠走高飛。

  「可是,『很少做夢』這個說法是不對的。」她開始糾正,「其實人類每晚最少都會做三、四個夢,只是不記得而已。」

  「那麼多嗎?」

  「就算是七、八個也在合理範圍。人們不是常常這樣說嗎?『因為一直做夢所以睡不好。』答案正好相反,因為無論睡得好不好都會做夢,可是睡不好的時候,大腦擱淺在『淺眠期』不停掙扎,所以更容易記住那些夢。」

  「……原來如此。看來妳對夢很有研究。」

  此時我注意到她抱來的三本書,竟然沒有任何書名,封面亦全部都是一整片泛黃的空白。

  那到底是什麼書?

  「談不上研究,只是有興趣而已。」她說,「我認為夢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物。遠古的人類認為夢是神的啟示,對其內容非常重視。曾經有部落領袖在床邊準備石板與刻鑿工具,只為了醒來時立刻記下夢境,因為那很可能影響部落未來的命運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直到古希臘時代,哲學家將夢視為『單純的反應』。當時很多人第一次見到大海以後,就常常夢見大海,那是因為大腦被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深深刺激造成的生理性結果。又或者是首次品嚐到黑胡椒料理的人,事後反覆在半夢半醒時聞到香辛料的香氣,那是心理性的影響。」

  「就是所謂的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?」我試著搭上她的話題。

  「可以這麼說。」她瞇眼微笑,似乎很開心,「總之,古希臘人認為夢跟『神』無關,他們覺得那種『反應』沒有特殊意義……而這個論點又被弗洛伊德推翻。不管跟神有沒有關聯,他都認為夢一定具有意義。」

  「雖然聽過那個名字,卻不是很瞭解……」

  「夢是慾望的滿足,夢是慾望的實現——他是如此定義夢境的。」

  「聽起來像是……潛意識。」

  「沒錯。我們可以透過夢,瞭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內心。」

  「有個問題。」我說,「如果夢是慾望,譬如夢到殺了討厭的人好了,這還能解釋,因為就是討厭他沒有錯。可是很多夢並沒有道理可言。」

  「確實如此。」她不否認。

  「像我之前就做過一個怪夢。我走在草原上突然摔進一個很深的坑洞,裡面全部都是蛇,我越掙扎,牠們就越是爬到身上。醒來後我其實也在思考那個夢的意思,卻沒有答案。就算套用『夢是慾望』這種說法也摸不著頭緒,沒有人的慾望是被蛇爬滿全身吧?」

  「那些蛇,有咬你嗎?」她問。

  「完全沒有。這個夢實在太怪了,所以我記得很清楚。」

  「草原是你習慣的生活,坑洞是無法逃離的牢籠。身為冷血動物的蛇有依賴物體取暖的習慣,就像躺在石頭上曬太陽。這個夢代表環境突然改變,你會成為很多人需要的對象,而且別無選擇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我目瞪口呆,再次審視眼前這名美少女。

  擁有銀白色長髮與淺藍色瞳孔的她,穿著灰白色的針織上衣,褲子是淺藍色的牛仔長褲,可說是非常隨興的打扮。

  可是她說的話,一點都不隨興。

  那是好幾年前的夢。

  是我失去片段的記憶,在森林醒來之前的夢。

  她應該對我一無所知,卻將我的處境一語道破。

  「看你的表情,我應該沒說錯?」她的眼睛笑得更瞇了。

  此時我赫然發現——整個圖書館,只剩下我跟她而已。

  不知不覺,寂靜無聲。

  就連窗外的景色也變得模糊不清,彷彿罩上好幾層薄紗。

  「夢是預言,是明示或暗示,是命運的指引,是神的聲音,是自我投射……」她說,「弗洛伊德的理論只是其中一個分歧罷了。也有人將『輪迴』的概念混入其中,認為夢是前世的記憶……又或是『平行世界』的自己經歷的事情。」

  「真是……眾說紛紜。」我壓抑著異樣感。

  「最近還有一個有趣的新理論——夢是『自我防衛』。比如夢到被追殺,是大腦在模擬情急時該怎麼做才好,就像消防演習似的。還有夢到跟別人吵架甚至分手,也都像打疫苗一樣在內心『種下經歷』,當實際遇到時就不會不知所措,或是太過難受。」

  「原來還有那種觀點。」

  我發現手上的書變得黏糊糊,竟是自己流了一堆手汗。

  「……那妳又是怎麼想的?」我故作鎮定。

  「無論是什麼樣的說法,我都認同其價值。沒有固定的形狀,也沒有標準答案,任憑解釋,笑罵由人,這就是夢的有趣之處……但我特別喜歡反映人心深處『恐懼』的夢,因為恐懼就是最大的秘密,而秘密——往往很精彩。你看,那是誰?」

  她指著我身後。

  我轉頭望去,是遠野夜花。

  她不發一語,僅是不悅地看著我。

  「……!」

  不可能。

  她怎麼會在這裡?

  我試著站起來,卻發現腹部跟雙手都被鐵鍊牢牢綁在椅子上。

  ——動彈不得。

  簡直就像,在洞穴裡的那時候一樣。

  遠野夜花伸手掐住我的脖子,越捏越緊,越陷越深,毫不留情。

  「呼……」我因窒息而張開嘴巴,「不能呼吸……遠、野……」

  再次眨眼,才發現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她。

  是一名壯漢。

  是曾經與我對峙的「無相」。

  「——!」

  我的眼角餘光,看見自己的身體冒出黑霧。

  但脖子幾乎要被捏爛,我聽得見血管、氣管、神經跟肌肉束被撕裂的聲音。我奮力掙扎,在失去意識之前雙手掙開鐵鍊,整個人摔下椅子。

  「咳、咳咳!呼……呼……!」

  我倒在地上拼命喘氣,左手摸著自己的喉嚨,殘留在手上的那些黏膩的東西並不是血肉,而是乾冰般不停飄散的黑霧。

  「對不起,好像太過火了。」

  聲音從前方傳來。

  抬頭望去,銀白色長髮的美少女雙手放在臉頰邊,蹲在我面前。

  「我沒有想到你的『恐懼』如此特別。」

  「妳……」我滿身大汗,身上的疼痛感逐漸消退,「到底是誰?」

  「我的名字是『今見白音』。」她微笑,「有些人私底下稱呼我為——『圖書館的妖精』。」

  今見白音。

  圖書館的妖精。

  「……妳有什麼目的?」我努力撐起上半身坐起來。

  「說過了,我喜歡人們的『恐懼』,喜歡不為人知的『秘密』。剛才的場景,就是你內心最大的弱點。那個女生有點面熟——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?她身上同樣散發著『秘密』的味道,所以我有印象。她之所以出現,代表你們之間的關係很不一樣。」

  「……!」

  糟了。

  我費盡心思藏起自己與遠野之間的關係,深怕出現任何意外……但眼前的她,居然輕易看穿一切。

  「而另外一個男人……渾身充滿暴戾之氣。他是誰?為何你的恐懼裡會有他?」

  「……今見白音,」我不願回答,只想反問,「妳窺探別人的秘密,是為了滿足自己無謂的好奇心嗎?」

  「主要是為了——」她指著上方,「滿足『祂』的好奇心唷。」

  我抬頭望去。

  天花板裡嵌著一顆直徑至少兩公尺的巨大眼球。

  本該是眼白的地方裂著無數道縫隙,在那些縫隙之中也塞滿一顆顆不停轉動的眼珠。

  密密麻麻的黑與白。

  雞皮疙瘩,毛骨悚然。

  「以好奇心或秘密為食的妖怪嗎……」我低頭說道。

  「如此冷靜的你,看來曾經遇過一些事呢。這也難怪,畢竟你身上也有『那種東西』……而這也是我找上你的原因。」

  「然後呢?」我沒好氣地說,「看到這些秘密,滿意了吧?」

  「別生氣嘛。有很多人反而因此得到救贖。」

  「得到救贖?」

  「人類總覺得自己非常瞭解自己,但往往不是那樣。這輩子究竟在擔憂什麼,追求什麼,害怕什麼,期望什麼,很多人活了大半輩子仍然沒有答案。唯有面對最真實的內心,才會發現自我真正的樣貌……」

  「那妳呢?」我說,「窺探別人的秘密,再用心理治療師的口吻說『這就是你』,好像這麼做就能把一切合理化。這樣的妳——這樣的今見白音,實際上又是怎麼樣的人?如果妳也展現出自己的內心深處,會是什麼場景?」

  「從來沒有人這樣問我。」她看起來非常愉快,「你果然很有趣。可惜,好像該說再見了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你聽。」她說。

  遙遠的。

  遙遠的,鈴聲,逐漸靠近,逐漸變大,伴隨著天搖地動。

  「……!」

  我猛然驚醒,發現自己好端端坐在位子上。

  背包裡的手機一邊震動一邊響個不停,在安靜的圖書館裡格外刺耳,附近的人都投來嫌惡的眼神。

  我連忙接起電話。

  「西波,」是小南,「泡湯了喵。」

  「……什、什麼泡湯了?」我壓低聲音,還在恍神。

  「今天我參加活動幫朋友宣傳漫畫。」

  「我知道……不是還穿了那套巫女服嗎?」

  「對,現在活動快結束了喵。朋友為了答謝我,訂了高級的和牛料理當晚餐。」

  「那不是很好嗎?」

  「一點都不好!」她大聲抗議,「剛剛收到消息,齋賀久司那個混蛋終於願意說實話了!他透露了機場老頭的所在地,該出發了喵。

  「這……」我毫無心理準備。

  「真是的,就算早一天說也好呀!」小南還在忿忿不平,「難得的週末!我的和牛料理!」

  「妳不孤單,」我也同樣欲哭無淚,「難得的週末……悠閒的讀書時光……」

  似乎全被某個美少女搞砸了。

  「反正先集合再說,再見喵。」

  電話掛斷了。我收起手機,重新看向放在桌子上的書。

  「……」

  我這才發現,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換過位置。

  根本沒有美少女跑過來強硬地說這是她的專屬座位。

  ——可是。

  那絕對不是夢。

  就在此刻,我的眼角餘光瞄到了她。

  今見白音。

  圖書館的妖精,就坐在這張八人桌的斜對角。

  「……」

  我不可置信地盯著她好久,但她完全沒有反應,淺藍色的美麗雙眸專注在書本上。

  那模樣,簡直就像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。

  自作多情的夢境。

  自討沒趣的凝視。

  就在她翻頁的時候,終於注意到我的視線,而我卻下意識移開眼神。

  ……真是的,在幹什麼啊我?為什麼要躲避?

  深呼吸後,我再次偷瞄她,而她已重新埋首於文字中,銀白色的長髮遮住她的側臉。

  那模樣比起捉弄,更像是全然的陌生人。

  ——圖書館的妖精。

  會有那樣的稱號,似乎並非空穴來風。

  我猶豫許久,差點開口叫她,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,索性拿起桌上的小說翻到後記,發現作者真的寫著關於章魚燒搞砸的往事。

  今見白音沒有說謊。

  可是,那到底是什麼情況?

  那究竟是什麼「能力」?

  不得而知,莫得其解。

  我在座位上沉澱片刻,決定收拾行囊先去辦正事。

  赤理夢生的死狀浮現在腦海裡。

  機場老頭——池間銘田。

  就算被他砍成千百塊,殺死千萬次——

  我也要把他送進地獄。

 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。

  這是我唯一能獻給赤理夢生的——遲來的弔唁。

    *

  汽車引擎轟隆運轉。

  時值傍晚,車廂內播放著巴薩諾瓦風格的音樂,輕快的節奏讓氣氛像是要去夏威夷渡假。

  駕駛車輛的青天目穿著一套完美的西裝。此時的他應該出現在東京最高檔的餐廳裡,深情凝視著同桌的女生才對。

  看來他的週末計劃也被迫泡湯了。

  跟我還有小南一樣。

  「小南,」我看著窗外的景色,「妳覺得夢是什麼?」

  「夢?你是說人生的夢想,還是躺在床上的那種?」

  「躺在床上的那種。」

  「我想想……」

  「等等,」青天目打岔,「躺在床上也可以思考人生的夢想啊。」

  「那更正一下,是睡著時的那種。」我說。

  「睡著時也可以夢到夢想喵。」小南若有所思。

  「反正不是夢想!」真受不了他們,「夢境!睡著時的夢境!夢中世界!」

  「西波好兇,真難得。」小南挑起眉毛,「難道昨天做了什麼怪夢喵?」

  「西波同學壓力很大吧?」青天目透過車內的後照鏡看了我一眼,「馬上就要去找曾經殺掉自己的人,難免會有些不安。」

  「西波才不會不安喵。」小南替我回答了,「不過——夢境呀。我的夢,幾乎都是不錯的美夢。像是躺在軟綿綿的粉紅色巨貓上,身邊還有一堆香呼呼的女生,天空下的不是雨而是砂糖,大家一起滾來滾去喵。」

  雖然早就知道小南比較喜歡女生,卻沒想到竟有如此荒謬的夢。

  要是敘事者換成我,百分之百會被當成超級變態吧。

  「我呢,幾乎都做惡夢。」青天目說,「雖說如此,每當醒來時發現都是假的,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後,就會發現人生還是挺不錯的。」

  「我醒來後倒是很失落喵。」

  「哈哈,」青天目笑道,「不如我們交換一下?」

  「不要。」小南一臉嫌棄,「先做美夢再回到現實,好歹有體驗到美好。要是做了惡夢,醒來後只會覺得很不爽而已,不划算喵。」

  「連做夢都要精打細算嗎……」我自愧弗如。說不定人們對於夢的理解,遠比我想的還要更多樣貌,「話說,青天目所謂的惡夢,大概是怎樣的呢?」

  「殺人啊。」毫不遲疑的答案,「殺人的夢。殺死同類的感覺,很噁心。就算那些人是窮凶惡極的罪犯也一樣。」

  聽到這個答案,我跟小南暫時沒講話。

  老實說,我是因為腦袋一片空白。

  若無其事提出那種心聲的青天目,似乎突然變得離我好遙遠。

  當我因為無相的一句「你是能殺人的人」而掙扎許久時,青天目早已接受了現實。

  青天目殺過人。

  仔細思考,那是理所當然的。他做這份工作已經做了三年。

  ……不,不對。

  跟時間長短無關。

  而是這份工作「本來就是如此」。

  我們經手的,是「表面」無法處理的個案,是一般的社會不能解決的例外。

  那些例外,只能由同樣是例外的我們去收拾。

  能否殺人——早已不是重點。

  重點是在那之後,抱持什麼樣的心態。

  例如,無相深信他那套瘋狂的「天堂贖罪論」,不停「拯救」世人。

  例如,池間銘田若無其事讓我命喪黃泉,彷彿像在喝水那麼自然。

  例如,青天目對於殺人感到不快。

  明明是同一件事,三個人就有三種不同的詮釋。

  我突然能體會岩塚先生打開電視看到昔日好友時,那種「被雷劈到」的感覺。

  是我太過膚淺了。

  踏進「這個世界」裡,「能否殺人」根本毫無意義,唯有保持像青天目那種對殺人的厭惡感,才可以勉為其難地走在「正軌」上,不至於淪落成世間所謂的「惡」。

  當然,這不代表我們是「善」。

  早在剛認識青天目的時候,他就說得很明白了。

  ——石像鬼。

  我們僅是遵照某種指示或規律,在暗處協助社會的運轉,讓其不至於失衡罷了。

  非善非惡,非正亦非邪。

  不過,既然青天目早已接受這一切,我不禁想到小南又如何呢?小南也殺過人嗎?她是怎麼看待青天目所謂的「殺死同類」的感覺?

  總覺得要是詢問,或許會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。就像每個人對於夢境各有見解,對殺人的感悟可能也不盡相同。

  無論如何。

  我會殺了池間銘田。

  到了那時,屬於我自己的答案就會浮現而出吧。

  「——已抵達終點,下車前請別忘記隨身物品。」

  伴隨語音導航系統發出的提醒,車輛完全停住了。

  ——川越市,雲渡寺。

  石階通往古色古香的寺廟大門,周圍的老松樹點綴著幾分禪意。

  所謂的松樹,是在冬天也能長出綠葉的強韌植物,被視為長壽與堅忍的象徵。而其發音與「等待」相同,彷彿「命運」早已在此佇候,此刻更顯別具意義。

  自從得知赤理夢生的死訊,一路跌跌撞撞來到這裡,真是一段漫長的旅途。

  我們一行人走下車子踩上石階,踏進寺廟。

  「好安靜的地方,」小南說,「想不到那怪老頭會在這裡,該不會是有什麼罪惡感喵?」

  「怎麼可能。」我失笑道。

  「根據調查,這裡屬於『無住寺』。」青天目警戒地觀察周圍,「也就是沒有住持、無人管理的寺廟。由於少子化跟人口集中到都市的影響,日本各地越來越多寺廟沒有人接管,逐漸成為這種無住寺。」

  「時代的趨勢喵。」

  「而寺廟裡珍貴的文物往往被有心人士盜賣,形成某種社會問題。特別的是,這間『雲渡寺』還留著『宿坊』——也就是以前提供給旅行僧暫時歇腳與過夜的地方。雖然不像旅館那樣舒適,但既然這裡是無住寺,想隨心所欲待下來也沒有人說不行。」

  原來是這樣。

  「也就是說……池間銘田其實就住在這裡?」我問。

  「至少齋賀久司的證詞是這麼說的。」

  窩藏在寺廟裡。

  隱姓埋名、佔地為王的殺人犯。

  「會不會是假的?」我突然想到,「他曾經對我們說謊,搞不好這次也是騙人的。」

  「不太可能。」青天目的眼神依舊在留意附近,「因為那傢伙什麼都不肯講,我只好把他送到『某個怪物』那裡去。『那個怪物』是特殊對策部裡的『拷問專家』,從『她』手中挖出的情報,至今為止都維持著百分之百正確的紀錄。」

  「……居然有那種專家。」

  「突然有點同情他,」小南面有難色,「遇到那個瘋女人,現在應該已經變成廢人了喵。」

  「她到底是怎樣的人啊?」

  讓青天目比喻成「怪物」,使小南用「瘋女人」形容。

  絕非簡單人物。

  從不失手的拷問,就代表沒有人能對「她」撒謊。

  ……但是仔細一想,並不是那麼單純的事情。

  就算不欺騙,也不代表誠實以對。

  唯有讓人「毫無保留全盤托出」,才配得上「專家」這個稱號。

  「你再待久一點就會漸漸知道了。在滿是怪胎的『特殊對策部』裡,她也算是傳奇人物了喵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此刻確實沒有分心的必要。

  因為,就連我都能察覺某種異樣感。

  起初,我以為那來自前方廟殿裡老舊斑駁的佛像。

  可是再次放大感知後,就會發現似乎位於更遙遠的深處。

  只要越過這個庭院與廟殿繞到後方,就會找到真相吧。

  所以。

  當我們來到青天目所說的「宿坊」時——

  在那簡陋的傳統和室裡,盤坐在屋裡正中央冥想的池間銘田。

  那位老者,緩緩睜開雙眼。

  「……」

  看到我的身影,池間銘田明顯停頓一下,卻旋即恢復為處變不驚的神情。

  「齋賀……」他問,「死了嗎?」

  「嗯,」而我說,「——你也會死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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