確實,在忘了是哪天的夜裡。
我曾經夢見這個畫面。
我與池間銘田面對面的這個時刻。
當時,夢中的我嘶吼著什麼。
可是寂靜無聲。
已忘了,當時說了什麼。
已忘了,對方有何反應。
唯一難忘的,是赤理夢生的一言一行、一舉一動、一心一意、一顰一笑,與那些不只是一朝一夕的相處。
也許我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更喜歡她。
並非是對於遠野夜花那種奮不顧身的愛慕,而是另一種純粹無雜質的欣賞。
如果,夢投射著慾望。
那我究竟期待夢中的對方,會有什麼回應?
正因為不知道、不理解、不明白、不清楚甚至不能想像,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這裡,問出那個問題。
「——為什麼要殺她?」
「……」
「你在機場用短短的二十三秒奪走她的性命,到底是為什麼?」
「時代,變了啊。」池間銘田表情平靜,「理應不存在的年輕人,環環相扣的羈絆——後生可畏。」
「回答問題。」我說。
「倘若訴說箇中緣由,諸位不會因此離去,逝者更不會因而歸來。」
「池間銘田,」青天目說,「你覺得在那種地方犯罪能全身而退嗎?是不是太瞧不起日本政府了?何不老實配合,讓彼此省些力氣?」
「你的同伴,好似沒有那種念頭。他恨不得將老夫生吞活剝,而老夫也並未奢望全身而退。至於輕視政府的說詞,可謂過於言重。想必諸位調查過老夫的資料,在長年的『求道』裡,老夫的劍技一直未有突破——直到覓得那一線光明,終有所獲,現已別無所求。」
求道。
追尋。
「祂們」的注視。
「你果然是為了自己莫名其妙的慾望,得到那種除了傷害別人以外毫無用處的能力!」我吼道,「明明只是拉幫結派的垃圾,組織起為非作歹的集團,卻把自己說得那麼高尚,開什麼玩笑啊!」
「——為非作歹?」池間銘田不以為然,「起初,劍山組不過是一群迷惘於世道之人。那些不學無術、流落在外的年輕人聚集在一塊,體驗到兄弟情誼,得到家庭般的歸屬。老夫也曾是其中一員,直到年邁的前組長離開人世,帶領劍山組的重任突然落在老夫肩上。」
「……」
「那時老夫已步入中年,望著愁於生計的『家人』,想起曾經聽說的劍山組歷史。傳聞,初代創始人是一位英勇的日軍,是自衛隊尚未出現時就騁馳沙場的老兵。他厭惡西洋槍砲,認為那是卑劣的武器。他因傷退役後仍然血氣方剛,成立劍山組,誓言發揚日本傳統的武士道精神。」
「……」
「可惜短短一年他就染疾去世。他的精神雖被流傳,卻無人承襲。所以老夫創立劍道館,聘請高人指導,不出數年已成為川越一帶的知名道館。『劍山組』的招牌從此發光數十載,並非你所說的『為非作歹』。」
「既然是這樣,」青天目說,「為何你幾年前收掉道館?對你而言那是振興組織的契機,應該很珍惜才對,不會因為經營不善之類的理由倒閉吧?」
「……令人意外。」即使是池間銘田,此刻亦感詫異,「諸位竟調查到如此地步。幾年前,曾經戰無不勝的老夫漸感年事已高,慢慢被年輕人——被『時代』打敗。老夫明白,自己只會越來越衰弱——那是對生命流逝的無奈,是一種至死方休的緩慢折磨。」
任何人都無法與「時間」為敵。
就算是萬人之上的國君,或是殺敵無數的猛將都一樣。
心高氣傲的武者逐漸衰老,實屬煎熬。
「因為喪失鬥志,所以收掉道館嗎?」青天目問道,「這麼多年來,你不可能連個像樣的繼承者都沒有培養出來吧?」
「在老夫之後,劍山組的後繼者——齋賀,他是我的兒子。」
「!」
「他是老夫這生最看重的女人的孩子。雖然沒有血緣關係,但老夫將他視如己出。礙於某些原因,老夫與那個女人無法名正言順相愛,只能默默相伴。」
這就是,將劍山組交給齋賀久司的理由。
非親非故,卻是愛人的骨肉。
「齋賀無心於劍道,卻有不甘平凡的本性。」池間銘田說,「為了劍山組的未來,他到城市尋找機會,不惜鋌而走險也要爭一口氣,卻被抓住把柄,在陰影中苟且偷生……這些老夫都看在眼裡。而造成這一切的,不就是諸位都認識的人嗎?」
金坊主。
特殊對策部裡的害群之馬。
「不過,既然老夫已將劍山組交出,便不會過問他的做法,僅是從旁協助。」
「……協助殺人嗎?」我冷笑。
「他是老夫的兒子……」池間銘田再次強調,「自從那個女人離開人世,老夫僅能以那樣的方式替她照顧齋賀。」
無論是多麼不講理的要求。
甚至是殺人。
池間銘田用自己的方式盲目溺愛著,也盲目緬懷著。
「原來如此。」青天目說,「不過你明明擁有那種能力……為何說自己『衰弱』、『被時代打敗』?依我看來,你仍然『老當益壯』啊。」
「這個能力,是在收掉道館交出組織後,才用代價換來的。還記得那是悶熱的梅雨季,老夫與那位女人在郊外散心。突然,面前出現一名不速之客。老夫憑藉多年的經驗知道來者不善,與之纏鬥數回卻負傷倒地。意識矇矓間,老夫親眼看見那個女人遭到殺害。」
「……」
這個情形。
這種遭遇。
「老夫不僅日漸衰老,甚至無力保護心愛之人。傷心欲絕之際,老夫聽到未曾聽見的聲音,得到特殊的力量。憑藉想像,握手一揮,對方即被斬去雙腿。但為時過晚,女人已斷氣,而對方——化為另一個人,傷勢全數復原。」
改變樣貌,「重置」肉身狀態。
一切都是,如此熟悉。
「老夫已奄奄一息,本以為還要再戰,對方卻欣喜若狂。他說著難以理解的言論,再次醒來後,老夫已躺在醫院。那是一段奇異的遭遇,老夫失去摯愛,卻得到夢寐以求的——極致的劍。手中無物,皆為兵戎。」
此時,我終於想起了。
無相曾經說過,有五個人因他而「覺醒」。
原來池間銘田就是其中之一。
在武藝衰退的悲傷中身負重傷,甚至在目睹愛人喪命的無盡絕望之刻,池間銘田求得「祂們」的助力,成為覺醒之人。
曾經是無相造成的受害者,如今也藉由別的形式傷害他人。
正因如此。
正因如此,才更無法原諒。
「明明知道失去重要的人是什麼心情……」我壓抑著情緒,「為什麼你還能恣意奪走別人的性命?」
「因為——」他猶豫片刻,話鋒一轉,「……老夫有不能說的理由。」
「是他指使的吧?」青天目問道,「你還跟當初企圖殺害你的人保持聯絡,是他要你這麼做的對嗎?」
「無可奉告。」
最重要的關鍵閉口不提。
只要這麼做,赤理夢生的死就跟「無相」一點關係都沒有。
明明答案呼之欲出,真相近在眼前,卻無法觸及。
至此,我跟青天目互相使了眼色。
既然無法得到解答,多說無益。
池間銘田似乎也感到氣氛不同了。他撐著膝蓋打算站起來,而我抓準時機展開行動。
在他拔刀——不,在他「握劍」之前,必須先發制人!
我躍入和室,落地的瞬間壓低身體猛力蹬出,握緊右拳朝他的臉用力揍下去。
可以看出他想反手抵擋,身體卻突然僵住,紮紮實實挨了我一拳往後飛摔在地。
想也知道,青天目不可能讓他如願以償。
只要限制動作,對方就等於手無寸鐵。
「……!」
他坐在地上低頭摀臉,渾身散發不祥之氣。再次抬起頭後,我看見他挨揍的半邊臉頰被模糊的暗紫色影子壟罩,隱約呈現「骷髏」的樣貌。
簡直就是半人半鬼的型態。
一直以來,我看到的「祂們」都偏向「跟隨」在身邊的形式,從未見過這種如同「憑依」的狀況。
「西波同學,」此時的青天目,竟罕見地浮現不妙的神情,「很不對勁。」
「哪裡不對?」我的眼睛仍盯著敵人。
「就在剛才,我沒有『放過他』的意思,他應該會被我牢牢『固定著』才是。」
換言之,池間銘田應該會被念動力箝制在半空中,任我揍到舒服為止。
明明應該是這樣的。
明明應該是如此,可是從剛才的手感來說,池間銘田不像被任何東西限制住,非常順勢地被揍飛了。
「……」
意識到這點的我,確實嚥了一下口水。
因為這代表一個毀滅性的事實。
——青天目的「念動力」,無法抓住他。
……不,不對。
確實有那麼一瞬間,池間銘田停止了動作。也因為這樣,我才順利攻擊到他。可是在那之後,也許就是我攻擊到他以後的——那連一秒都不到的轉瞬之間,青天目的「控制」就被破壞了。
既然能成功破壞一次,理論上就能重複無數次。
我不知道池間銘田究竟利用什麼原理,他甚至連「舉劍」的動作都沒有。
此時,對方站了起來。
「危險的年輕人,讓老夫大意了。」
壟罩半臉的慘白骷髏,已浮現得更加完整,飄散的暗紫色霧影充滿凶氣。
「……哈,」青天目苦笑,「幾乎一瞬間就識破我的能力,危險的是你吧?」
「僅是經驗的累積罷了。」池間銘田說,「老夫這一生都在鬥爭。年少時與人鬥狠,中年後與人鬥技,晚年則與自己鬥心。無論是肉體或精神的苦,該承受的從沒少過,所以能辨認出你那份能力的『本質』。」
「那麼,你就說說看吧?」青天目看上去正在故作鎮定。
「是『線』。」池間銘田一動也不動站在原地,「此時的你應該用盡全力,將『線』牢牢綁在老夫身上。十五條……不,應該有二十條,從四面八方而來,纏著四肢與軀體並且用力扯動。」
「……!」
原來青天目的能力根本不是「念動力」,聽起來更像某種「操偶術」。
終於明白這點的我,將注意力放在池間銘田身邊。
——確實。
就像發現遊樂園裡的吉祥物都是人類假扮之後,就再也不會對他們感到新奇一樣,只要瞭解「原理」,就更容易察覺「祂們」真實的模樣。
屬於青天目的,不可名狀之物。
四個戴著白手套的詭異手掌,漂浮在周圍的空中。
那一根根細長的手指矛盾地擁有巨大的骨節,如同骨折般往不同的角度歪斜而去,牽引著所謂的「線」。
「了不起,」青天目發出讚嘆,「你是少數這麼快識破的人。」
「而你,也應該發現老夫的應對之道了。」
「嗯。」青天目的眼神轉向我這邊,「西波同學,我們——說不定會輸。他的劍不但無影,更是『無形』。只要隨手一握,劍就隨心而成,就算要創造柔軟如鞭的劍,將我的線用意想不到的角度切斷也辦得到。事實上,他剛才就是這麼做的。」
「……!」
既然如同鞭子,那種東西已經稱不上是劍了。
池間銘田——這個七十歲的老頭窮盡半生的武技與「那種存在」融合在一起,究竟成為什麼樣的怪物?
「老夫在肉體衰老的過程中,逐漸感到力不從心。明知道該如何舉劍才能擋下攻擊,該如何揮劍才能有效進攻,年邁的身體卻跟不上思緒。而這,便是老夫目睹愛人死亡後悟得的夢中之劍。不必屈服表面常理,無需受限世間形體,意念到,劍也到,老夫追求的,正是這般無拘的武藝。」
純粹由「意志」所使出的斬擊。
那些握劍與揮砍的動作,也不過是為了更確實地呈現意志與強化威力,純屬形式般的動作吧。
「……計畫果然趕不上變化啊。」我不禁感嘆。
由我吸引注意發起攻勢,青天目根據情況牽制對方——本以為如此單純的戰術就能取勝,真是太天真了。
不過,並非毫無勝算。
就像岩塚先生說的,就算「站穩」的瞬間只有零點一秒,只要能看見池間銘田準備「切斷」絲線的剎那,一定就能找到破綻。
所以。
我掄起雙拳,微微側身面對敵人。
繃緊身體的池間銘田此時用力大喝,伴隨震耳欲聾的吼聲,他在一瞬間壓低姿態將左腿向後伸去,右手則放至腰間的位置。
——他已經掙脫束縛,準備要拔劍了。
被親自斬過的我回想起那種劇痛,身體本能地感到僵硬。
不過,兩秒之後。
「西波同學!」
胸口傳來一陣涼意,低頭看去才發現胸前綻開一道裂縫。
「……!」
原來那個動作根本不是準備拔劍,而是「納刀」。
——他早已斬完了。
連同青天目的線與我,毫不拖泥帶水,僅在須臾之間。
「唔!」我後知後覺地摀著傷口,那畫面在池間銘田看來想必非常滑稽。
不過從胸前滲漏出的黑霧,是我熟悉的祂。
黑芝麻。
傷口正在迅速復原。
「年輕人,那便是真正的你嗎……」面容半人半鬼的池間銘田緩緩開口,「那夜老夫竟未察覺有異,實乃粗心。」
「老頭,」我苦笑,「你可能還沒搞清楚真正的狀況。」
「什麼?」
「待會你就知道了。」
仔細一想,他的斬擊雖然霸道至極,但與「無相」那種砲彈般的怪力相比,似乎也不過是伯仲之間。
沒錯。
沒什麼值得畏懼。
我已經從死亡的深淵裡爬出無數次。
但赤理夢生卻永遠回不來了。
如果不在這裡阻止他,還有誰會離我而去?
無法饒恕。
無法饒恕,所以無須仁慈。
——躍出。
握緊拳頭,擊出右手臂,扭轉拳眼——
身體突然失衡傾斜。
原來是右手臂被斬飛出去。我沒有時間感受疼痛,左腳踏上地面穩住平衡同時出力一蹬,順勢用肩膀朝池間銘田猛撞。
「!」
兩人雙雙跌倒在地,我高舉僅剩的左手,結合背部的肌力朝他的鼻樑重重捶下。可以感覺他想扭頭閃躲,脖子卻忽然僵直不動,我的左拳紮實地轟落,就連地板都為之一震,他的鼻血噴湧而出。
下一秒,身體奇妙的失衡感消失了。並不是被斬去的右手臂恢復,而是我連左手臂都被砍飛,劇烈的痛苦讓我全身上下的毛細孔都湧出冷汗,我咬緊牙關閉起雙眼,用額頭朝他臉上狠狠撞去。
腦髓晃蕩,就連自己都暈眩不已的力道,確確實實撞裂池間銘田的鼻骨。他發出悶哼,我卻努力抬起臉,儘管什麼都看不清楚,我仍再次用肩頸的力量砸下頭槌。
「嗚!」他發出哀鳴。
又是一擊正中紅心。
我用宛如神風特攻隊的自殺式攻擊,終於換來一些成果。不僅是鼻骨,他連門牙都崩裂了。滑膩的液體沾滿臉,腥臭的血味已無法抹去。在我再次抬起臉,準備繼續使用額頭攻擊時——
「——!」
前所未有的疼痛與異樣感,貫穿了我的胸口。
「西波同學!」
我聽到青天目大喊,卻無法做出任何回應。
——心臟。
心臟被貫穿了。
在我多次的死亡體驗中,這恐怕是最不舒服的一次。我能感覺心肌不停顫動,拼命想恢復正常的心跳,無法形容的痠痛直達脊髓與腦門。不知道為什麼,我開始乾嘔,胃臟痙攣,彷彿身體內部用盡全力都要把穿透心臟的異物排除出去。
突然,我感覺自己被拋飛,與池間銘田拉開距離。
是青天目把雙方分開,替我爭取恢復的時間。
我渾身無力摔在地上,此時胸口被捅穿,雙手都不見了,實在不是短時間就能站起來的狀況。我的嘴角溢出鮮血,身體的每個傷口都冒著大量的黑霧。
透過眼角餘光,我看到滿臉是血的池間銘田站了起來。在他朝我握劍高舉的瞬間,動作再次停住,青天目揮舞雙手,那穿西裝的模樣彷彿音樂指揮家。他與那些古怪的白手套就像在演奏似的,雖然絲線不停被意念創造的柔劍給斬斷,卻也毫不停歇射出新的絲線纏上對方,池間銘田的動作因此變得非常古怪,就像故障的提線人偶。
甚至,有那麼一刻——池間銘田揮劍之後手腕詭異地扭轉,那斬出的劍雖然目不可視,但透過手臂的動作能得知劍鋒繞了一圈回到他的脖子旁,差點就要引頸自刎。千鈞一髮之際,隨著他的大吼紫氣翻騰,空氣壓縮並撕裂的鳴聲傳入耳中,周圍的牆壁與地板瞬間爆出數道開口,漫天塵土飛揚。
——是無差別的大範圍斬擊。
他用這招一口氣把所有線都砍斷了。從牆壁與地板刻鑿出的劍痕來看,最少有三十道斬擊。
如果我還停留在那範圍裡,恐怕已經變成四分五裂的肉塊。究竟要怎麼在一瞬間砍出至少三十道攻擊,早已超脫正常的理解範圍。誠如他本人所說的——手中無物,皆為兵戎。
可是,青天目還未放棄。
絲線再度纏上敵人。
——於是。
控制與掙脫。
束縛與破壞。
難分難捨、難分高下的牽制與試探。
彼此都在拚搏著。
只要稍有閃神,青天目也會被削去肢體。
只要略有不慎,池間銘田亦會被己力所傷。
看到這裡,我全身一軟,眼皮半睜望著天花板,視線變得朦朧。
心臟的傷口比想像中嚴重。
本以為這次能夠維持意識直到復原,也許撐不到那時候。
——不能睡著。我這麼告訴自己。
如果在這裡一覺不醒,青天目很可能會命喪黃泉。在他三年的職業生涯中,應該很少遇到能夠對抗他的人吧?那看似無敵不敗、操控他人行為的「念動力」,不但被看透真相,甚至被常理之外的敵人輕易破解,可說是最壞的情況。
如果是在一般的場合,照理說青天目不會戀戰,也不該戀戰,走為上策才是對的。只不過此刻他顧慮著我,甚至挺身而出牽制敵人,拼命爭取時間。
「青天……目,」我用力出聲,「你逃吧……別管我……」
不知道能不能傳達到他耳裡。
說不定,我的喉嚨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。我能感覺到此刻的自己正在逐漸死亡,即使身上的黑霧冒個不停,在兩隻手臂都被砍斷而且心臟破洞的情況下,還能維持意識到現在就已經竭盡全力了。
眼皮沉重得不得了,根本張不開了。
……真可惡。
真可惡。
真可惡!
為什麼總是這樣!
——我在心中大喊。
就算事先知道敵人的能力。
就算在拳擊館努力練習。
就算跟青天目這種老手搭檔。
就算與遠野夜花正式交往,到頭來……
……到頭來,我還是什麼都沒變。
我還是洞穴裡那個軟弱的廢物,拼命抵抗,卻一死再死。
事已至此,我甚至還是無法跟自己的「祂」溝通。
……黑芝麻。
祂究竟想要什麼?
難道祂存在的理由,就是為了不停修補這種殘破不堪的身體?
只要可以得到我在反覆的失敗中所誕生的千絲百緒,祂就滿足了嗎?
——不是吧?
絕對不是這樣的吧!
否則此刻的祂,根本不用努力修復傷口,只要讓我安靜死去,讓我品嚐醒來後的絕望即可!
否則當時的祂,根本不必在水族館裡顯現姿態,與我一同為了赤理夢生的死感到憤怒,只需裝聾作啞便是!
既然吃什麼都行,祂又何必白費力氣?
所以——祂絕對想告訴我什麼。
而我也肯定遺漏了什麼。
貓屋敷說過,「並不是因為碰到那種妖怪才變得扭曲,而是因為扭曲,才碰到那種妖怪。」
我們會相遇……或者說祂會回應我的理由,肯定出在我自己身上。
我絕不是為了永無止盡的失敗才向祂求救的。
相反的,我應該是——
我應該是。
為了一次又一次挑戰。
為了一次又一次挽回。
為了一次又一次站起來守護某些東西——才會呼喚著,才會遇見祂。
祂應該是我的助力,而我至今為止一路走來,卻從未打從心底相信祂。
在那腐爛的兩年中……從未真正接納祂。
明明應該是我親自求來的緣份,卻又親手將其排除在外。
——有錯的是我。
是我西波照間錯了。
所以。
所以,這次不同了。
這次必須不同。
從這次,從現在,從此時此刻開始——
我要將身心靈——全然的「相信」都託付給祂!
相信祂能將一切消極吞噬。
相信祂能把所有傷痛治癒。
相信祂會讓機會不停重來!
「不死」的價值——
——就應當如此!
「!」
猛然睜眼,我已然佇立。
放眼之處,皆是濃濃黑霧。
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。
血已止住了。從衣物的破口,能窺見胸前的皮膚佈滿鱗片。
是「蛇鱗」。
就連在黑霧中重組血肉、逐漸成形的雙手,也隱約帶著那爬蟲類特有的紋路。
我感覺全身上下都被纏繞著。
奇妙,奇幻,奇異,奇特,卻不奇怪。
小南曾經說過,跟「那種存在」順利共處的感覺,便是如魚得水。
靈活自在,就像呼吸一樣自然。
或許正是此刻的感受。
我捏緊拳頭再放鬆手指,體會著失而復得的美好。
眼前的兩人在寺裡的庭院戰得不可開交,無暇顧及我這邊的改變。青天目身上已有傷勢,他趁著空檔扯開襯衫領帶,讓自己活動起來更方便。而池間銘田紫氣繚繞,渾身是汗,身上佈滿勒痕,卻依舊舉劍揮砍,積極進攻。
在連續的閃躲以後,青天目的右側忽然露出破綻。他旋身迴避卻被池間銘田逮住機會橫劈一劍,腰部驟然見紅。池間銘田猛力踏出左腳,準備追砍第二劍時,喉頭忽然發出詭異的抽氣聲。
原來是那四個手掌在空中物換星移,不知不覺已將所有絲線纏繞至他的脖子上緊緊勒住。他呼吸不順,劍鋒一轉,側身準備砍斷那些絲線——
——但我拔地而起,用最快的速度衝出去送上飛踢,兩人再次翻滾在地。
「……西波……同學。」
青天目單膝下跪,一手按著出血的腰部,一手則死命驅動能力,牢牢扯住池間銘田的頸脖。
池間銘田因為難以呼吸不停掙扎,猙獰的半鬼面容更顯淒寒。我看到他即將再次握劍,連忙飛撲而去,奮力咬住他的右手手指。
「嗚!」
我用打算咬碎石頭般的覺悟,拼命讓上下顎使力閉合,不料他的左手再次匯聚成無形兵刃,直接從我的右太陽穴捅入!
「——!」
腦袋一晃,我的右眼球被硬生生擠出眼眶,視線變得極其詭異。強烈的暈眩感襲來,我仍咬緊牙關,甚至不惜往自己的下巴狠狠送上一拳,這才咬斷池間銘田的手指!
「啊!」強悍如他,承受斷指之苦也忍不住慘叫。
我側身滾離,從口中呸出兩截肉塊,那是他右手的食指與中指。
「有本事……」我摀著垂落的右眼,用僅存的左眼怒視而去,「就再『握起來』看看啊!」
黑霧與紫氣的交織,尚未停歇。
他的半邊人臉脹紅不已,雙腳不停踢踏,那是青天目用盡力量,不惜犧牲防禦也要將所有絲線纏在他脖子上的成果。
而他的右手不停抽著,斷指處的傷口,隨著心跳一陣一陣濺出鮮紅。
儘管如此,他仍不放棄。
空氣中再次傳來異樣的震動。
我只覺得滿臉濕溽,腥味刺鼻。也許是太陽穴被狠狠鑿出一個血窟窿,傷到腦部的關係,我的思考突然變得很遲鈍,甚至放空了一會。
可是,在我身後的青天目不顧傷勢大喊著:「快退後!」
「……!」
我終於回神,發現池間銘田準備用盡力量,使出剛剛那招。
——大範圍的意念斬擊。
要是繼續待在原地,毫無疑問會被切成碎塊。一旦落得那種下場,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再維持意識了。我壓抑著頭部的劇痛,後知後覺準備逃離,但為時已晚。
透過耳膜的鼓脹,可以得知空氣被壓縮了。
接下來,將會是千刀萬剮的兇技。
——來不及了。
不知道下次醒來會是什麼狀況。
我看向青天目,希望他能在這彷彿慢動作播放的沉默中,讀懂我希望他順利逃跑的意圖。
接著。
空間爆裂的氣流——與猛烈的撞擊撲身而來。
我整個人被弄翻,聽到無數切割碎裂的恐怖震鳴聲。
「……!」
等到一切結束後,我睜開眼。
庭院的碎石與雜草漫天紛飛。
只不過,壓在我身上的是——嬌柔的身軀。
「真是的喵,你們怎麼會搞成這樣子呀?」
「……小南?」
是她以身犯險救了我。
即便我死不了,她卻依然「珍惜」這份生命。
「……謝謝妳。」我忍不住微笑。
「先把眼球塞回去再說……你看起來超恐怖的喵。」
「……」我忍痛把掛在臉上的右眼推回眼眶,濃濃的黑霧讓我暫時看不太清楚。
突然,我與小南都被一股拉力輕輕帶走,來到青天目身邊。
他依然單膝跪地按壓腰部的傷口。傷勢似乎相當嚴重,鮮血沾濕他半邊褲子滴落在地。
「抱歉,秋葉。」青天目搖搖頭,「對方比想像中厲害。」
「反正我已經把屋裡搜過一輪了。要是打不贏,乾脆趁現在逃跑喵?」
「你們逃吧。」我說,「青天目傷得很重,必須趕快治療才行。」
「那你呢?」
「我會留在這裡,跟他做個了斷。」
我的視力迅速復原中,兩眼直勾勾盯著池間銘田。方才歷經快被勒斃的窘境,又承受斷指的痛苦,情急之下再次使用那招的他,此刻大口喘著氣,同樣顯得非常疲憊。
「不行喵,要走一起走,要留一起留!」
「但是……」
「西波同學,」青天目滿臉是汗,但還有力氣苦笑,「我撐得住。雖然傷口很深,但我用能力接回重要的血管了,只要壓住傷口就暫時沒有危險。不過,不見得有餘力再牽制對方……」
「沒關係。既然你沒有大礙……小南,妳跟他找個不會被波及的地方休息吧。接下來,池間銘田……就由我一個人對付。」
我扭轉手腕熱身,雙臂已經完全恢復。在臂膀的皮膚上,佈著一層半透明的黑色蛇鱗。奇妙的是,那些蛇鱗正在緩緩移動,就像在我身上爬行一樣。
「西波……」小南欲言又止,但又看了看青天目的傷勢,旋即說道:「知道了喵。」
語畢,她與青天目一同消失了。
「還真是百看不膩。」
我莞爾一笑,而對方也恰好將態勢重整完畢。
「小鬼……」半人半鬼的面容,怒目而視,「竟然將老夫逼到這種地步……」
「你也是啊,真沒想到二對一還這麼吃力。」
「……老夫看得出來,你的體力所剩不多。」
「彼此彼此。」
看來雙方都有共識,接下來就是最後了。
少了青天目的協助……我要獨自面對目不可視的攻擊。
可是,我相信能夠辦到。
我相信黑芝麻。
……就算失去兩根手指,池間銘田依然握起了無形的劍。
「要上了喔。」我對他,也對祂說。
踏出。
一步,一步,再一步!
速度越來越快,我朝他筆直衝去!
他壓低姿勢,動作猶如中國的太極拳,輕輕以劍劃出一道弧形。
我憑靠直覺閃躲,但左肩仍受到攻擊。
「唔!」
詭異的衝擊震動身體,我感覺肩上的鱗片快速游移,竟將重壓而下的劍氣卸開!
側目瞟去,本該切開整個肩膀的攻擊,只留下淺淺的血痕。
「……!」
沒有時間理解,更沒有時間訝異。
我來到他面前。
他揮劍上撈。
——從右腳的脛骨開始,一路向上衝至膝蓋的斬擊。褲管應聲裂開,但從觸感而言,我知道那股劍氣依然被蛇鱗推走了!
連續兩次攻擊失利,就連池間銘田也面露愕然。
而我握起拳頭。
這一刻,全世界似乎都慢了下來。
我回想著一路走來的過程。
包括淺木千春,包括黑羽學姊,包括遠野夜花,包括宮乃墨,當然也包括赤理夢生。
我沒有感情。
可是有回憶。
在名為命運的路途上,那些點點滴滴將我牽引至此。
——我們的頭以頸部作為支撐點,下巴與大腦剛好位於兩個極端。當下巴受到撞擊,另一端的大腦會因為槓桿原理產生震盪,讓人一瞬間暈倒甚至死亡。
「……」心中忽然迴盪著岩塚先生的教誨。
——所以,無論是在路邊打架也好,上擂台比賽也罷,最重要的就是保護頭部與下顎。當你瞭解人體的弱點,自然就知道該往哪裡攻擊才好。
「……是嗎?」
我輕輕一笑。
不過是偶然相遇。
僅僅是萍水相逢。
命運的安排——真是周到。
黑色的鱗片纏繞著拳頭。
我繃緊手臂,送上獻給赤理夢生的道別。
「再見了,謝謝妳。」
拳骨劃過池間銘田的左顎。
看似輕輕一擦,只有我知道指骨已經碎裂。
用上想讓手腕徹底報廢的揮拳力道,加上精心挑選的角度使阻力降到最低,敲打在最關鍵的位置。
「……!」
一瞬間,池間銘田臉部歪斜,眼神望著前方,一動也不動。
一切都靜止了。
接著,他左顎的皮膚迸出鮮血,昂然的武者之軀向前頹然傾倒——而我輕輕躍起,用力抬腿,朝他的臉部送上膝擊。
「……」
可能是早已失去意識了吧,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,血肉模糊的臉朝向天空噴濺汁水,全身像條破爛的抹布一樣往後翻去。
黑色的霧氣,纏繞在我的拳頭與膝蓋上。
用連自己的肉體都承受不住的力量進行攻擊,果然還是會造成這種結果。
但我並不在意。
跟赤理夢生的傷比起來,簡直不足掛齒。
我再次握拳,如同他一次又一次握劍。
「……西波!」
身後傳來小南的聲音。
「夠了喵,他已經沒有意識了!」
「……妳是要我放過殺人兇手嗎?」
「不是的喵!」她喊著,「難道你不想問出更多情報?留他一命,說不定可以得到更深的內幕喵!」
看著倒在地上的精壯老者,我的胸口劇烈起伏。
開什麼玩笑。
好不容易……好不容易讓他倒在我面前。
「……西波,聽我的!」小南再次呼喚,「我是你師傅喵!」
我捏緊右拳,感覺整條手臂都要爆裂,卻又被蛇鱗牢牢包裹著。
深吸一口氣……兩口氣。漫長的沉默後,我終究還是鬆開手指了。
「……知道了。」我茫然地望著池間銘田,「我知道了,小南。妳是對的。」
我閉上雙眼。
戰鬥結束了。
跟無相說的一樣,雖然被阻止了——但我確實是能殺人的人。
可是我知道就算那麼做,內心也只會空虛無比。
跟青天目殺人後感到「噁心」不同,此刻我的內心,就像洩氣的皮球一樣什麼也沒有。
原來復仇是這種感覺。
這就是屬於我的答案。
突然,小南在我正前方現身。
她的雙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頰,並且這麼說著。
「……辛苦了,西波。」
黑霧消散,蛇鱗蛻去。
「……咦?」
我感到疑惑。
明明一切都結束了,為什麼我還在流血?
用手接住滴落的液體,才發現那是淚水。
原來我哭了。
原來我還沒忘記如何流淚。
心中什麼感覺也沒有,眼淚卻掉個不停。
小南輕輕抱著我。
「……已經沒事了喵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我模糊地回應。
此時,耳裡傳來微弱的哀鳴。
「!」
我立刻推開小南,準備再次與池間銘田開戰。
可是他依然躺在地上不省人事。
看那模樣,說不定早就死了。
「真……」
總而言之,聲音的來源是青天目。
他摀著腰慢慢爬到我跟小南旁邊。
「真抱歉打擾……但是,救護車……」
「青天目!」
這次,小南換成蹲下去捧起他的臉了。
「振作喵——!」
——於是。
在救護人員忙進忙出的聲響中,一切都結束了。
沒有豪情壯志的激烈交鋒,只有醜陋不堪的互相殘殺。也沒有小說中大戰三百回合的場景,畢竟面對招招致命的敵人,每個過招就已經像是交手了三百次。
我疲累不堪,所以後續的筆錄與相關事宜,全都都由小南處理。
青天目進了手術室。而我因為毫髮無傷,當晚就像個遊魂似的回到家裡了。
那夜,我躺在床上徹夜未眠。
可是我也忘了我在想什麼。
直到日出破曉,我還是癡癡望著什麼也沒有的天花板不發一語。
內心空蕩蕩的。
又或者,其實是被空虛填滿了。
彷彿沉默的咆哮。
歇斯底里的安靜。
千頭萬緒,卻空無一物。
我早該料到的。
我早該料到,這就是我。
這就是西波照間所背負的「詛咒」。
就像只有我才能解開遠野夜花的詛咒一樣,這個世界上,似乎也只有她能在我黑白的心中染上色彩。
所以。
為了她,為了我。
為了能無憂無慮手牽著手的那天。
我知道即使打倒了池間銘田——這一切也尚未落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