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於未來的我來說,池袋會是充滿苦澀回憶的地方吧。
——羅曼街,明日商業大樓。
我站在「夜鷺」附近,望著川流不息的人潮。
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前來上班時,我極其自然地走到她面前。起先她沒有看到我的臉,僅是低頭繞開,但我一腳跨出,再次擋住她的去路。
她——宮乃墨抬起頭,終於四目相交。
「……!」
那無神的雙眼瞬間睜大,就連眼球都在顫抖。
我的內心毫無波瀾,她卻截然相反。那微張的雙唇似乎想說什麼,但又什麼都講不出來。
「蜜雅,」我說,「原來那一切都是假的,謝謝妳那個時候願意向我坦白。」
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「有些事,果然要親身經歷才會明白。我以為自己真的是『例外』,想不到最後的結局是那樣……我並不特別。」
「為什麼……你……」她縮著身體發抖,忍不住後退兩步。
「為什麼我還活著?嗯,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。」我笑著搖搖頭,「無論如何,我沒有傷害妳的打算,先放心——」
話還沒說完,她轉身就跑。
「……唉。」
終究還是嚇到她了。
真可惜,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溫柔的「開頭」了。
她在人群中突兀地奔跑,鑽進一旁的巷弄裡消失無蹤。
只不過,幾秒後她戲劇性地倒退著走,重新出現在我的視線裡。
隨著她的後退,瘦高的青天目也緩步出現。
而在另一邊,小南脫下棒球帽露出醒目的粉色秀髮,叼著髮圈重新綁起雙馬尾。
「……」宮乃墨環顧四周,發現自己已無路可去。
「蜜雅,」我走近她,「老實配合吧,這樣對彼此都好。」
「我該……怎麼做?」她嘴色慘白,聲如蚊蚋,幾乎聽不到。
「齋賀久司現在在哪裡?」
「他、他在店裡……」
「走吧,」我轉過身,「帶我們去找他。」
「西波!」宮乃墨突然拉住我的手,「你們到底想做什麼?」
「還不明白嗎?」我甩掉那柔軟的觸感,「妳跟他們做了『不對』的事情。所以——必須付出代價啊。」
明明如此簡單。
就連愚鈍的我都能理解。
理解無論是赤理夢生或是我,都不該那樣死去。
就連那麼喜歡折騰別人的遠野夜花,都因為我遭遇的慘劇深感痛心,眼前這名擁有奶茶色長髮的貌美女子——卻在我被肢解時冷眼旁觀。
那是比暴言毒語更冰冷的殘酷。
遠野夜花曾經因為罪惡感折磨著自己。
可是宮乃墨毫無罪惡感。
毫無罪惡感的人。
跟無相一樣。
是貨真價實的惡魔。
對於這種人。
對於「她與他們這種人」——已經沒有顧及情面的必要了吧?
所以,當我拔出手臂上的小刀,反手將酒瓶砸在齋賀久司頭上時,內心依然靜如湖面。
「……」
——滿地鮮血,還有流淌的威士忌。
場景是「夜鷺」裡的辦公室。
空氣中瀰漫著鐵鏽味跟酒精混合的臭味。
在青天目使用念動力,讓對方最後一個站著的大漢拿起原子筆,準備捅進自己的眼球時,大漢用我這輩子聽過最難聽的聲音哭喊著:「投降、投降!」然後失去意識昏厥倒地。
至此,所有人都停下動作了。
就在剛剛,青天目與我從入口開始,一路熱熱鬧鬧地造訪這間辦公室。
——俗稱「砸店」。
現場的所有客人,早在開始砸店的三十秒內就跑得無影無蹤了,所以沒有傷及無辜。
一路上都是倒地的員工,也就是「劍山組」旗下的混蛋。
小南站在一旁,負責看緊宮乃墨。青天目身上沾了些血,但身經百戰的他當然毫髮無傷。
而我雖然免不了一些傷勢,但也恢復得差不多了。
我扔掉手裡的半截酒瓶,彎腰揪住齋賀久司的頭髮,強迫他的臉抬起來。
看來剛剛那一下敲得有點用力,他的鮮血從頭頂流到下巴滴個不停,可是還沒失去意識。或許在某方面,這個力道算是恰到好處。
「你個……王八蛋……」伴隨著咒罵,他的嘴裡滾出一顆牙齒。
「齋賀久司,」我盯著他,「你現在是什麼心情?」
「殺……殺……」他喘著氣,然後大喊:「殺了你!」
我的眼角閃過一陣亮光,但來不及了。他抄起地上的酒瓶碎片往我的臉狠狠劃下去。我反射性往後跳,但皮膚迸裂的疼痛感傳來,沒能完全躲過。
青天目立刻用念動力將他甩出去,腰部撞上櫃子的他發出慘叫,倒在地上哀號。
「西波同學,」青天目說,「抱歉,慢了一步。」
「不要緊。」我連抹掉臉上的鮮血都懶,「待會就復原了。」
「……哈。戰鬥時的西波同學,好像換了一個人。」
「是嗎?」
戰鬥時的我是怎樣的呢?
就連自己也不清楚。
說不定,這才是真正的我吧。
能殺人的人。
沒有感情。
亦無罪惡感。
不知憐憫為何物。
小南所說的,不死的「價值」。
即使受傷,就算被殺,也會從深淵甦醒。
我走到齋賀久司面前,再次詢問。
「你現在是什麼心情?」
「小鬼……你……問這個做什麼?」
「我在想,換成是你自己躺在砧板上時,會後悔嗎?或是想要求饒認錯?」
「……」
「還是說,到了現在你仍然只想殺人洩憤?」我平靜地看著蜷曲在地上的男人,「你可能認為我很生氣吧,但完全不是那樣。不管遇到什麼事,我總是陷入思考,甚至被說是『心不在焉』。追根究柢,都是我不知道應該有什麼反應才好。」
「西波……」小南在後方輕聲喚著。
「所以我有點好奇,像你這種人落得這種下場時究竟在想什麼,或許可以當成參考。」
「神經病!完全聽不懂!」齋賀久司怒罵。
「西波同學,讓我來吧。」
青天目使用能力將齋賀久司拉起。但對方已沒什麼力氣,整個人渾身是血、歪歪斜斜地靠在牆上,看起來格外詭異。
後方不停傳來細微的啜泣聲。
是宮乃墨無言的抗議。
她的雙手被小南架在背後,什麼都做不了。
——原來她也會難過啊,我不禁如此心想。
既然擁有「那一面」,為什麼可以把我騙到那種地方去送死?
無法理解。
或許人性就是如此吧。
如果此時世界上有一半的人忽然喪命,只要其中沒有對我來說重要的人,那就無所謂。
反之,就算只死了一個人,僅僅一個人就好,但只要那人是我生命中特別的誰——將難以釋懷。
人性就是這麼自私。
所以。
就因為那個特別的誰,真的存在。
正因為那個特別的誰,真的離開。
我才無法原諒這一切。
「看看這個。」青天目朝對方亮出手機,是那張決定性的照片,「你不是說自己不知道池間銘田在哪裡嗎?還說沒辦法聯絡他?那這是怎麼回事?你們——感情很好的站在一起喔?」
「……!」齋賀久司面露驚訝,然後狠瞪宮乃墨,「妳!被人跟蹤了都不知道嗎?」
「什麼?」她愣了半晌,連忙辯解,「我、我有注意呀!怎麼可能有人跟到那裡呢……!」
我忍不住仰起嘴角。
確實沒有人會跑到那種禁止進入的鬼地方。絕對不會有。
但,若是某個打翻醋罈子的女人,可就另當別論了。
「沒有其它理由,我就當你那晚在說謊了。」青天目說。
「你別忘記……我身後有誰!」齋賀久司咬牙切齒,眼睛充滿血絲,「他可是你們的上司!你們這些政府的底層走狗,以為惹到我會有好下場嗎!」
「哦?你說的是這位嗎?」
青天目按著手機,開啟一段錄音。
「金坊主,這張照片就是您的『好友』說謊的證據。」手機裡傳來的,依然青天目的聲音,「他明明認識當晚我們要找的目標,也就是在機場殺人的池間銘田,卻說他不清楚池間銘田在哪裡,也無法幫忙聯絡。金坊主,您認為呢?」
「……青天目,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說謊。你若想繼續辦這件案子就去吧。」
儘管另一個人的聲音有點模糊,但理所當然是「他」。
聽到這段對話,齋賀久司變得非常激動。
「怎、怎麼會……不可能!他怎麼可能放著我不管!我……替他賺了那麼多錢……做了多少骯髒的勾當!」
「什麼意思?」青天目皺起眉頭,「你做的生意跟他有什麼關聯?」
「可惡的金坊主……竟然想棄我不顧。好啊!你們都聽好了!」
我察覺到青天目的手輕輕晃了一下。
想必他又開啟錄音了吧。
「幾年前,我接下『劍山組』組長,心裡只想著一件事……帶兄弟們賺大錢。所以我從川越來到東京尋找機會。」
齋賀久司抱著玉石俱焚的覺悟,訴說著曾經。
「在這裡,我偶然遇見金坊主……他全身穿戴黃金,一看就是愛財之人。他有體面的工作,但貪婪永無止盡……當時他需要有人替他做不能見光的事。所以——『劍山組』成為了那些人。」
我屏氣凝神,深怕漏聽重要的字句。
「我們負責動手,而他利用自己的權力跟人脈……把事情抹掉,還幫助我們在池袋插旗,安排了正當的生意……他是『劍山組』的恩人,也是最大的靠山……沒想到會背棄我們!」
他越講越激動。
「既然如此,金坊主!我也要把你拖下水!你叫我們殺的那些人,每個人的名字我都記得清清楚楚!若不是因為『劍山組』的核心精神是『劍道』,所以有禁止用槍的傳統,你甚至要我們經營改造槍枝的地下工廠!」
「……!」
「而現在……新的生意開始了。來自德國的威士忌……」
他看著滿地酒瓶。
我回想起,就在剛才闖入時——他正和幾個同夥人手一瓶,興致盎然地把玩著那些酒。
「金坊主跟德國的玻璃製造商一起研究……在那完全黑色的瓶身裡,裝著貨真價實的威士忌。但是內側的底部,特別做出了一小塊空間,用特殊的工法藏著『毒磚』。」
「——!」
我看著地上的酒瓶殘骸。
雖然方才打鬥時弄碎了幾瓶,但沒有刻意破壞酒瓶底部,所以厚實的酒瓶底部都完好無缺,簡直像一塊塊菸灰缸似的。
但是,只要知道裡面另有機關,就不同了。
青天目單手一揮,只見一瓶酒猛力撞上天花板,底部徹底碎裂,在漫天飛舞的金黃威士忌中,確實掉出一片薄薄的白色物體。
「……哈哈,看到了吧。」齋賀久司垂下頭,已經失去傲氣,「我不知道究竟是幸運躲過海關,還是金坊主買通了誰……總之,那就是金坊主要我們做的『糖果』的生意。我常常感到後悔,如果……當初沒有來東京,我和『劍山組』的兄弟們,也許過不上什麼好日子,但應該會比這種受人擺佈、越陷越深而且無法回頭的生活好吧……」
小小的地方幫派,嚮往都市的繁華生活。
金坊主給了他們那種生活,卻也讓他們付出許多。
一切都是為了利益。
為了賺更多錢。
視財如命的黃金狂熱者。
「——多謝你的自白,錄音完畢。」青天目轉了一下手機。
「……你就錄吧,我無法原諒金坊主背叛我們……要死就一起死。」
「金坊主背叛你們?」青天目故作驚訝,「什麼意思?」
「……剛、剛才的對話……」齋賀久司有些慌張。
「哦,你是說這個啊。」
青天目再次按下播放。
「青天目,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說謊。你若想繼續辦這件案子就去吧。」
「青天目,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說謊。你若想繼續辦這件案子就去吧。」
「青天目,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說謊。你若想繼續辦這件案子就去吧。」
模糊的聲音不停重複著。
如果只聽一次,確實無法察覺端倪。
但連續聽很多次,就會發現——
「這不是金坊主說的啦。」青天目笑得樂不可支,「這是我們美麗的秋葉,用她最擅長的電腦技術後製的電子音效哦。順帶一提,說這句話的人其實是我們的西波同學。」
「——!」
「齋賀先生,感謝你的招供。」青天目收起手機,「我想金坊主也會很驚訝吧,你居然就這樣把他拖下水了。一次解決了兩個麻煩,嗯——嗯!愉快、愉快!秋葉,西波同學,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?」
小南搖搖頭,她身邊的宮乃墨也早已失去了力氣,低著頭任由長髮遮去五官。
就在此時,辦公室外面傳來吵雜的腳步聲。
「啊,」小南往外望去,「是警察,有人報警了。」
「這、這是什麼情況……」一群荷槍實彈的警察錯愕地來到現場,看著滿地血跡跟酒水,還有那些破破爛爛的『劍山組』成員。
「N45158。」小南突然念出一段編號,似乎是在自報身分。
「S8651。」青天目也說,「執行公務中。你們來的正是時候,這些人是幫派『劍山組』的成員,涉嫌殺人與毒品買賣,地上的酒瓶都是證物。」
「……!」帶頭的警察一楞,旋即恢復狀態,「先叫救護車,把他們通通帶回去!」
「是!」其餘的警察同聲回應。
至此,青天目解開了念動力。
失去支撐力的齋賀久司身體快速傾斜,即將重摔時,青天目食指往上輕勾,替他做了一些緩衝。
——後來。
我們三人站在「夜鷺」的門口,看著警察與救護人員忙進忙出,處理現場的傷患與物證。
「真是鬧大了。」從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回過神後,我不禁有些無力。
「配合的很好啊。」青天目望著眼前的一切,「不枉費我們昨天討論了那麼久。」
「是呀,」小南也終於顯得比較輕鬆了,「多虧你想得出那種『偽造語音』的戰術喵。」
「畢竟我擅長『小動作』。比起正面進攻,從內部瓦解敵人往往更有效率。」
從內部瓦解敵人。
也就是瓦解「信任」。
跟我當初想的一樣,能夠操縱他人行為的青天目,果然很懂人心的弱點。一直以來,齋賀久司的強勢都是因為背後有靠山,一旦發現自己遭到背叛,肯定會失控,那就是我們的機會。
「而且……居然有意外的收穫。」我說,「有了那些『糖果』跟錄音證詞,就算是金坊主也插翅難飛吧?」
「不一定,他很狡猾,」青天目說,「但即使他還有辦法飛走,應該也不會毫髮無傷。以後他可能不敢再找我們麻煩了吧?」
「耶!」小南顯得很開心,「誰叫他要笑貓老大,以後換我們笑他了喵!」
確實挺可笑的。
此刻的金坊主本人,應該還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
他萬萬不會料到,自己旗下的「劍山組」就這樣輕易垮掉了。
「不過,原來劍山組有『禁止用槍』的傳統……」小南輕輕嘆氣,「要是早點知道就好了,我總是擔心他們忽然掏出槍來喵。」
「這倒是真的。」我也曾經做好用肉身擋子彈的心理準備。
「無論如何,這次成功是西波同學的功勞。若非你隻身犯險遭遇不幸,我們可找不到這麼有力的證據直接把齋賀久司給收了。」
「唔。」突然被誇獎,不知道該做何反應。
「貓老大果然眼光獨到,招攬到西波同學這麼優秀的人才。不過,西波同學。」青天目皮笑肉不笑,「希望你能一直走在正確的道路上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
雖然順著情勢點頭,但總覺得話中有話。
「我還是要強調,」小南說,「在團隊中擅自行動是很危險的喵。下次被男生的本能牽著鼻子走的時候,多花三秒鐘想想我喵。」
「知道了……」此時吐槽就輸了,而且小南的顧忌確實有道理。
「西波同學,」青天目搭上我的肩膀,「很可惜,還有一個人沒有落網。而那個人,才是最主要的目標。」
「——嗯。」
沒錯,事情尚未落幕。
「根據你的描述還有赤理偵探的照片,對方的能力確實非常危險。看不到的武器,看不見的攻擊——為了確保安全,我們要聯手戰鬥才行。至於對方的位置,之後我會從齋賀久司嘴裡挖出來的。」
「我也要先跟貓老大回報任務進度,」小南按著手機,「青天目,待會把錄音檔案傳給我。揭發金坊主的工作就交給我喵。」
「沒問題。那麼——大家辛苦了。」
就這樣,我們分道揚鑣。
不知道為什麼,我還不想回去位於品川的家。儘管歷經打鬥所以身上有點髒,我依然前往劇場街的咖啡廳,點了一杯熱卡布奇諾以及果醬司康,默默讓時間流逝,感受著寂寞且平靜的時光。
當然,這次我沒有忘記注意身邊的人。
當然,並沒有那道身影。
我搖搖頭,忍不住輕輕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