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今而後,莫思過往,以此卑身,成為御楯,踏上征途。
——據說「御楯橋」的「御楯」二字,即是出自《萬葉集》的這首詩歌,也就是「君王的盾牌」的意思。
此時此刻,我就坐在御楯橋上的長椅,望著夜晚波光粼粼的高浜運河。
如果說古代人在成為士兵之時,都有如同詩中所寫的覺悟,那是多麼讓人佩服的光景。
為了君與國行動,也為了君與國犧牲。
不久前正式加入政府組織的我,某種程度上應該也算國家的「士兵」,卻根本無法擁有那種高尚的情操。
只有悶燒的怒意。
若要形容,那股怒意從外觀看來是不起眼的黑炭,但稍微對其吹氣,就會顯現出橘紅色的火光。
就是那樣的感覺。
幾天前,赤理夢生死了。
那個誤打誤撞與我共度兩個夜晚,知道我所有過往的超級偵探,被殺死了。
得知消息的時候,我正好藉由水族箱的倒影看著自己。
正確而言,是「看見」自己。
黑霧繚繞,盤旋纏身的「蛇」。
當時將我從那股即將失控的憤怒中拉回現實的人,是用雙手捧著我的臉的,遠野夜花。
雖然她讓我恢復理智,卻也提醒我必須盡快遠離她。
畢竟赤理夢生遇害已成事實,若那真的是「無相」的復仇,他找上我亦不過是早晚的問題。
如果他發現我跟遠野夜花走得很近,她面臨危險的可能性就會越來越高。
所以,當人們盡情享受黃金週連續假期時,我則拼命尋找新的住處。
無奈的是,已經五月了。
經過四月這個全國性的入學季與入職季,租屋市場大致上可說是塵埃落定,實在難以覓得條件不錯的新家。
可是,我沒有太多猶豫的時間。
無相隨時會出現在身邊。
任何人都可能是他,也可以是他。
最終,考慮到我還在川崎的大學上課,以及隨時要前往世田谷「粉紅色辦公室」的需求——
「我決定搬到品川了。」
「咦——!」這是黑羽禮子學姊。
「……」這是遠野夜花。
昨晚,我將剩餘的行李打包好,臨走前按了隔壁的電鈴。
實乃天助我也,剛好兩人都在。
「可是可是可是,」學姊顯得很錯愕,「怎麼會?為什麼?你才搬來一個月耶!才剛開學耶!太突然了吧?」
「沒辦法。」我說。
當時的我,還頻頻回頭往公寓的牆外望去,深怕無相看到我跟她們接觸。
「我已經找到新的住處了,現在就要過去。」
我揹著鼓起的背包,手上總共五大袋東西,無奈地聳肩。
其實那是第二趟了。
平時感覺自己的家裡沒什麼東西,想不到真要搬走時,還是挺費力的。
「等、等一下,」學姊依然很錯愕,「你剛剛說品川?那裡不是港區嗎?超級有錢人住的港區耶?」
「差不多是在港區跟品川區的交界,租金嘛,幾乎是這裡的三倍。」
「什麼!」學姊簡直快昏倒了,「你……哪來的錢?」
「之前說過吧,我有新的工作。」
「你老實承認,那是不合法的勾當對不對……」
「合法到不能再合法了。」
畢竟是替政府工作啊。
「那你還會來上課嗎?」學姊憂心忡忡。
「又不是退學,以後還會再見面的,不過往後要搭電車通勤就是了。還有,這段時間如果在學校遇到,希望妳們先不要跟我搭話。應該說——從現在起,我們先當陌生人比較好。詳細的情況,等時機成熟我一定會解釋清楚,現在請先不要過問。」
「怎麼會……」
「對了,那個給妳們,」
我用下顎示意自己的家門,門鎖上還插著鑰匙。
「我跟這裡的房東談好,當初簽了一年的合約會繼續下去,因為違約金跟一年的租金比起來根本差不多。與其解約,不住白不住,妳們可以自由使用那裡。我一樣會按時繳清租金,但水費、電費還有瓦斯費就要麻煩妳們了,應該可以吧?」
「什麼……」學姊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。
「那麼,我走了。」
——我從長椅上站起來。
再次眺望黃金週最後一晚寂寥的運河,轉身離開此處。
*
北品川,雲彩之丘大樓,九樓之三。
我在玄關脫掉鞋子,來到客廳。
之所以選擇租下這裡,一方面是地段方便,另一方面則是這裡的電梯有磁卡管制,而且樓層高度也夠。
簡而言之,這是考量了現實的急迫需求與安全性的最終結果。
雖然租金不便宜,但依照秋葉小南私下透露的薪資,只要平常不亂花錢,就足以負擔。
當然,繼續尋找一定會有更好的選擇,只不過我給自己的期限就是黃金週結束之前。我透過房仲幫忙,短短幾天就看了十幾間房子,有些屋主甚至不想租給學生,實在沒有力氣再折騰下去。
所以,就這樣吧。
能確保她們的安全就好。
我躺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。
——沙發啊。
住在川崎的小公寓時,根本不敢想像會有這種東西。
就連燈具都很高級,透著淡黃色的柔和燈光,跟以前死氣沉沉的日光燈管完全不同。
雖然租金貴,但整體環境確實更加舒適。我思考著自己會不會因此愛上回家的感覺,得出的答案是想太多了。
——手機發出聲響。
我打開查看,發現自己竟然被加入沒看過的聊天群組。
成員有三人。
「嗨嗨?有收到訊息嗎?」這是黑羽學姊。
「有。」這是遠野夜花。
「西波有看到嗎?」學姊問道。
「……看到了。」
「那,要開始囉?」
就在我思考學姊的意思時,電話打來了。
「……喂?」
「喂喂?學弟,這是群組通話喔!夜花也在裡面,雖然她本人就在我旁邊啦,嘿嘿。」
「——群組通話。真虧學姊想得到。」
「這不是很普通的東西嗎?啊,因為你才剛進大學不久嘛,以後你說不定會常常用到這個功能哦!」
「原來如此。」
「所以現在,」是遠野夜花,「能跟我們說說你怎麼了嗎?」
如果只是透過電話聯絡,應該沒問題吧。
就算無相再怎麼厲害,也不可能透過通聯紀錄找到我與她們才對。
「……聽著,兩位。」我忍不住嘆氣,「我遇到很麻煩的事情。」
「什麼麻煩?」
遠野夜花的聲音聽起來不太愉快。
那是理所當然的。
因為那天——可以稱得上是「第一次約會」的那天——在我聽到超級偵探的死訊後,就沒有心情繼續下去,匆匆結束了行程。
我什麼都沒有跟她說,只表示自己有點累,想回家休息。
所以,趁現在稍微解釋一下吧。
「首先,沒有跟妳們講清楚的原因,一方面是為了保密。我記得我有跟遠野……遠野小姐提過,我最近跟政府的人搭上線了。」
遠野夜花知道的事,學姊應該也知情。
除了需要保密的——牽手以外。
「所以,」她們兩人都沒有反應,我只好繼續說下去,「既然跟政府有關,多少算得上是『公務』吧?如果隨便透露,很可能違反某種我不知道的規定。」
「是不是跟電視上的殺人犯有關?」遠野夜花的語氣依然不滿,「你之前說過,你跟某個火辣性感的短髮偵探共度春宵,一起甜蜜地追查殺人兇手,卻反過來被痛毆一頓,就連自己都感到活該。」
「妳好像加油添醋了很多東西耶!」我忍不住回話。
在事實裡添加謊言,比例是絕妙的一比一。
真是恐怖的女人。
看來遠野夜花還是很在意,超級偵探在我家過夜的那個意外。
「什麼?什麼情況?」電話裡傳來學姊細細詢問的聲音,「偷偷告訴我就好。」
「就是西波他上次……帶女生……對,回家……早上……對,還幫她買早餐,被我發現……沒錯,頭髮超亂……衣衫不整。是啊,對,我也不敢相信……」
「不要在群組通話的時候說悄悄話!」
而且還刻意用能夠讓我聽到的音量說。
根本就是故意的,好可惡。
「久等了。」遠野夜花重新回到現場,「所以呢?到底是不是跟那個兇手或偵探有關?事到如今還想遵守什麼公務保密原則未免太遲了吧,別想再用同一招。」
「是呀,學弟你不是說過嗎?沒有結尾的推理小說是惡劣的詐騙,你難道要把我們的胃口吊在這裡不管嗎?」
「……」
當初的胡言亂語,反過來成為把柄。
做夢也沒想到,竟然會遭遇兩位女生聯手夾擊。
「好吧。」我決定投降,「妳們要記得,我說的話一定要保密……滿足了好奇心之後,就像平常那樣過日子,別管我。等那些該死的事情告一段落,我自然會聯絡妳們。」
這些話,最主要是說給遠野夜花聽的。
因為,關於那天的十指交扣——
彼此之間,還缺少一個真正的答案。
她一定能聽出話中有話。
畢竟,雖然我替她解除「詛咒」,卻也可以說是讓她半隻腳踏進「這個世界」裡。
踏進我跟貓屋敷身處的世界。
我相信她會理解。
「就像妳們已經知道的,過去這一個月,我被捲入『神奈川的連續殺人事件』裡。起因是我在書店的朋友兼同事——被那個兇手傷害了。我跟政府派出的偵探追查犯人,以結果而言,犯人逃走了,這件事就這樣暫時中斷。」
「……」
「可是,就在我幾乎打算忘掉這些事時,遠野小姐所說的,與我同行的那個偵探……就在前幾天,她——死了。是被殺死的。」
「……什麼?」遠野夜花傳來錯愕的聲音,「你是認真的?」
「當然是認真的。雖然我因為某種理由沒有『感情』,但還不至於拿人命來開玩笑。」
「我……」
遠野夜花語帶遲疑。
她可能已經知道,這就是我那天在水族館裡表現異常的緣故。
「我也沒有拿死者開玩笑的習慣。關於剛才的加油添醋,我願意道歉。」
「咦?咦?」學姊似乎一頭霧水。
「……沒關係。總而言之,『我們』認為兇手回來復仇了。他因為被追查而心有不甘,主動展開反擊。」
此刻,我的態度非常嚴肅。
「也許這麼說不對,甚至非常泯滅良心——但我非常慶幸,兇手找上的不是妳們。」
非常慶幸,她們還活著。
「……」
「兇手知道我的長相。他能夠花費五天、五十天,甚至是五百天都沒關係,只要他找到我,發現我跟妳們有交情,情況會變得怎樣?」
「我跟夜花……」學姊喃喃說道,「會有危險。」
「懂了吧?這就是我在黃金週拼命想辦法搬家的原因。」
「……難道,沒有人可以處理嗎?」學姊的聲音有點顫抖,「怎麼會放任那樣的人,逍遙法外?」
「禮子,我想那就是西波的工作。」
漂亮的答案。
「那到底是什麼工作呀?」學姊還是很不安。
「關於這個嘛,」我想起赤理夢生對貓屋敷的形容,「我覺得,應該可以這麼說吧。」
「嗯?」
「——特務。」
「……」
本以為會得到充滿崇拜的驚呼,沒想到沉默片刻後,聽到的是細碎的笑聲。
「呵呵……」學姊止不住笑意,「對、對不起……我知道不該笑,但是一想到學弟居然是什麼特務……」
「禮子,這樣太失禮了。噗——!」
「妳更失禮!」我破口大罵。
「抱歉。因為講到特務,通常都會聯想到電影裡那種神秘的西裝男吧。」
「我也跟夜花一樣。那種形象好像跟學弟差得很遠。」
「不,妳們都錯了。」我替自己說話,「不要被電影騙了。要不是有那種刻意營造的帥哥,怎麼會有人花錢買票啊?告訴妳們,現實中的特務呢,就像便衣刑警一樣,越不像,就越好!越不可能,就越適合!」
如同某個放蕩不羈的中年男子。
還有那位說是地下偶像都比較有可信度的粉紅喵喵女。
「……好像有幾分道理。」學姊思考著。
「我們該相信他是特務嗎?」遠野夜花謹慎地說。
「為什麼信任度反而倒退了啊!」
這是什麼有Bug的爛遊戲嗎?
「反正妳們應該明白危險性了吧?往後在學校也離我遠一點,那個混蛋非常狡猾,千萬不要讓他發現妳們的存在。」
「嗯……不能一起吃竹筴魚套餐了嗎?但是像這樣用手機聯絡,應該沒什麼關係吧?」
「其實,」我離開沙發,來到窗邊從九樓往外望,「我自己也是一直到剛剛才想到這個問題……」
本來是想看看不同的景色,沒想到——
下面的街道,有人抬頭盯著這個方向。
「!」
我迅速往後退,讓自己離開窗邊。
身體冒出了一些黑霧,彷彿就要進入「戰鬥狀態」。
……不可能吧?
明明搬家的時候,回家的時候,都有再三注意周圍可疑的動靜。
「學弟?怎麼不說話了?」
「……」
我壓著胸口舒緩劇烈的心跳,再次靠近窗邊往下看。
那個人已經不見了。
由於高度的問題,剛才並沒有很清楚地看到他的五官與表情。
應該只是碰巧抬頭的路人。
因為我偶爾也會在夜晚望著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。
「西波?」
「……抱歉,突然有點小狀況。」我咳了幾聲,重新坐回沙發,「剛剛說到哪裡?」
「以後還能用手機聯絡吧?」學姊說。
「……這個嘛。」
此時的我,設想著各種風險。
……方才那個「路人」的身影,浮現在腦海裡。
「不,不行。」我給出答案,「就連手機也不行。說不定……說不定我的手機會被搶走,或是發生什麼我現在想不到的意外,所以……在一切結束以前,都不要聯絡。」
「……」
「等這通電話結束,我會把聊天紀錄刪掉,也會把妳們從好友列表裡面移除……所有紀錄,我都會清空。這是為了保護妳們。」
「……西波。」遠野夜花似乎有話想說。
可是,不能說。
就像我也有一些不能吐露的心聲。
因為學姊在場,所以只能繼續封存。
「對不起。」我閉上眼睛,話中有話,「請先忘掉我的存在。我保證等到一切都結束,就會主動聯絡。請等我,只要像之前那樣等我就好了。」
「如果——我是說如果,」遠野夜花此時的語氣非常平淡,「我們遇到急事需要幫忙,能不能主動找你?」
「要是沒有其他人能幫忙,而且真的急到非我不可的話——就來找我吧。」
「我知道了。」這是遠野夜花。
「好的。」這是學姊。
「那麼,就先聊到這裡。拜託兩位一定要特別注意安全,因為貨真價實的惡魔,就躲藏在身邊。」
通話結束了。
我看了一下遠野夜花的個人頭像。
那是我拍的照片,美麗的她拿著甜點的模樣。
雖然肯定會被學姊問起,不過她一定巧妙過關了吧。
我按照約定把該刪除的紀錄處理掉,然後重新來到窗邊。
街道上沒有任何人影。
想必只是巧合吧。
我決定去整理剩下的行李,然後躺在浴缸裡好好泡個澡。
*
隔天是黃金週正式結束的第一天。
感覺十分久違地來到學校,有種「小開學」的氣氛。
據說這種長假後回到現實的感覺,讓許多人痛苦萬分,因此也出現「五月病」這種現代文明病。
由於換了新住處,為了測試電車通勤的時間,這天我特別早起。
結果就在睡眠不太充足的狀況下,度過昏昏沉沉的上午。
厚重的課本。
複印的講義。
不好寫的原子筆。
上課偷偷嬉鬧的同學。
下課時間也認真研讀的人。
不知道陪伴了幾代學生的黑板與講台。
——活著的實感。
我能夠理解遠野夜花在受到父親的壓迫時,將學校當成避風港的理由。
因為名為校園的特殊環境,真的可以讓人暫時忘掉「外面」的煩惱。
除非,那些煩惱自動找上門。
「……」
我望著手機的訊息。
是我的師傅,秋葉小南。
「下午有空喵?」
「學校有課。怎麼了?」
「該工作了,一點前能過來嗎?」
「……能。」
能說不能嗎?
「別遲到喵。」
於是,飢腸轆轆的學生在午餐時間一窩蜂擠進食堂時,請完假的我踏出校門。
——世田谷區,蔦松公園附設地下停車場。
我來到停車場角落神秘的鐵捲門前。
用小南以前給我的磁卡感應後,鐵捲門緩緩開啟了。
「接下來是……」
第一次自己來,有些摸不著頭緒。
此時,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響。
聲音越來越接近,原來是一台重機從地面駛進停車場裡,整個空間都迴盪不得不注意的聲響。
總之與我無關。我走進鐵捲門裡,正在研究怎麼關門時——
轟轟!轟!
——低聲轟鳴的巨響,轉眼就來到眼前。
黑色的大型重機。
稱之為機械猛獸也不為過。
騎士是個看起來相當瘦高的男性。
要是這個祕密通道被外人發現,可能會很不妙。
我立刻上前。
「那個,請不要接近這裡……」我努力讓聲音蓋過重機引擎的聲浪。
由於大燈非常刺眼,我半閉眼睛,看不清他的容貌。
「——上車!」他喊著,同時用大拇指比著後座。
「什麼?」
他把大燈暫時關掉,掀起安全帽的面罩。
沒看過的面孔。
「既然你能打開這個門,就是『自己人』吧?」他說,「我跟你一樣,所以上來吧。」
「……」
既然如此,就不客氣了。
我費了一些功夫才坐上重型機車的後座。
還真不是普通的高。
「抱著我,別不好意思,要不然會摔下去。」他放慢速度駛進門裡,「關閉這個門的方法,就是來到這個停車位的中心點,停留幾秒後就會自動關門,然後啟動向下的電梯。你能開門就代表有拿到『鑰匙』吧?難道沒有人告訴你嗎?」
「沒有。」
「給你鑰匙的是誰?」
「秋葉小南。」
「啊啊——我想也是。」
雖然很想問那聲「啊啊——」是什麼意思,但電梯啟動了。伴隨機械運轉的聲音,我們來到地下通道,他催動油門,低沉的聲浪炸出,沒多久就抵達「辦公室」。
他停好車,用瞳孔感應門邊的機器,大門旋即開啟。
「走吧。」
粉紅色的夢幻空間映入眼簾。
貓屋敷跟小南,已經坐在橢圓形的大桌前等待。
「哇!」小南眼睛一亮,「突然全員到齊了喵!」
「今天吹的是什麼風,」貓屋敷莞爾一笑,「兩位帥哥居然一起來。」
「好久不見,貓老大,還有秋葉。」瘦高的男子揮揮手,把安全帽放在一旁,「在上面遇到他,就順便把他載下來了。」
「多謝照顧啊,青天目。」貓屋敷喝著罐裝汽水,「西波老弟,最近怎麼樣?」
「還行吧……」我說。
自從去除詛咒的那晚之後,就沒有跟貓屋敷說過話了。
「哇——」瘦高男子發出驚呼,「這桌好料是怎麼回事?」
如他所言,橢圓形的會議大桌上擺了炸雞、漢堡、焗烤蔬菜跟大披薩,還有各式各樣的飲料。
「這個時間召集大家,應該都還沒吃飯吧?」小南說,「所以我特地訂了午餐,時間剛剛好,都還熱著呢!等你們洗完手就可以開動了喵!」
就這樣,突如其來的聚餐開始了。
依舊綁著粉紅色雙馬尾、打扮十分可愛的小南,手裡拿著一片海鮮披薩主持大局。
「首先開門見山進入結論喵。今天貓老大召集大家開會的理由,是因為『無相』的事件終於有了新的進展。」
終於嗎?
我屏氣凝神聆聽。
「等等,」貓屋敷吃著炸雞,「小南啊,嗯……就是那個,嗯……好燙!雞汁,燙!」
「說話跟吃東西,麻煩選一個就好。」小南嚴厲地說。
「咕嚕、咕嚕,哈——」貓屋敷灌著冰涼的汽水,「體諒一下舌頭被燙傷的長輩嘛。我想說的是,青天目跟西波老弟還不認識對方吧?要不要先自我介紹一下啊?」
「我是沒關係。」被稱作「青天目」的男子這麼說。
「我也沒問題。」
「那麼,」貓屋敷伸手一指,「就從資深的開始吧。」
「你好啊,我是青天目定儀。直接叫我青天目就行了,不需要加『前輩』或『先生』之類的稱謂。我目前隸屬『特殊對策部』第三分部,也就是貓老大的旗下,任職剛好滿三年。」
比小南更資深的人。
既然如此,對於「這個世界」與「那種存在」,他肯定有更加不同的見解。
「我要補充一點,」小南高舉海鮮披薩,「青天目是整個特殊對策部裡出了名的『部草』喵!」
「哈哈,」青天目輕輕笑道,「那種說法還在流傳?真拿大家沒辦法。」
「部草嗎……可以理解。」
客觀來說,青天目確實非常帥氣。挺拔的鼻樑,散發英氣的眉宇,金棕色的頭髮,頗有玩世不恭的感覺。要是再加上剛才那台狂野的黑色重機以及——
「身高整整一百九十公分給人的安全感!」小南雀躍地說,「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喵!」
「……真不愧是師傅啊。」
「別氣餒,西波你的顏值跟身高也不差喵。」
「謝謝……」
是安慰嗎?雖然我並不需要那種東西。
不過,真難想像「顏值」這種詞會用在我身上。
「你姓西波啊,全名叫什麼呢?」青天目問道。
「西波照間。」我說,「剛才找不到機會講,謝謝你載我一程。」
「舉手之勞而已。西波看起來蠻年輕的,還是學生?」
「嗯,」我點頭,「其實剛從大學趕過來……背包裡都還是課本跟講義。」
「原來如此,西波同學真是辛苦。如果要我一邊唸書一邊從事這份工作,肯定會受不了。」
「說到這個,」小南說,「西波,你要不要乾脆退學呀?」
「為什麼?」
「這份工作閒的時候很閒,忙的時候呢,你就算自己不走,也會忙到被開除學籍吧。那還不如自己先走喵。」
「不行。」我說,「我會努力完成學業。當然,也會盡量跟上你們的腳步。這麼做可能十分任性,但……我有自己的理由。」
「……」貓屋敷露出笑容。
「我支持你。」青天目比出大拇指。
「好吧——但是會很辛苦喵,希望你撐得住。」
踏入校園這件事,是當初靜靜腐爛的我,下定決心改變自己的重要決定。
不想半途而廢。
而且,學校裡還有她們兩人。
我想親眼見證,繼續走下去所能看到的,是什麼樣的光景。
「話說,西波同學的科系是什麼呢?」青目天問道。
「人文科學系。」
「哦?主要在學什麼?」
「這個科系的分支很廣,例如研究各國政策發展的政治學,專攻本國地方特色與歷史,進行文史保護甚至延伸為觀光計劃的社會科學,或是鑽研書籍、詩歌的純文學,還有一般人熟知的語言學。其它像是心理學、哲學、宗教學甚至是幼童保育學也被歸納在其中,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有興趣的分支。」
至於我主修什麼,就點到為止吧。
透露太多個人訊息不是我的作風。
「聽起來都跟人類的社會息息相關。」青天目也識相地沒有追問,「看來,西波同學非常適合這份工作。」
我把那句話當成是他特殊的幽默,同時反問道:「你怎麼看待這份工作?」
「非常危險。」他毫不遲疑,「一旦到了某種程度,就會把自己與普通人視為不同的生物。打個比方,西波同學應該知道『石像鬼』吧?牠們看起來是惡魔,實際上卻被視為能夠嚇阻邪惡的『守護獸』,所以時常出現在傳統的西方建築上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並不是說石像鬼就代表『正義』,牠們只守護屋子的主人,無關正義或邪惡,只要入侵領地就是敵人。正如我們的行動無關個人意志,一切以國家社會為出發點。凡是擾亂秩序的越界者,就由我們出手處理。這份工作就是如此。」
——我們是石像鬼。
非常清晰的觀點。
為了阻止邪惡,有時候需要比邪惡看起來更邪惡。
「……受教了。」
「我們有這麼偉大喵?」吃著焗烤蔬菜的秋葉小南倒是不以為然。
這麼想也許有點冒失,對於能夠隱身的她來說,這份工作可能像某種實境體驗遊戲吧。
人與人之間,果然存在著巨大的差異。
不知道貓屋敷又是怎麼想的。
雖然在意,但他沒有說話,便是不想表態吧。
「西波同學,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?」
不知不覺中被他稱作「同學」了。
由於大家還在用餐,乾脆聊點輕鬆的話題。
「……那台重機,很貴嗎?」
「哈哈,大家都很在意呢。那台是YZF-R1,因為稍微改裝過,總價大約四百萬日幣吧。」
「哇……」此刻想不到別的反應。
「我覺得身為人類,一定要有某種興趣作為寄託才活得下去。不管是創作也好、下棋也罷,那就像人生裡的救生圈,名為現實的風浪很殘酷,但只要抓緊救生圈,總能找到喘息的機會。騎車兜風就是我的救生圈。秋葉也是吧?」
「喵?」
「妳熱愛的粉紅色,也是一種寄託。」
「可以這麼說。看到滿滿的粉紅色,心情就會很好。」
「西波同學呢?」青天目繼續說道,「什麼是你的寄託?」
此時的貓屋敷,偷偷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搖搖頭,拿起汽水繼續喝。
真是愛看戲的傢伙。
「我嘛……可能暫時沒有吧。」
「是嗎?真意外,我以為西波同學是那種非常瞭解自己的人。不過別擔心,我想你很快就會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這份工作——距離死亡很近。」
「……」
輕鬆的氣氛急轉直下。
貓屋敷與小南都維持沉默。
只有青天目保持微笑。
那瞬間,我有種錯覺。
彷彿眼前的他其實戴著人皮面具,始終顯露皮笑肉不笑的表情。
這個名為青天目定儀的男人——說不定非常危險。
「死亡讓人清醒,使人活得通透。」
他繼續說著。
用不慍不火的柔和腔調。
「許多人渾渾噩噩過日子,卻總在健康出問題,得知來日不多時,才開始認真對待生命。只有那種情況,人們才會把不需要、不想要的東西狠狠甩開,誠實聆聽內心的聲音。此時緊抓著的東西,試圖爭取的東西,才是最重要的『自我』,是真正該追尋的目標。」
抽絲剝繭,去蕪存菁。
如果青天目的說法成立,至今為止多次與死亡打交道的我,究竟想抓緊什麼、爭取什麼?
有什麼,是讓我拼命去做的呢?
——將遠野夜花從「詛咒」裡救出。
為了保障她的安全,不惜大費周章搬離川崎。
甚至是。
為了與她重逢。
為了再續未完的那日。
我——想抓到無相。
想讓他付出代價。
青天目說得沒錯。
正因為「這個世界」非常危險,知曉了這點的人們,都忠於自我。
就像他無懼眼光,騎著引人注目的愛車。
就像小南擁有眾所皆知的喜好。
赤理夢生希冀無與倫比的自由。
帶領眾人的貓屋敷,肯定也有某種事物支撐著他一路走來。
在此,我不禁冒出一個疑問。
越是活得瀟灑的人,是否在某種程度上,越是反映著他對於世事無常的莫可奈何?
如同那句經典名言。
喜劇的本質是悲劇。
沒有感情的我,又留給別人什麼樣的印象?
「別嚇跑新人啊,青天目。」
貓屋敷打破沉默。
「哈哈,太沉重了嗎?不過我相信貓老大的眼光,他不會這麼容易被嚇到的。」
「這個焗烤好難吃,下次不買了喵。」小南趁機抱怨。
「……我覺得披薩很不錯。」我說。
「對吧對吧!」小南喜出望外,「貓老大剛剛還說不好吃。」
「因為餅皮太薄啦,我還是喜歡厚的。」
「那種都是麵粉的披薩有什麼好,吃了還容易發胖喵。」
「喂喂喂,從決定訂披薩跟炸雞的那瞬間開始,妳就是在場最沒有資格考慮熱量的人了。」貓屋敷搖搖頭,「現在的女生一個個骨瘦如柴,女孩子啊,還是要有點肉才好看。」
「唉。」
小南用一聲嘆氣草草結束世代衝突。
在那之後,我們繼續聊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話題,直到整桌美食都被清空。
收拾桌面後,小南拿出一疊文件資料。
「大家,吃飽準備幹活了喵。」
她把資料啪一聲放在桌上。
「……」
我瞬間全身僵硬。
因為那疊文件的第一頁。
——就是赤理夢生慘死的照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