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久沒回來了。
與黑羽學姊還有遠野夜花相遇的出租公寓。
那輛停在一樓空地旁許久沒騎的舊機車,幸好還能發動。
雖然搬到品川,但由於搭乘電車就能滿足一般的通勤需求,所以這輛機車就這麼放在川崎了。不過這陣子頻繁往來「粉紅妙妙屋」,說不定這輛機車也該跟我到品川去了。
無論如何,這些細節之後再想吧。
現在是放學時間,必須趁黑羽學姊跟遠野夜花還沒回家的空檔,趕快離開才行。
若要探究原因,當然是因為此刻身邊有一位美麗的妖精。如果被看到,肯定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。
「你好像有點緊張,難道這裡有什麼嗎?」她說,然後戴上我遞給她的安全帽。
「怎麼可能。」我說,然後將後照鏡的角度調整完畢。
出發。
神奈川縣,京濱工業區。
迎著晚霞與海風,後座的妖精沒有抱著我,特意保持著距離,而我當然也沒有刻意緊急煞車的癖好。最終引擎熄火在某棟破舊的商業大樓旁,我領著今見白音走進地下室的廢棄小酒吧。
真懷念。
在淺木千春遇害的那晚,我就是到這裡找貓屋敷算帳,還認識了超級偵探。根據貓屋敷的說法,原來看似無人管理的此處,屬於「臨時據點」。
為了協助四處工作、居無定所的「我們」,聽說在全日本裡,這樣的據點超過一千個,多半位於不起眼的郊區、野外或工業區。這不難理解,畢竟若是在熱鬧的市區裡,隨處都是便宜的旅館可以住。
總而言之,全員到齊了。
「……」
貓屋敷坐在沙發上,興致盎然地盯著今見白音。
小南在一旁敲打筆電。據說她的工作,還包含每次執行任務都需要呈交的案件報告。
而在兩人中間,那枯瘦的身影——若非看到他右手的斷指處包覆的繃帶,簡直就要認不出來了。
——池間銘田。
他整個人消瘦了一圈,以往那精壯的武者之軀已不存在。他的眼神漆黑如墨,被我撞碎的鼻子貼著紗布,嘴唇腫裂,下顎有縫線,全身傷痕累累。
「為什麼沒有把他綁起來?」
——我心中的疑問脫口而出。
現在的池間銘田沒有受到任何拘束。
要是他起心動念,再次使用能力——
「西波老弟,你看清楚啊。」貓屋敷說道。
「……」我定睛細看。
風中殘燭、骨瘦如柴。
羸弱不堪的耄耋老人。
「就是一般的老頭嘛。」今見白音——如此說道,「根本沒有受到『眷顧』。」
「小姑娘的眼力都比你優秀啊,西波老弟。」
「……不能怪我吧?」
畢竟我曾經被他殺掉不只一次,對他抱持高度警戒很正常。
不過,確實如同妖精所說。
池間銘田的身上沒有「那種存在」了。
「吞食『自傲』、不可一世的武將靈魂……」貓屋敷摸著手腕上的佛珠,「從宿主打從心底承認『戰敗』的那一刻起,就不願多留了。但是,能『豢養』那種靈魂這麼久的時間,這位池間銘田——很了不起,是對自己真正有自信的『強者』。若不是經過漫長的人生歷練,是無法擁有這般心智的。」
「……」
原來那就是池間銘田能力的秘密。
他的自豪、自傲、自負……一手將劍山組帶領到不同高度的人生軌跡,讓他對自己擁有絕對的自信,也換來一般人難以駕馭的——超越年齡與肉體限制的殘暴力量。
就像我拯救遠野夜花一樣,「那樣的劇本」也只有「那樣的他」能夠演繹。
「更令人意外的是,西波老弟……你打敗了他。」
「……不,」我搖搖頭,「完全稱不上是『打敗』。如果沒有青天目跟小南,我早就……」
「如果沒有你,他們兩人也束手無策。稍微認可一下自己吧,西波老弟,那正是你最缺乏的東西啊。」
對自己——認可。
認可我自己。
可是,「我」是誰?
「你帶來的這位小姑娘,」貓屋敷不打算讓我繼續思考,「怎麼稱呼?」
「我的名字是『今見白音』。」她自己回答了,「初次見面,你們好。」
小南面無表情盯著她,也許是在想對方是不是戴假髮之類的。
「嗯——妳好。」而貓屋敷似笑非笑地仰起嘴角,「你是西波老弟的什麼人?」
「什麼人都不是。」她說。
「這樣啊——那真是再好不過了。」
意義深遠的一句話。
不知道貓屋敷從她身上看到什麼。
「西波老弟應該跟妳說明過大致的狀況吧?妳想要什麼報酬?」
「在那之前,我可以坐下來嗎?」她問。
「請便。」貓屋敷伸手一揮。
於是,我與妖精雙雙坐在他們的對面。
從更近的距離觀察池間銘田,他簡直變得像乾屍一樣。即便與他對上視線,那失魂落魄的眼眶裡也沒有任何情緒。若要形容,就像是「既看著我,也沒有看著我。」
戰敗的武者……竟會變成這種樣子。
真是淒涼。
真是——活該。
這裡的一切,都在提醒我超級偵探的遭遇。當時我和她就坐在跟現在一模一樣的位置上,所以就算看到池間銘田成為廢人,我也沒有絲毫同情與憐憫。
「我不要報酬。」而妖精說著,「能滿足『好奇心』,看到『有趣』的事物就可以了。」
「有東西吃就行……看不出來,今見姑娘原來是相當務實的類型啊。」
「我只做最低限度的『覓食』,」她幽幽地說,「有趣的事物有時候不太好找,要是寵壞『祂』就麻煩了自己。」
明明這裡的人對今見白音而言都是首次見面,她的氣勢居然不遜於任何人。
「……是嗎。如果妳突然改變心意,儘管去找西波老弟吧。」
居然把燙手山芋丟到我這裡。
「知道了。」她對我拋來媚笑。
「言歸正傳,」貓屋敷眼神犀利,「妳會怎麼幫忙?」
「我已經——在幫忙了。」她說,「現在有三場夢境正在上演。第一個是雙馬尾女生的夢。她還在等待我們到來,這是為了『支開』她的手段。」
「……什麼?」我一頭霧水。
「第二個,是我們三人的這場夢。主要用於瞭解最不確定的因素,也就是『你』。」她動作柔美地指著貓屋敷。
「真是被擺了一道啊。」貓屋敷笑得很開心。
「你沒有敵意,但是你很危險,所以我要先下手為強。」
「等一下,」我打斷他們,「你們在說什麼?現在是什麼情況?」
「西波老弟,你真的認識她嗎?」貓屋敷皺起眉毛,「現實中的我們,已經『睡著』了啊。」
「——!」
今見白音出手了。
從什麼時候開始?
我下意識抬頭。
——嵌在天花板的巨大眼球,還有眼白裡密密麻麻、成千上百的小眼珠不停蠕動。
「祂」早已俯視眾人。
「第三個夢,是老頭的夢。他正待在自己最安心的地方。」
「……」
三場夢境。
為了瓦解我們彼此的聯繫,保障自己的安全,今見白音展開了三場夢境。
我們正在沉睡,而妖精獨自清醒。
難怪她的態度如此從容,也難怪小南與池間銘田不發一語。
因為全都是虛假的,就像三個牢籠。
即便到了現在,仍不清楚那個能力的「發動條件」是什麼。
「今見姑娘,」貓屋敷不疾不徐地詢問,「妳成功了。我們現在該做什麼?」
「我編織夢境,也連結夢境。」今見白音的纖纖細指在空中輕輕揮動,就像在調整某些東西,「認識一個人最快的方法,就是先瞭解他的『恐懼』。」
就像當初她對我做的那些事。
「我們就來看看你們想知道的——這個老頭的內心深處吧。」
語畢,景物翻轉。
「……!」
晴朗的天空。
陽光刺眼。
我與貓屋敷,還有小南,坐在日式庭院的石製長椅上。
「……喵?」
小南雙手騰空,維持著使用筆電打字的姿勢。
「嗨。」我無力地揮揮手。
「怎……怎麼突然跑來這裡了?西波,你又是什麼時候到的喵?」
「那些都不重要。」我說。
「……超重要!」小南握緊雙拳,「這是什麼地方?我打的報告還沒存檔喵!不會有問題吧?」
「如果是進入夢境之後才打的內容,問題就大了。」
「進、進入夢境?什麼東西?我的電腦到底跑去哪裡了喵?」
「節哀順變。」我愛莫能助,「比起那個,更重要的是——」
我們不約而同看向前方。
在那裡,身材精實的池間銘田昂然佇立。他將雙手放在背後,抬頭望著庭院裡的果樹。
根據妖精說的「連結夢境」——那就是池間銘田正在做的夢吧?而他對這邊的動靜置若罔聞,想必感受不到我們的存在。
擁有這種能力的今見白音——實在過於危險。
就連一向運籌帷幄、擅長掌控主導權的貓屋敷都一度大意、任憑擺佈。
忽然,屋裡傳來嬉鬧的聲音。
「爺爺、爺爺!」
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跑出來,抱住池間銘田的腿。他的臉上流露我從未看過的溫柔笑容,輕輕鬆鬆就把小女孩拉起來扛在肩上。
「天倫之樂,令人欣羨的美夢啊。」貓屋敷感嘆道。
——夢,投射著人們的慾望。
按照這個說法,潰敗不堪的池間銘田如今最深處的渴望,便是身處這樣的祥和光景吧。
原來無論是誰,都在尋求平靜與平凡的日常。
只可惜,夢終究是夢。
兩道人影忽然翻越圍牆,來到池間銘田面前。
他臉色驟變,立刻放下小女孩。
「爺爺,他們是誰?」
「快進去。」
小女孩點點頭,乖巧地回到屋裡。
我聚精會神盯著那兩人。
一個是沒見過的年輕女子。她的打扮有些奇特,披著輕薄的黑色斗篷。另一名則是衣著筆挺、容貌乾淨的男士,看起來就像普通的上班族。
可是。
絕對錯不了。
就算是在夢中,那股熟悉的渾沌氣息依舊存在。這肯定是透過池間銘田的感知,間接傳達過來的壓力。
——那個男人就是「無相」。
「你們為何而來?老夫已經完成你們所要求的——殺了那個偵探。」
「!」
我差點就要起身,卻被貓屋敷壓住。
「冷靜,西波老弟。」貓屋敷說,「你的『朋友』正在幫忙,怎麼能自亂陣腳?要是破壞這一切,可能就不再有機會了。」
……沒錯。
我清楚得很。
明明再清楚不過。
明明早就心裡有數。
可是當我聽到赤理夢生死亡的真相,果然還是想把眼前的幻影碎屍萬段。
「……」
身上滲出黑色的霧氣,幾秒後內心慢慢變得平靜了。
就連黑芝麻都在努力「吞噬憤怒」。
沒錯,要冷靜。
這是池間銘田內心深處最害怕的場景,是他的「恐懼」。
必須睜大眼睛看仔細才行。
「不,池間,」斗篷女開口說道,「你失敗了。」
「老夫——何處失敗?」
「你看看你自己。」
「……」他低頭望去。短短一眨眼的時間,他變得骨瘦如柴,傷痕累累,彷彿被風一吹就會倒下。
是「戰敗」後的他。
「你殺了偵探,卻沒辦法擺平後續的麻煩。」女子語調冷淡,「你無法保護齋賀久司,使劍山組滅亡,還輸得一敗塗地,讓自己回歸凡軀,浪費『教主』賜予的珍貴機會。」
「……」
為什麼這個女人會知道這些事?
……不,這是夢境。
這是池間銘田害怕遇到的情況。
換句話說——這是他的「心魔」。妖精的夢境,本質就是揪出心魔。
「……打從最初,就不該寄望於老夫。」
「你真敢說!」女子斥喝,「怎麼會有你這種反骨之人?教主讓你得到夢寐以求的武技,你卻忘恩負義?只不過讓你辦點事情,卻搞成這樣!」
伴隨女子的吼聲,西裝男輕輕搖頭。
「教主派你去殺掉偵探,是因為不確定對方還有什麼人與什麼能力。」女子繼續說道,「對方跟教主接觸過,若由教主親自出手,說不定會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,所以才由完全身為陌生人的你動手。這樣一來,對方絕對不會有所察覺。這是『報恩』的機會,你竟不知珍惜!」
「……」我咬緊牙關。
心思狡猾的無相,為了除掉赤理夢生而借刀殺人。
就算赤理夢生再怎麼注意無相,也不可能提防全世界其餘八十億人。
那是一場無法逃脫、精心策畫的死劫。
「教主最重視的,就是『不被找到』。對方已經有能力找到教主一次了,難保不會有第二次。你有沒有想過,被活捉的你會有什麼下場?你一定會受盡折磨,直到把所有情報都吐出來為止。你明白嗎?你背負的是『不允許失敗』的重責大任,可是你搞砸了。對方會從你身上得到教主的消息!」
「……」池間銘田頹然跪坐在地。
「所以,」女子用冷酷無情的面容低聲宣布,「按照約定,你的家人——將要付出代價。」
雷聲大作。
天空下雨了,而且是傾盆大雨。
伴隨瘋狂的雨勢,幾具屍體從天而降,重重摔落在池間銘田身邊。
那些破碎扭曲的軀體有男有女,甚至包含剛才的小女孩。
看到這裡,我終於知道為何齋賀久司只是「乾兒子」。
因為池間銘田有另一個真正的家庭。
所有事情都串連起來了。
他目睹沒有名份的愛人死亡,覺醒,卻又被無相以家人作為「把柄」,執行不願執行的任務,殺掉完全不認識的偵探,然後被我們找上,獨自承擔一切。
當時他所說的「無可奉告」,並非不願告訴我們,而是為了隱瞞家人的存在,藉此保護他們。
池間銘田是加害者,亦是受害者。
一旦走在錯誤的道路上,就只能不停錯下去。現實中,並非人人都有重新來過的機會。
這同樣是一場無法逃脫、精心策畫的死劫。
衣著筆挺的男子,在雨中面露微笑。
那個惡魔,一直都在玩弄生命。
天地開始劇烈搖晃。
雨水成為鮮紅的血水。
「啊——!」
跪在地上的池間銘田發出震耳欲聾的大吼。
那是撕心裂肺,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。
搖晃不但沒有停止,反而變得更加激烈。
我跟小南忍不住抓住彼此,試圖穩住身體。
「就、就算是在夢裡,這也太晃了喵!」
「很不妙啊,」貓屋敷說,「有什麼東西『崩塌』了。」
「今見白音!」我吼道,「妳在哪裡?現在是怎麼回事!」
一雙手臂,從我的雙耳後方伸出,輕輕環抱我的臉。
「別擔心。」是妖精的聲音,「我正在——『幫忙』呀。」
在她說完這句話之後。
池間銘田忽然轉動脖子,睜著佈滿血絲的猩紅大眼盯著我們。
「……!」
他應該看不到我們才對。
明明應該是這樣的。
明明該是如此,此時的他卻對我們大喊著——
「九十九天籟!」
在雨中,在血中,在狂風之中,他淚流不止。
「這個女人的名字是『九十九天籟』!去找她!去阻止『他們』!在老夫的家人真的被傷害以前……在更多人受他們擺佈之前!」
他在求救。
池間銘田在夢裡,向現實中的我們求救。
超脫夢境的範疇,妖精的藝術——令人嘆為觀止。
而男子面露不悅展開行動。
他緩緩走到池間銘田面前,用超乎常理的怪力,一拳砸進池間銘田的心窩裡。
重重的悶響,深深的凹陷。
——世界隨之崩塌。
「——!」
我驟然驚醒,差點從沙發上摔下來,貓屋敷與小南也睜開雙眼、渾身是汗。
我們三人喘著氣,彷彿劫後餘生。
「……這些事,真是太有趣了,」妖精坐在我身邊,泰然自若,「我很滿意。」
暫時,三人都說不出話。
直到察覺「那個異狀」。
「喂……」小南語氣顫抖。
她看著池間銘田。
早該醒來的他,依然閉著雙眼,軟弱無力癱坐在沙發上。
「他……他……」
小南伸手確認鼻息。
「死了喵。」
「哎呀。」妖精輕呼。
我的腦海一片混亂。
「是妳做的嗎?」小南滿臉錯愕。
「別誤會,我只是普通的大學生。沒有能力,也沒有理由殺人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小南似乎不太相信她。
這也難怪。
假設妖精可以在夢裡殺人,現實中根本不會留下證據。她不承認,無人可證。
但,真的有那麼誇張的事情嗎?
「跟今見姑娘無關,」貓屋敷出言替她擔保,「是他自己體驗到最害怕的『絕望』,不想實際經歷那些事,所以將『希望』託付給我們,放下最後的牽掛離去了啊。」
「……」
雖然不知道有什麼依據,但既然是貓屋敷說的,便不會有錯吧。
——絕望中誕生的希望。
宛如地獄裡盛放的彼岸花。
也像是不負責任的最後反擊。
死到臨頭,都還不放棄給我們找麻煩。
真是固執又難纏的傢伙。
真是——不夠坦率的臭老頭。
「九十九天籟……」
那位女子的名字。
跟千變萬化的無相不同,她的長相、姓名與聲音都在掌握之中。
只要找到她……
就能更接近平靜與平凡的日子。
為了身邊的人。
為了遠野夜花。
為了讓這一連串的悲劇落幕。
我悄悄握起拳頭。
《銜尾:和光同塵的麟角》完
《銜尾:諸相虛妄的浮華》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