碰!碰碰!磅!
——擊打沙包的聲音傳入耳裡。
我在櫃檯付完費用,領到一雙公用的拳擊手套,來到置物櫃區。
卸下手錶,將身上的物品妥善寄放,接著走進練習場。
裡面只有一個裸著上身的男人。他的身材相當精實,透過燈光的照射,可以得知背肌佈著薄薄一層汗珠。
看了幾秒後,我刻意選擇離他最遠的,最角落的沙包當作練習對象。
雖然公用的手套有點破舊,但沒有異味,對於第一次光顧的客人來說,這點算是合格。
我戴上手套,扭動脖子與手腕暖暖身,充分準備後,朝沙包轟出一拳。
「……」
可以說是不動如山。
從來沒想過這種固定在天花板,離地懸空的沙包會這麼硬又這麼沉重。
我看到沙包的表面印著製造廠商與規格,長度是一百七十公分,重量是五十公斤。
跟當時無相化身成的壯漢比起來,差得遠了。
如果連這種沙包都無法一拳揍飛,不管要保護自己或是別人,都是癡人說夢。
我調整角度,盯著沙包,斷斷續續揮出拳頭,以自己的方式慢慢習慣「擊打」的感覺。
隨著注意力逐漸集中,許多煩人的思緒也拋諸腦後。
——大學附近的拳擊館。
這個拳擊館,位於以前每天回家的必經之路上。
規模不大,但之前偶爾能聽見裡頭傳出練習的聲音,因此有點印象。
雖然搬到新家,但還會來川崎上課,這個拳擊館依舊是挺方便的選擇。
一般來說,拳擊館都要加入會員才行,但這裡提供每小時計費的簡易服務。沒有正規課程與教練的指導,對於我這種只想揍揍沙包、練練手感的外行人而言,算是沒有壓力的不二之選。
至於踏進這裡的理由,當然是為了「變強」。
小南曾經說過,體力非常重要。
如果做一件事消耗十點體力,那麼相較於體力只有五十點的人,體力有五百點的人當然更有餘裕。
她每天早上都會慢跑一小時。
但我實在做不到,所以決定偶爾來拳擊館流流汗也好。
——磅!碰!碰!磅碰!
那個不認識的男子,每一拳都揍得響亮無比。
我心想,或許可以暫時以他為目標,然後握緊拳頭用力一揮。
啪!
雖然比起第一拳好很多了,但還是完全比不上。
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。
我抖抖雙臂,繼續揮舞拳頭練習。
啪啪,啪沙,啪,啪啪。
碰!磅!碰磅!碰碰!
兩種截然不同的拳聲迴盪在室內。
過了一會,我感覺自己開始出汗,而他的拳聲停止了。
側眼望去,他拿著特大號水壺拼命灌水。
原來是中場休息。
我繼續揍沙包,還加入腳的動作,把沙包當成無相,用膝蓋狠狠頂出去。
連自己都明白是亂練一通,但本來就只是當成運動而已,是否正統或正確並不重要。
——可是,那個男人似乎有話想說。
他默默走到我附近,毫不掩飾地看過來。
我假裝沒發現,繼續揮拳。
「——重心,前六後四。」他突然開口說道。
我沉默不語,當作沒聽到。
「膝蓋微彎。」
「……」
「出拳要迅速,收拳更要快。」
「那個……不好意思,請問你是?」
「啊,失禮了。我是岩塚,算是這裡的常客。」
「……你好。」我稍微點頭致意,「岩塚先生,其實我只是無聊來活動一下筋骨,所以你不用那麼認真。」
「活動筋骨很好,但如果不用正確的姿勢出拳,遲早會受傷。」
「正確的姿勢?」
「我看得出來你只是來玩玩而已,因為你揮拳的模樣跟大部分的人一樣,要直不直,要彎不彎,發力位置不正確,還亂用膝擊。若非這裡是拳擊館,別人可能會以為你在破壞公物吧。」
「……」
有那麼誇張嗎?
「你還很年輕吧?還有時間抱著半吊子的心態做事。大叔我認為呢,既然都來到這裡了,何不稍微學一下正確的基本動作,就當作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也好。相信我,打沙包打到扭傷手腕的人比你想像的還多。」
「……那麼,你願意教我?」
「哈哈,不是已經在教了嗎?我先確認一下,你是右撇子吧?」
「是的。」
「來,跟著我一起。」
他對旁邊的沙包擺起架式。
「首先是基礎動作。左腳跟左手在前,右腳跟右手在後,雙腳大約與肩同寬,膝蓋微彎,重心是剛剛說的前六後四。大約側身四十五度,知道為什麼嗎?」
「不知道。」
「如果你面對敵人太過正面,就會暴露很多會被攻擊的面積,動作也容易被看穿。但如果站得過於側面,你會把左軀幹的弱點全部送給對方,而且右手也難以進攻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
「再來很重要,聽仔細。」
「好。」
「左拳舉到眉毛的高度,左肩稍微抬起,脖子自然前傾。這樣一來,就能用整個左手臂與肩膀,保護頭部與下顎。因為大部分的對手也都是右撇子,所以左側是注重防禦的一側。」
「……原來如此。」
「再來是右手。右拳放在下巴的高度,手臂稍微貼向身體。這樣做,同樣能護住最重要的下巴,而彎起的手肘可以起到保護肋骨的作用。最重要的是,右手臂保有隨時進攻的彈性。」
「我為我剛剛的無禮道歉,岩塚先生。」
「沒事。我主動干涉別人練習,其實也很沒禮貌。」
「不過,為什麼你說下巴是最重要的呢?」
「看過格鬥比賽嗎?大部份的KO,也就是『Knock Out』,都是下顎被打到所造成的。我們的頭以頸部作為支撐點,下巴與大腦剛好位於兩個極端。當下巴受到撞擊,另一端的大腦會因為槓桿原理產生震盪,讓人一瞬間暈倒甚至死亡。」
「……」
「所以,無論是在路邊打架也好,上擂台比賽也罷,最重要的就是保護頭部與下顎。當你瞭解人體的弱點,自然就知道該往哪裡攻擊才好,這是『攻防一體』的概念。如果能貫徹這個概念,你就比一般人厲害了。」
我屏氣凝神聆聽。
「很好的眼神。」他說,「基本姿勢學會以後,就是出拳了。對於初學者來說,最重要的是熟悉自己的攻擊距離,也可以理解為手臂的長度。」
「……什麼意思?」
「太靠近敵人不但難以出拳,也容易露出破綻。相反的,站得太遠就只能乾瞪眼。你甩過鞭子嗎?甩鞭子時會產生『音爆』,像空氣被撕裂一樣。那是因為鞭子的前端達到『超音速』的程度。」
……我不禁開始思考,這個人說不定是某個學校的老師。
「我們的手臂就像鞭子,如果在完全伸展手臂的距離擊打到目標,就能發揮出更強的威力。」
「具體來說,要怎麼做?」
「調整自己的位置,移動到你認為完全伸出右拳剛好可以碰到沙包的距離。」
「……好了。」
「攻擊它。」
揮拳——然後停在空中。
沒有打到沙包。
「懂了吧?再試一次。」
我點點頭,往前站一些,然後揍在沙包上。
「停,」他說,「不要動,維持拳頭貼在沙包的姿勢。發現了嗎?你的手臂是彎的,如果你打的是右勾拳也就罷了,可是你想打的是直拳吧?拳頭的落點也是直拳的落點。既然如此,你的手臂就不應該彎成這樣,那代表你站太近了,無法發揮完整的威力。」
「……很難拿捏。」
無論是少了三、四公分,或是多了三、四公分,好像都不對。
明明只是幾公分而已,竟然影響這麼大。
「這就是我說的,『熟悉攻擊距離』。真人跟沙包不同,你的眼神要盯緊對方,身體要隨時貼上去或拉開距離,才可以揮出最佳的『王者之拳』。」
「王者之拳?」
「……是我自創的說法啦,就是那種『感覺對了』的拳頭。無論是力道、角度、距離、出手時機與擊打部位,全部都很完美的那種。」
「岩塚先生,你應該是專業的選手吧?」
「不,我是業餘玩家,有另外的正職。倒是你,看起來還是高中生吧?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在學校嗎?」
「我是大學生。今天下午上課的老師突然請假,所以我提早離校了。」
也是因為這樣,我才有時間來到這裡。
根據小南中午傳來的訊息,我只要在六點前抵達粉紅妙妙屋就行。
「這樣啊,不過我差不多該離開了。最後再告訴你一些事吧。」
「好的。」
「出拳的同時要扭轉拳頭。」他邊說邊動作,「剛剛教的基本姿勢,我們自己是看得到拳眼的吧?就是食指跟拇指捲起來的部份,像漩渦一樣的地方。」
「看得到。」
「出拳時順勢轉動方向,當拳頭停下時,應該是看不見拳眼的。你可以想像自己握著一根竿子,將那根竿子橫擺成水平的模樣。」他緩慢地來回示範,「懂了嗎?你試試。」
我點點頭,將手臂往後拉,準備揮出去時——
「停!」他喊著,「出拳的破綻太大了。不要刻意讓手臂往後移動,那樣不會比較厲害,而且還會提醒對方你要出手了。只要維持剛剛教的動作,直接揮出去,讓腰部自然轉動就行了。」
我重新擺好姿勢。
掌握距離,握緊拳頭。
瞬間擊出——旋轉竿子——
碰!
完全不同的聲音。
「好好練習吧,年輕人。」他拍拍我的肩膀,朝出口走去。
「岩塚先生——非常感謝你。」
他將衣服披在肩上,用背影揮揮手,頭也不回離開了。
在那之後。
我又對著沙包練了半小時,直到精疲力盡。
「……王者之拳……嗎?」
我看著自己的雙手,仍然不知道揮出那種拳頭是什麼感覺。
由於滿身大汗,我決定先回家沖個澡,再去跟小南會合。
*
夜色降臨。
東京都練馬區,獨棟的日式古民宅。
褪色的大門訴說著年代感。石砌圍牆的上方,排列著瓦片堆成的屋簷。
青天目轉動方向盤,讓車子停在附近的路邊熄火,同時關閉車燈。
能夠看見目標建築物,卻又不會遭人起疑的適當距離。
「比想像中還大呢。」
誠如青天目所言,雖然內部被石牆圍住,但前院種植著高聳蒼鬱的樹木。方才經過大門時,也從門縫窺見裡面鋪著石子路,可以想見裡頭是非常傳統的日式庭院。
「是啊,只不過……沒看到小南。」
車內只有我跟青天目兩人。
據說小南先過來探查情報了。不知道是什麼狀況,讓她如此匆忙隻身犯險。
「打個電話給她吧?」我拿起手機。
「等等,」青天目阻止,「不知道她現在的情況,要是手機讓她的行蹤曝光就不好了。」
有道理。
說不定她正在躲在某個危險的地方。
——哐、哐。
車窗玻璃突然被敲了兩次,我們同時轉頭望去。
街燈照耀下,戴著口罩跟帽子的黑直髮女人。
青天目解開門鎖,那女人一溜煙擠進後座。
「……妳是誰?」我一頭霧水。
「你覺得呢?」黑髮女子說,「這是假髮,傻瓜。」
原來是小南。
「幹嘛戴假髮?」
「保持低調呀。在這種鄉下地方,粉紅色的頭髮太顯眼,萬一給對方的人留下印象就不好了喵。」
「……練馬區應該不算鄉下吧。」
再怎麼說,都是東京的一部份。
「秋葉,妳怎麼會自己先跑過來?」
「我昨天偷到駕照後,不是說要調查這個地址嗎?」
「嗯,結果呢?」
「屋齡六十多年,上次轉手時間是八年前,現任屋主——齋賀久司。這八年來沒有任何法律糾紛,也沒有租賃紀錄,齋賀久司把這裡買下之後,很可能真的當成住家來使用。」
「原來如此,這應該算是好消息吧。」
「早上查完這些訊息,我就開始玩遊戲,玩到下午就被貓老大轟出來了喵。『不要以為查了一點東西就能偷懶,有時間的話到現場去看看!』他是這麼說的喵。」
「……」
沒有特別的理由,純粹只是被上司罵了。
我不禁鬆一口氣。
「反正,我比你們早大概三個小時到這裡喵。沒想到剛來不久,就看到一輛汽車停在門前,齋賀久司跟一群人走下車進屋裡了。他們應該跟我想的一樣,昨晚在那間店過夜,直到下午才回來。」
「他們一直待在裡面?」
「嗯。但也不一定,如果有側門或密道,我可沒辦法保證他們還在裡面,至少他們沒走出這個大門就是了。」
「好。」青天目思忖片刻,「也就是說,裡面的狀況仍是未知數……妳提到『一群人』,究竟是幾個人?」
「不包含把車開走的司機,總共四個人。可是很奇怪……除了齋賀久司以外,還有一個人有點眼熟,總覺得在哪裡見過。不過距離太遠了,有可能是誤會喵。」
「反正齋賀久司八成還在裡面,只要知道這個就好了。」我搔搔頭髮,「要直接闖進去,強迫他出來面對嗎?」
「……西波同學,萬一對方全部都是『能力者』呢?」
「我錯了。」
果然行不通。
我可以復原傷勢,另外兩位可不行,必須步步為營。
「不,倒也不是錯了,」青天目笑道,「凡事都是『選擇』,不一定有對錯。說不定對方全部都是『普通人』,西波同學的想法反倒是最快的答案。」
溫柔的安慰。
小南拉下口罩透透氣,同時說著:「我昨天跟蹤齋賀久司時,沒有從他身上感覺到那種存在……哎,雖然這種判斷方法不一定準確喵。」
「我有個想法……但是會讓秋葉冒很大的危險。」
「很大的危險?」小南有點緊張。
「如果是我來呢?」我挺身而出。
「這個計畫,必須仰賴秋葉的隱身能力。」
「……只好試試了喵,不然還能怎麼辦?」
於是,青天目開始講解。
——為了摸清楚裡面的狀況,必須讓能夠隱身的小南進去探查情勢。
進入的方法很簡單。
青天目使用「念動力」,將小南拋向天空,讓她直接翻越圍牆。
小南進去後就要立刻隱身,首要任務是解開大門的鎖,方便她自己隨時能逃出,也讓我們可以更輕鬆的進去支援。
第二個任務,則是找到安全的停留點。
根據小南的說法,目前她的能力最多可以維持三十七秒,要完成這兩個任務應該沒有問題。
找到安全點以後,小南就用手機撥打視訊電話給我們,然後一邊隱身一邊實況轉播,讓我們同步瞭解內部情形。
如果發生危險,我跟青天目就會立刻衝過去救她。
反之,如果齋賀久司隻身一人、破綻百出,說不定光憑小南一己之力,就能讓他乖乖走出大門,來到車上接受我們的審問。
「——以上。」青天目說,「怎麼樣,試試看嗎?」
「好奇怪喵,我記得當初被貓老大騙進來的時候,明明只說我是後勤助理……」小南欲哭無淚,但還是默默掏出藍芽耳機,「我只戴右耳,待會視訊時你們可以對我講話。左耳我要留著聽其它動靜,可以喵?」
「當然可以,可愛又偉大的秋葉。」
「少來了喵。」
小南給出一個白眼,再次拉上口罩,推開車門走了出去。
雖然一直沒有說出口,但黑長髮的小南確實非常可愛,比平常多了一份容易親近的感覺。能輕鬆駕馭不同的風格,真不愧是接觸角色扮演的玩家。
總之,確認四下無人後——
我親眼看著小南像被拎起一樣飛到天上,然後慌亂地揮舞著手腳消失在夜空中。
真是超現實的畫面。
「青天目,你應該不是第一次對人類做這種事吧?」
「……」無言的微笑。
這傢伙生氣時,說不定會像亂丟遙控器跟杯子那樣,把身邊的人扔得亂七八糟。
我們坐在車內靜靜等待。
圍牆裡沒有任何動靜。
漫長的三分鐘後,我的手機響起。
「青天目,我恨你!」
小南劈頭就用氣音罵道。畫面裡只出現她的半張側臉。
「怎麼了?」
「丟得太高了喵!而且我差點直接掉進池塘裡!」
「哈哈,真不好意思。」
居然笑得出來。
「為了躲開水池結果扭到腳,現在走路都怪怪的喵!」
「總之先切換一下鏡頭吧?」
「唉……」
隨著嘆息聲,畫面改變了。
富有禪意的庭院造景,散發微光的石燈籠,屋簷下的長廊,和室與紙門。
果然是一幢傳統的日式建築。
「看得到喵?」
「可以。」我說。雖然因為沐浴在夜色裡,畫質不是很好,但那並不是重點,「大門的鎖解開了嗎?」
「當然喵。屋裡有點動靜,我出發了,暫時不會說話。」
「好。」
小南的能力無法隱去聲音與氣味。
接下來必須讓她自己保持高度的專注。
我把手機亮度調到最大,跟青天目一起緊盯畫面,不想遺漏任何細節。
小南踏上屋子外緣的木造長廊,緩慢前進。
「前方有一扇紙門透出燈光,先去那裡看看?」青天目說道。
螢幕上下晃動兩次。
那是點頭的意思嗎?真有創意。
想不到,逐漸靠近紙門後——
唰的一聲,門被打開了。
穿著居家服的齋賀久司走出來,順手把門帶上,然後點起香菸,停在走廊望著夜空吞雲吐霧。
「……」
真是好巧不巧。
眼前這個握有「劍山組」實權的男人,很可能知道池間銘田的消息。
很可能清楚——那個殺了赤理夢生的混帳究竟在何處。
想到這裡,我的呼吸就變得有點急促。
可是鏡頭一轉,小南繞到屋子的另一面,躲在陰影處。
隱身的時效應該快結束了。
「休息一下,別著急。」我說,而鏡頭又晃了兩次。
就在等待能力重新恢復的過程中,突然傳來男人的聲音。
「喂?店裡情況怎麼樣?」
齋賀久司似乎在講電話。
「……嗯,啊——真煩啊,那些臭條子明明上個禮拜才來過。他們是真的不知道我們背後有誰,還是假裝不知道啊?」
「……」
「哈哈,這倒是。骯髒啊,一樣骯髒。對了,下個月會來一批新的威士忌,德國的,收到的話立刻告訴我,他們說裡面有『糖果』。嗯,啊?那女人不幹了?隨便吧,反正大家都玩膩了不是嗎?哈哈哈!」
「……」
「店裡有什麼事再跟我說。最近小心點,特別是昨晚很不尋常。」
伴隨著厚實的腳步聲,他的聲音越來越大。
那代表,他越來越靠近小南。
「是啊,川口說他的身體擅自動起來……我懷疑有什麼『老鼠』混進來了。」
「……!」
鏡頭開始移動。
察覺到不對勁的小南想改變位置,但左轉右轉,好像都無路可去。
情急之下,她似乎整個人跳下長廊趴在土地上,緊貼在長廊的側緣,融入長廊的陰影裡。
此時已顧不得取景了,畫面一片漆黑。
我跟青天目,幾乎就要打開車門衝出去。
「嗯,真是那樣就麻煩了。」
齋賀久司的聲音持續傳來。
聲音非常近。
近到像是站在小南正上方的走廊一樣。
「呼——」呼出煙霧的聲音,「反正有問題的話,讓老爺子去處理吧。先這樣——」
通話好像結束了。
在那之後是漫長的沉默。
只有將菸吐出肺部的聲音。
「……都去死吧。」
不知過了多久,留下一句咒罵後,齋賀久司再次邁出腳步。
只不過,這次的腳步聲是越來越遠。
隨著紙門拉開的聲音,齋賀久司回到屋裡了。
「小南?」我輕喚。
「……喵。」
「妳還好嗎?」
鏡頭又切換了。
趴在地上的小南雙眼隱約噙著淚水,口罩與臉蛋都沾染塵土。
「好恐怖喵……我一定要趕快存夠錢然後離職……」
職場上最打擊新人的,應該就是聽到前輩說要離職吧。
「平安無事就好。」青天目出言安慰,「稍微整理剛剛聽到的內容如何?」
「等等喵,我先躲到遠一點的地方……」
小南躡手躡腳來到庭院池塘的大樹旁。
鏡頭畫面越過水池,監視著屋子的情況。
「好了,這個距離應該安全喵。」話雖如此,依舊是微弱的氣音。
「放心,我們幾乎只有一牆之隔。如果情況危急,我會把西波同學丟過去陪妳。」
「啊?」我也要體驗飛起來的感覺嗎?
青天目用手肘頂過來。
「啊,對!我會馬上過去幫妳!」
「……西波,你的那份心意,為師的我就心領了喵。」
被師傅瞧不起了!
但也無話可說,畢竟小南曾經提到她能突破奧運紀錄,而且那種情況在「我們這種人的世界裡」並不稀奇。如果對方真的也是「能力者」,說不定我出場只有挨打的份。
可是,那樣就夠了吧?
爭取到讓她可以隱身逃跑的時間就好。
就像我當時死纏爛打拖住無相的腳步,讓赤理夢生順利活下去。
……順利活下去。
明明應該是這樣的。
我忍不住捏緊拳頭。
「首先,他們對我做的事有所警覺了。」青天目說。
「那當然喵,他們又不是笨蛋。」
「他說自己背後有靠山,」我回想對話,「『幫派』背後的靠山……」
會是什麼?
腦海閃過離奇的巨大傷口。
「還有『糖果』跟他提到的『老爺子』。」青天目摁著眉間,「他們到底在玩什麼把戲……秋葉,如果能拍到屋內的狀況,應該可以知道更多。」
「我知道啦……好奇怪,平常一個人行動很自在,跟你們實況轉播反而綁手綁腳的。」
「為了保障安全,稍微忍耐吧。」我苦笑。
「那我再出發囉。如果悄悄把紙門推開一個縫,應該不會被察覺喵。」
「加油。」
小南離開池邊翻身躍上走廊,鏡頭再次切換。
有了上次的經驗,這次她迅速來到透著燈光的紙門前。
「……」
原來紙門並沒有關好,本來就留著一道縫隙。
裡面傳來細細的談話聲。
小南將鏡頭對準門縫。
只見齋賀久司盤腿坐在矮桌前,似乎跟坐在對面的人說話。
屋內的電視播放著節目,在聲音重疊的狀況下,很難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。
而且,這個角度拍不到對面的人是誰,甚至連有幾個人都不清楚。
「小南,要不要把門縫再打開一些?」我問。
「等等,我突然覺得有點危險。」青天目阻止道,「既然手放不進狹窄的門縫,如果只把手機轉個方向伸進去呢?只要鏡頭拍到裡面,我跟西波同學就能確認狀況,無須移動紙門增加風險。秋葉,妳自己判斷該怎麼做吧。」
「……」
沒有遲疑太久,她選擇了理論上比較安全的後者。只見畫面翻轉,探進屋裡——
——然後迅速下墜,掉到地上發出聲響。
「!」
手機彈了兩、三下,最後鏡頭對著天花板一動也不動。
齋賀久司的嚷嚷聲,透過手機傳出。
「怎、怎麼回事?」我愣住了。
「秋葉,往大門跑!」
青天目衝下車,我也跟著飛奔出去。
……現在是什麼情況?
腦袋混亂了幾秒,終於認清現實——小南失手了。
她讓手機掉到地上了。
從來沒有預料到這種可能性。
我們猛力撞開早已解鎖的大門,衝到宅邸裡。
小南跟齋賀久司,已經倒在地上扭打成一團。
只見青天目伸手一揮,齋賀久司就往後飛出去,整個人撞在池塘邊的大石頭上。
「……身體,不受控制?」他咬牙切齒瞪過來,「昨天……也是你們吧?」
沉默的青天目繼續揮手,小南被拔地拉起,朝我們這裡飛來。
重心,前六後四。
「哇哇哇——喵!」
我張開雙臂,成功接住飛來的小南。
「……謝謝喵。」
她滿身灰塵,頭髮亂七八糟,口罩都被拉壞了,狼狽地掛在單耳上。
「對不起,搞砸了。不習慣用那樣的姿勢拿手機,手滑了喵……」
「不要緊。」我說,然後伸手接住她那飛來的手機。
此時,屋裡也衝出幾個人。
「老大!」
「混蛋!你們是誰!」
有些人扶起齋賀久司,有些人則對我們怒目相視。
「各位,各位——別緊張。」
高人一等的青天目站在前方,氣場非凡。
「我們沒有惡意,只是來向齋賀先生問點事情而已。」
「……知道我的名字,看來調查過我啊,」齋賀久司啐了一口唾沫,「有什麼事?」
「身為劍之山公司的老闆……不,身為『劍山組』的現任組長,你應該——認識一位叫做池間銘田的男人吧?」
「……認不認識又怎樣?」
「他涉嫌一些案件,不知道你——還有各位劍山組的成員們,知不知道池間銘田人在哪裡?」
他們面面相覷,誰也沒說話。
直到齋賀久司拉拉衣領,走到青天目面前才打破沉默。
「小鬼,我不知道你們是誰派來的,又有什麼目的。但世界上,有些事情是『不能打聽』的。」
雖然身高差了一截,齋賀久司仍挺起胸膛面對青天目,氣勢絲毫不弱。
此時,我看到他後方某個手下把手伸進外套裡,固定不動。
那個姿勢,似乎隨時都會掏出手槍。
「……」
我緊盯著那個人。
必要時,我得衝出去承受攻擊。
就算沒有被子彈打過,也知道一定非常痛,難免有些抗拒。可是,我也必須做點什麼才行。青天目跟小南,都已經做的足夠多了,只有我從頭到尾像個拖油瓶,什麼忙也沒幫上。
「果然不肯配合啊——」青天目搖搖頭,「那麼,只好稍微動用一下公權力了。其實我們代表政府單位,正在追查池間銘田的下落。他曾經帶領過『劍山組』,所以我們才會找到這裡,希望各位配合調查。」
「政府……的人?」
齋賀久司看起來有些錯愕。
本以為他只是被嚇到了,直到幾秒後才發現不是如此。
「青天目啊青天目——」
就像等待已久。
一道身影,緩緩從屋裡走出。
「政府的公權力,可不是用來威脅老百姓的工具啊。」
頂上無毛,挺著大肚腩,卻戴著醒目的金耳環、金項鍊與金手鐲,特色十分強烈的男人出現在眼前。
更重要的是,他居然喊得出青天目的名字。
「就是他。」小南喃喃說道,「那個我說很眼熟的人……果然不是錯覺喵。」
「他是誰?」我悄悄詢問。
「特殊對策部,第五分部的部長喵。他視黃金如命,大家都叫他『金坊主』。」
——部長。
跟貓屋敷同樣的階級。
亦是屬於政府的人。
這樣的人,怎麼會跟劍山組扯上關係……
「青天目,還有那個女的……叫什麼我忘了,跟一個不認識的小鬼?你們幾個,是『貓屋敷』的人吧?」
「金坊主,您怎麼會在這裡?」青天目謹慎發問。
「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?你們要找的齋賀久司是我多年的好友,這裡的人都是。我們只是在看電視、喝點酒而已,哪裡有問題?反倒是你們,為何擅闖民宅啊?」
「貴人多忘事,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才對,我們正在找一位叫做池間銘田的人,他曾經是『劍山組』——」
「那又如何?」金坊主打斷青天目說話,「曾經、曾經!你自己都說了,那是過去的事。據我所知,池間銘田已經失蹤好幾年,跟劍山組早就沒有任何關聯。應該說,就連劍山組都不存在了,只有一家叫做『劍之山』的合法公司啊。」
「……」
「青天目,怎麼了?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隨便的人啊。難道你原本的上司不在,就讓你亂了分寸嗎?還是說,是『貓屋敷』害你變成這樣的?他前陣子鬧出震驚所有人的笑話,居然把無辜的民眾當成犯人抓回來!哈哈哈,真是絕了。」
「……」
金坊主的嘴裡,有好幾顆金牙。
「青天目,還有那兩個。你們也跟貓屋敷一樣,想把無辜的老百姓當成罪犯?案子不是這麼辦的。如果要齋賀久司配合,應該先提出相應的事證吧?有沒有?」
「我們……」
「我不知道那個池間銘田做了什麼好事,但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那跟劍之山公司的齋賀久司有關?既然沒有,就不應該是這種態度跟做法吧?你們應該正正當當按電鈴,禮禮貌貌脫掉鞋子走進屋裡,口氣溫和地訪問,而不是一見面就把人甩到石頭上才對。」
「……」
「今天算你們幸運,我可以在這裡替你們打圓場,要是我不在怎麼辦?你們還真的要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跟老百姓起衝突啊?現在我就替你們直接問了,齋賀,他們要找的那個人,你知道在哪裡嗎?有沒有辦法幫忙聯絡?」
「不知道,沒辦法。」
「聽到了沒?」金坊主兩手一攤,用嘲諷的語氣對我們說:「就這麼簡單。這裡沒有人知道你們想知道的事情,所以,快走吧。我就當成是幾個小鬼不懂人情世故,不會說出去的。」
「……」
「看什麼?還不快走!我都替你們鋪好退路了,難道要把貓屋敷找來你們才高興是吧?」
「……走吧。」小南低著頭離開了。
面無表情的青天目顯然心有不甘,卻還是被我強行拉走。
我們狼狽地回到車上。
青天目發動引擎,還沒等我們繫好安全帶,車子就衝了出去。
車子駛出小巷,來到主要幹道。
夜晚陌生的練馬區街景,稍微把思緒帶離那個烏煙瘴氣的地方。
「……對不起,都怪我。」漫長的沉默後,小南依然內疚。
「我覺得,反而是因禍得福。」我說,「仔細想想,那個『金坊主』就是電話裡提到的『靠山』吧?就算行動順利,遲早都會面對他,不如早點遇到。」
「嗯。」青天目緩緩停在紅燈前,「西波同學說得沒錯。」
「……喵。」
看來他們的情緒逐漸平復了。
「不過,接下來怎麼做才好?」我問。
「我會跟貓老大報告今晚發生的一切喵。」
「特殊對策部跟『表世界』的政府機關一樣,都很重視『階級』,因為那是勉強維持某種平衡的關鍵。貓老大把任務全權交給我們,但對方畢竟有部長級的人物,光靠我們是很難再有進展了。除非——」
綠燈了。
青天目踩下油門,繼續開口。
「——除非,我們真的掌握到金坊主說的『證據』。」
「明明就是為了蒐集證據而來,」我緩緩說著,「卻被要求提出證據,好像陷入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死胡同裡。」
「而且,」青天目不悅地按著喇叭超越前車,「金坊主很明顯在包庇什麼……我認為還有其它值得關注的重點,只是我們還沒察覺。」
「嗯……」我陷入思考,然後一無所獲。
小南歪歪斜斜坐著,不發一語。
似乎是因為扭傷腳,還被壓在地上攻擊的關係,她的身上除了灰塵還有不少傷痕。
她肯定累壞了。
所以,我也決定閉上嘴巴。
——赤理夢生。
我再次想到那抹倩影。
前陣子還活生生的人,就這樣消失在世界上了。
而且是以那麼悽慘的狀態離去。
怎麼樣都料不到,當時她溜到學校裡找我,給我名片,而那就是最後一面。
……真的,無法原諒。
如果齋賀久司跟金坊主對我們說了謊。
就算是無傷大雅的小謊,或是所謂「善意的謊言」——
我都不會放過他們。
我盯著手機裡的好友名單。
盯著那個人。
盯著——「夜鷺」的宮乃墨。
暗暗下定決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