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銜尾:飄茵落溷的群星》Chapter 7


  聽說,有這麼一則故事。

  有人夢到自己變成翩翩飛舞的蝴蝶,在花叢之間逍遙自在,壓根不知道人類是什麼。

  他四處翱翔,得意又快樂地旋轉,直到忽然夢醒,他發現自己竟是人類。

  可是身為蝴蝶的夢是那麼真實,他幾乎還能感覺到背上的翅膀。

  那麼,到底是身為人類的自己夢到變成蝴蝶,還是蝴蝶夢到自己變成人類?

  又或者,自己其實是另一種生物,只是夢見自己從人類變成蝴蝶?

  ——世界的本質。

  贖罪。

  美麗的笑。

  炸竹筴魚。

  償還。

  苦痛與折磨。

  香味。

  宇宙記憶。

  鐵釘。

  能力的真相。

  恩賜。

  前往天堂。

  ——腦袋快速運轉,好多零碎的片段來來去去。

  「……」

  蟲鳴。

  我半睜開眼,發現自己躺在夜空下。

  雨停了嗎?

  天旋地轉。

  不過,後腦杓這個柔軟的觸感是——

  我將眼睛睜大,視線向上望去。

  是顛倒的赤理夢生。

  我的頭枕在她的腿上。

  「妳……沒事……」

  喉嚨很乾。

  「別勉強說話。」她的手指覆上我的唇,「我看得到,你經歷的事情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此時,我注意到自己還穿著原本的衣服。

  雖然破爛汙穢不堪,但是——

  「我,沒被燒掉?」

  「嗯。我逃跑後立刻通知貓老頭,他聯絡附近的同伴及時趕來,那個兇手準備要放火的前一刻被阻止了。他們發生激烈的戰鬥,通道都快崩塌才跑出來,現在又不知道去了哪裡……不過,貓老頭他們剛剛都到了,我相信會有好結果的,多虧你一個人牽制住他……」

  「那就好。」

  如果我的犧牲有價值,那就好。

  「因為汽油味實在太濃烈,我把你從裡面拖出來,結果累得只能在這棵樹下休息……」

  「謝謝妳。」

  我無法想像她是如何將我從那幽暗的地道拖出,甚至扛上通往地面的十三階階梯。

  也許,或多或少是藉由「神明」的幫助吧。

  就像那個殺人魔擁有的怪力,肯定也來自那種存在。

  「不要謝我。我因為太想知道發生什麼事,所以擅自查看你的記憶,這是我嚴格禁止自己做的行為。除非是委託,否則不能窺探別人的秘密……我沒遵守這點。」

  「是嗎……」

  其實我並不在意。

  不過這不重要,因為她違反的是自己的原則。

  我長吁一氣,看到旁邊的地上有兩根長長的鐵釘。

  「你想知道嗎?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你的過去,我都看見了。包括你說的……失去的記憶,在森林裡被人救醒的前因後果。」

  「我……不想知道。」我苦笑,「或許改天吧,我現在大概什麼都聽不進去。」

  「好。」她點點頭,「能起來嗎?我的腿麻了。」

  我順利起身,順勢拉她一把。

  因為下過雨的關係,地上都是泥濘,再加上把我從那種地方救出,她的身上也滿是髒污。

  夜晚山林的風很大也很冷,但我們順利下山。

  由於兩個人——尤其是我——身上實在是太髒了,所以頻頻引來路人側目。

  「這樣子不可能有計程車願意載我們的……」她說。

  「同意。」

  「再繼續走下去,絕對會有人報警關心……」

  「同意。」

  「去買衣服,稍微替換一下吧?」

  「同意。」

  「乾脆在這裡過夜。」

  「同……什麼?」

  「本小姐真的很想洗澡嘛!身上髒成這樣,還沾到汽油。而且也累壞了,撐不到回東京……」

  回東京。

  聽到這幾個字,我才真正意識到,任務已經結束了。

  我們確實找到兇手,並且交由貓屋敷他們去處理。

  儘管心中沒有實感,就像排了一小時的隊伍,卻在快要排到時被告知商品已經賣完,不得不向如此空虛的事實低頭妥協。

  我們在連鎖服飾店匆匆買走兩套衣服,厚著臉皮找到願意收留的廉價愛情賓館。

  三零二房。

  「妳先洗吧?」

  「不准偷看,我會檢查房間的記憶。」

  把我偷看光光的人沒資格這樣說吧。

  浴室傳來水聲,我打開電視避免自己胡思亂想,同時從褲子的口袋裡掏出手機。

  手機碎成兩半,螢幕佈滿裂痕,完全不能用。

  「……虧大了。」

  我把手機扔進垃圾桶。

  等到換我洗出來時,發現她已經買好晚餐。

  簡單地填飽肚子,兩人雙雙累癱在床上。

  穿著乾淨的衣衫,真舒服。

  委託結束了。

  就這樣,好好睡一覺吧。

  「晚安,超級偵探。」

  「……嗯,晚安。」

  不久後,她悄悄抱上我的手臂。

  要抱著東西才睡得著。

  這是她說的。

    *

  週日的事件正式落幕。

  時間來到星期一。

  前兩天實在發生太多事,搞得身心俱疲。

  所以這天我翹課在家躺著,什麼都不想做。

  只是不停回想。

  回想跟那個殺人犯戰鬥的過程,還有他說的話。

  如果當時能夠再刺得準一點。

  能再快一點。

  如果能這樣躲避。

  如果能那樣防禦——

  「……於事無補。」我喃喃自嘲。

  即便在腦中演練無數次,都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。

  太弱了,西波照間。

  擁有這樣的身體,卻成為最大的弱點。

  從赤理夢生的角度來看,當時奮戰的我是什麼模樣?

  或許非常可笑。

  ……我,想要變強。

  想要變得能夠制裁那種人。

  最起碼,先變得足以保護自己。

  心情非常複雜。

  這是不甘心、好勝心還是其它的什麼,實在難以定義。

  我盯著手掌,緩緩握緊拳頭。

  「叮咚——」

  正準備往臉上招呼一拳打醒——或處罰自己時,電鈴響起。

  腦海裡出現好幾個可能的身影,會是誰呢?

  「西波老弟,好久不見啦。」

  偏偏是沒有想到的那個人。

  「要不要去別的地方聊聊?我給你看一些有趣的東西。」

  貓屋敷助太,晃了晃手中的汽車鑰匙。

  沿著高速公路北上,不到半小時,來到東京世田谷區的蔦松公園。

  車輛駛進附設的地下停車場,停在最角落的某個可疑的鐵門前。

  貓屋敷按下儀錶板的按鈕開啟鐵門,車輛順利停進去。

  當我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時,身後的鐵門突然關閉,整個地板下沉,連同汽車繼續往下到達另一個空間。

  駛過神秘的地下通道,前方出現的是灰白色的牆壁與大門。

  牆上用阿拉伯數字註記著「996」,還有感應式電磁鎖。

  「走吧。」

  下車後,貓屋敷稍微彎腰用瞳孔對準感應器,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。

  映入眼簾的是——

  超夢幻的粉紅色。

  牆面、地毯、玩偶、紗簾、桌椅、緞帶、沙發、茶壺……眼睛看到的一切,都是以滿滿的粉紅色系為主。

  簡直就像傢俱賣場的夢幻公主風格樣品屋。

  撇開這點不談,這裡像是某種資料室,因為還是有像樣的檔案櫃與擺放顯微鏡等物品的作業區。房間中央的橢圓形大桌上,也堆滿凌亂的資料與筆記本,天花板裝設大尺寸的液晶螢幕,畫面不知為何停留在一張佈滿血跡的手槍照片。

  「喵?」

  但最奇妙的,果然還是「那個」。

  一名頭戴粉紅色貓耳造型耳機的女生,似乎發出奇怪的聲音轉頭看著我們。

  她坐在全套粉紅色的電腦設備前,玩著某款射擊遊戲。

  「啊!」她重新看向螢幕,「死了喵!」

  「……」

  原來不是幻聽。

  現實中居然真的有女生講話時會加「喵」。

  「別整天玩遊戲,」貓屋敷狀似無奈,「幫忙替『客人』弄點喝的。」

  那女生不情願地放下耳機,然後——

  消失了。

  我眨眨眼,確實沒有看到她。

  「綠茶?可樂?」

  聲音突然在身旁傳來。

  頂著一頭粉紅色雙馬尾的她,兩手各拿著一瓶飲料現身。

  就連衣服都是粉紅色系的奇妙女僕裝。

  「……綠茶。」

  「喏,拿去喵。」

  她把無糖綠茶塞給我,然後又憑空消失。

  「謝謝。」我對著空氣說話。

  貓屋敷拍拍粉紅色的夢幻沙發,「這邊坐吧,西波老弟。」

  真是讓人不舒服的畫面。

  我坐下,大口大口灌著綠茶。

  「辛苦你啦。」先開口的是他,「嚴格說來,是我讓你捲入那些事,沒想到鬧得這麼激烈,肯定吃了不少苦吧。」

  「……抓到那傢伙了嗎?」

  「當然,」他說,「雖然費了一番功夫,但他沒辦法再搞怪了。」

  「我想聽聽詳細的過程。」

  「很難得啊。」他咧嘴笑,「你居然會有好奇心。」

  好奇心?

  「如果那些過程屬於政府的機密,不能說也無妨。」

  「嗯——看來赤理小姐都告訴你了啊。」

  「是用一頓飯換來的,」我說,「關於你的情報。」

  政府的特務。

  「說到底只是一份工作。」他搔搔頭,「先前有所保密,單純是不想偏離談話的重點。至於那個犯人,我們還在調查他到底犯下多少罪行。逮到他的是一名姓大木的男人,事發時他剛好在附近的棒球打擊場,才能這麼快趕過去。」

  「……政府的人,還真是無所不在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不過無相跟大木都受了重傷意識不清,當時只能立刻將他們送醫。」

  兩敗俱傷嗎?

  能跟擁有怪力的兇手抗衡,那個大木也是不得了的人物。

  「無相那傢伙……」我回想細節,「他說他已經持續犯案八年。」

  「八年?看來要把檔案室翻個底朝天了。」貓屋敷搖頭嘆氣,「反正,根據目前為止的比對與推測,無相造成的受害者至少超過兩千人,這點幾乎是確定的。」

  兩千人。

  兩千條無辜的生命。

  「躲藏在社會中,用別人的臉孔過著不屬於自己的生活。寄生在別人的家庭裡,一旦露出破綻就滅口,然後心安理得繼續住下去,直到屍體發臭再換下一家。如果被害者是獨居那就更加方便……我們合理猜想,他在日本各地最少有一百個住處,換過三百種身份,還有無數筆銀行資產。」

  貓屋敷稍稍停頓。

  因為粉紅色女僕再次現身,替他準備一瓶冰鎮梅酒,體貼地倒入玻璃杯中。

  「多謝。」

  「喵。」

  又不見了。

  「那傢伙犯的罪幾乎都成為沒有結果的懸案,」他繼續說,「警方日以繼夜調查,花費大量時間一次次重播監視器錄到的畫面,不停對照現場遺留的指紋與毛髮,卻永遠無法把線索串聯起來——全都多虧他那天殺的能力,讓政府上上下下浪費了幾千、幾萬個小時。」

  事情遠比想像中複雜。

  累積八年的無數惡行,牽連太多因果。

  「不過令人遺憾的是——他的罪孽不過是冰山一角。」

  「什麼意思?」

  「西波老弟,你知道日本全國每年失蹤多少人嗎?」

  「……不知道。」

  就連模糊的概念都沒有。

  「大約十萬人。雖然其中超過九成都成功找回,但確實有幾千人就這麼消失在日本境內。那些都是沒有登上新聞的,跟你我一樣的,活生生的人類。」

  難以想像其中有多少失蹤的人,跟無相有關。

  但從數據來看,即便抓到他阻止悲劇,毫無疑問是杯水車薪。

  怪不得貓屋敷會這麼說。

  「……他最後會有什麼下場?」

  「那不屬於我的業務範圍,所以無法回答。反正肯定很慘,因為得罪太多人,不只是我跟你還有大木,之前也有其他人受傷。不得不說,他的『那個』很強啊——不愧是以受害者的『恐懼』為食,狼吞虎嚥整整八年的『妖怪』。」

  以恐懼為食。

  「說實話,那種妖怪不算稀奇。歷史上很多冷血的暴力犯、殺人魔都屬於那類。比如英國的開膛手傑克,美國的公路魅影,韓國的雨衣殺手,甚至是某些發動戰爭與屠殺的軍閥或政治家——不稀奇,卻往往很麻煩……啊,不小心說得太深入了,你對這些事情並不清楚吧。」

  犯罪研究學嗎……

  「畢竟那是你的工作。」我不打算往那裡深入話題,「我好奇的是,難道被那種妖怪找上,就會變成那種扭曲的人?」

  「不不不,別誤會。」他擺擺手,「並不是遇到那種妖怪才變得扭曲,而是因為扭曲,才會碰到那樣的妖怪——『那種存在』有一部份是內心的投射,是每個人最真實的內在。」

  「所以,我也是嗎?」

 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。

  「那個人說我跟他是一樣的,是『能殺人的人』,還說我總有一天會成為怪物。」

  「西波老弟。」

  貓屋敷助太,直直地盯著我。

  「你是嗎?你自認為能殺人嗎?」

  「也許……是吧。」我隨即搖頭,「不,不對。事實上跟他發生衝突時,我就已經試著殺掉他,所以他才那麼說。我覺得很訝異,雖然我沒有感情,但居然能這麼若無其事地決定要殺掉別人而不自覺。」

  我跟他的距離,只差一步。

  如果我打贏那場戰鬥,有很高的機率意味著對方的死亡。

  也就代表我成為跟他一樣的,殺人犯。

  這件事可能真的影響我很深。

  就因為沒有感情。

  正因為沒有感情——更有可能不知不覺成為無以名狀的怪物。

  所以我鼓起勇氣,問出那個問題。

  「在你眼裡,我是什麼?」

  「你是什麼,只有自己能決定。而你在別人眼中是什麼,也只有別人能決定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如同貓屋敷把祂們稱為「妖怪」,赤理夢生卻稱為「神明」一樣。

  明明是同樣的存在,卻有不同的解釋。

  就連「無相」,也純粹是在做他認為對的事情罷了。

  要如何看待自己,要如何看待他人,確實不容置喙。

  我亦不過是,在當下選擇了認為正確的道路而已。

  「不必過度深究……嗎?」

  我喃喃自語,彷彿拾回消極的結果論。

  而他莞爾一笑。

  短暫的瞬間,我似乎真的從他臉上的細紋看見一名八十歲的長者,用很多無法言喻的心情,包容著我這個年輕人。

  可是。

  ——你最好祈禱貓老頭不會把你賣掉。

  赤理夢生當晚說的這句話,突然在腦中響起。

  那是什麼意思?

  超級偵探得知我的能力時,為何會有那種反應?

  還不能大意。

  最起碼,貓屋敷會帶我來這裡,肯定不是為了心理輔導那麼簡單。

  在他打算進入正題之前,盡可能套出更多情報方為上策。

  「我還有一件事非常在意。那傢伙曾經提到天堂跟贖罪之類的論點,你知道嗎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他搖頭,「出發去找你之前,就是大約一小時前,我的同伴說他恢復意識了。不過他拼命裝瘋賣傻,一問三不知,所以我還不清楚實際的狀況。」

  裝瘋賣傻?

  沒想到那個說著大話的傢伙,也有這種時候。

  貓屋敷拿起梅酒啜飲幾口,然後輕輕放下。

  「如果你能提供什麼消息,那就幫大忙了。」

  ——稍微,互利互惠吧。

  「他說人類是來這個世界受苦的,歷經足夠的折磨,就能洗清罪惡回到天堂。他挑上的對象都是看起來比較快樂的人,他說那些人違背『天堂的意志』,所以要教導他們痛苦的意義。也就是說,他殺人是為了幫助別人提早贖罪。」

  「……這樣啊。」貓屋敷若有所思。

  「他還說,有些人在受盡折磨時覺醒,向那些……所謂的『妖怪』祈禱,從而得到特別的力量。我想問,難道真的是這樣嗎?」

  「……一部份吧。說實話,西波老弟,我不太能回答這方面的問題,因為牽涉到……很多現階段不該跟你說的事。」

  「有什麼關係喵。」

  粉紅色女僕突然出現。

  居然坐在我旁邊,交疊著那雙穿著白絲襪的腿,拿著一小碗淋了煉乳的草莓吃得津津有味。

  完全,沒有察覺。

  「當初貓老大不是很輕易地全部都告訴我了嗎?喏,吃吃看。」

  她用叉子把草莓塞進我嘴裡。

  好酸,加上煉乳也救不回來的那種酸。

  「哎呀!真頭疼。」貓屋敷被打敗似的嘆氣,「他的情況跟妳不同,要特別花心思引導啊。」

  「那我繼續去玩遊戲了喵。」

  又不見了。

  現在是什麼狀況?

  「秋葉小南。」貓屋敷無奈地說,「那女孩的名字。」

  「不要把本名說出來喵!網路上的人都叫我貓咪公主!」

  「趕快死心吧,現實中不會有人叫妳貓咪公主的啦。」貓屋敷說完後露出苦笑,「她是我的……該說是助手還是部下?大概就是那樣的身份。雖然我曾經說過能力就跟內褲的顏色一樣不能隨意透露,但如你所見,這個女孩完全不介意,大大方方地把裙子整個掀起來。」

  「那種形容絕對是職場性騷擾喵。」

  她重新出現在電腦前,噠噠噠按著滑鼠。

  「關於剛剛的問題,」我拉回話題,「什麼叫做『現階段』不該跟我說的?現階段是什麼意思?」

  他又喝起梅酒,沉思半晌。

  「好吧,」他似乎下定決心,「我不知道他是在哪聽到那種說法,又或是自己悟到的?遺憾的是,他說的大致上沒錯,因為世界各國的調查都是類似的結果——必須在極大的痛苦或折磨中發出求救,才可能得到近似『恩准』的能力。」

  世界各國。

  求救。

  恩准。

  「……既然如此,說不過去。」我強調,「每天都有人痛苦不堪地死去吧?為什麼不是每個人都得到同樣的結果?」

  「很簡單,因為求救時『祂們』必須剛好在附近,剛好聽到,也必須剛好理解你的願望,剛好願意幫助你,而你也剛好能提供祂們想要的某些東西——一切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偶然,說是『宿命』也不為過。」

  我目瞪口呆。

  什麼都是「剛好」。

  「這麼隨便的嗎……」

  「那些存在,本來就非常隨心所欲啊。即便有人死得悽慘至極,把千百輩子的請求都賠了上去,也未必會得到祂們的輕輕一瞥。」

  「你的這種說法,到底又是從哪裡來的?」

  「長久……」他閉上雙眼,「長久累積的經驗,讓『我們』得出這樣的結論。西波老弟,我們比你更想弄懂『那些存在』的祕密,因為我們每天與之為伍,甚至以此為業。你大可以相信我——相信國家的判斷。這些話都是機密中的機密,我毫無保留告訴你了。」

  「我可以作證喵。」秋葉小南補充說道。

  「可是,若按照這樣的理解……」

  那個兇手只說對前半段。

  或許真的要歷經某些事,才能得到祂們的注意,但後半段呢?

  並不是直到死亡都沒有得到能力的人覺悟不夠,贖罪與天堂之類的觀點也沒有獲得證實。

  有太多因素混在其中了。

  所以,他依然是不折不扣的殺人犯。

  以無人理解的信念,滿足一相情願的罪行。

  所以——

  「我跟他……並不相同。即便很像,卻不一樣……」

  我並沒有為了某種狂熱信仰而主動痛下殺手。

  當時的我,只是為了自我防衛,被迫不擇手段。

  儘管這麼說非常奇妙,而且也沒有人責怪我,但我總算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釋懷。

  「不過,」他繼續說道,「關於『天堂』的部分,我倒是想起一些事。西波老弟,你聽過『黃道十二宮殺手』嗎?」

  我搖搖頭。

  「那是半世紀以前,在美國非常活躍的殺人犯。」

  非常活躍。

  心中對於這個用語頗有微詞。

  「他以一套自創的方法,在殺人後寫了很多密碼信寄給當時的警方與媒體。就算到現在,密碼信都還沒有全部被破解。」

  「這跟『無相』有什麼關係?」

  「他在信件裡不斷提到『天堂』。我記得其中有段話的大意是這樣的——希望你們在追捕我的時候玩得開心。我不畏懼毒氣室,因為那會使我更早進入天堂。我一點也不害怕死亡,因為我知道我死後在天堂的新生活會很輕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就像這樣,在長達數年的犯罪過程中,他重複提到這個概念。他幾乎以蔑視整個世界的角度去看待一切,彷彿萬物都是虛假的。他說被自己殺掉的人,會在天堂裡繼續服侍他。這代表他在人間所做的,都是為了前往天堂的事前準備。」

  ——前往天堂。我暗自思忖。

  「而『無相』認為受苦能贖罪甚至覺醒,所以幫助人們加快整個過程。他們的共通點,都是基於『天堂是存在的』這個事實,明明身在這個世界,卻替『未來的世界』做準備。」

  僅此一次的珍貴人生,對普通人而言就是「全部」,在他們眼裡卻是「某個階段」。

  從最底層的思考邏輯開始,就與常人不同。

  「海裡的魚不會明白鳥在天上飛的原理,但魚依然在水裡來去自如。殊途同歸,他們都遵循著自己的道路——西波老弟,你認同他們口中的天堂嗎?你的道路又是什麼?」

  「我的道路嗎……」

  空蕩蕩的內心。

  有什麼,是我能夠做到的?

  「貓老大,你別為難人家啦——」粉紅色女僕再次開口。

  她的遊戲角色好像又陣亡了。

  「就說啦——」貓屋敷說,「他跟妳不同,需要聽到這些話才會振作起來。」

  「可是我比較喜歡病懨懨的男生喵。」

  貓屋敷再次喝起梅酒。

  「……總之,經過半個世紀,黃道十二宮殺手仍未被抓到,他犯下的罪行都成為無解的懸案——以世人的角度而言啦。」

  「這又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歷史上很多沒有找到真兇的案件,有些是真的無解,有些——不能有解。」

  他的眼神,如盯著獵物的貓。

  「否則,會讓『我們這種人』的存在公諸於世。」

  ——特別的罪犯,要由特別的人去對付。

  我逐漸理解。

  「就像你遇到我之前,也跟其他人一樣過著普通的日子不是嗎?這就是政府希望的,社會越平靜越好。我們的任務就是維持那樣的平靜,把激流藏於水面之下。有時候即便抓到真兇也無法公佈,因為那會把不必要的內容透露出去。」

  他看著液晶螢幕上染血的手槍。

  「例如,犯人是個能夠改變容貌的傢伙。這種事情要是讓普羅大眾知道,你認為會怎麼樣?」

  「……原來如此。」

  確實會沒完沒了。

  「所以,明明抓到兇手卻假裝怎麼樣也抓不到,雖然會留下社會恐慌與警方無能的印象,但實際上不會有人繼續受害。那個殺手遺留的謎團超過半世紀,真正犯案的期間卻只有短短數年,這就是背後的原因。」

  「不過,還是會有走漏消息的時候吧?」

  「那當然。尤其是在科技越來越發達的現代,『我們』的行動要比以前更加謹慎。必要時,還得動用政府的權力控制媒體。」

  「『你們』,到底是誰?」

  貓屋敷助太長嘆一氣。

  然後正襟危坐。

  「西波老弟,我就直說了。」

  終於,要來了嗎?

  「本人貓屋敷助太在此——正式邀請你成為我們的一份子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毫無預警、出乎意料的,邀約。

  「我們專門處理『妖怪』引起的問題,不隸屬任何現有的省、廳或委員會,而是歷史悠久的獨立機關,起源於江戶時代天保年間。由於當時的大饑荒引起太多動亂,為了平定亂世,時任幕府將軍的德川家齊不得不借用『我們這種人』的力量,這個組織於焉而生。」

  此刻也許應該感到慚愧。

  身為日本人的我,完全不知道天保年間是多久以前的事。

  「組織歷經諸多演變,現在的名稱為『特殊對策部』。雖然換過四、五次名稱,無一例外都以低調為原則,所做的事情也都是一樣的。本人貓屋敷助太——是現任第三分部的部長。在我上頭有三個老大,分別掌管北海道關東地區、中部近畿地區以及四國九州地區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話題的範疇,已逐漸超出我的想像。

  「若說眾所周知的日本首相領導著『表世界』,那三位大人物就掌控著『裏世界』,可說是貨真價實的影子政府。我們的職責除了維持『表與裏的平衡』,還包括挖掘新人加入我們的行列。」

  「裏世界……嗎?」

  我將剩下的綠茶飲盡,同時側眼瞄向秋葉小南。

  她玩著遊戲,沒有額外的反應。

  看來貓屋敷沒有說謊。

  ——確實合理。

  既然『祂們』給予的能力如此怪奇,要是沒有相應的管理對策,實在說不過去。

  社會上有無相那種破壞平衡的傢伙,當然也有貓屋敷這種維持平衡的人存在。

  我不禁想到某些奇聞軼事,包含一些靈異事件、怪死事件與超自然現象在內,或許都是「我們這種人」引起的,只是真相被「處理」掉了。

  「半強迫讓你跟赤理小姐同行,正是因為我看上你的潛力,想進行測試。雖然讓你吃那麼多苦頭並非計劃——但從結果來看,你交出了很優秀的成績,西波老弟。」

  一次又一次被殺掉。

  當時承受的種種劇痛,如今回想依舊頭皮發麻。

  這些遭遇,居然被當作測試。

  「還真是,哭笑不得。」

  將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少年,推向凶惡的連環殺人犯。

  「應該說過吧?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。我已經做好被痛恨的覺悟,不過我也只是走在自己的道路上,盡本份把工作做好而已。就像秋葉小南——那女孩平時沉迷電玩與角色扮演,但需要她的時候,其表現也讓人無話可說。」

  「謝謝誇獎喵。」

  原來她一直有在聽。

  難以想像認真工作的她是什麼模樣。

  「要說痛恨……倒不至於。」我喃喃說道。

  畢竟沒有情緒,或者說即便有也被吃掉了。

  就像無相把我揍得那麼慘,我卻沒有什麼想要報仇的心情。

  僅僅是理解自己的弱小。

  貓屋敷說不定正是知道這點,才會用近似惡整的方法測試我。

  「不過,我很好奇赤理夢生——赤理小姐她跟你們是什麼關係?」

  「單純的生意合作。」貓屋敷說,「我邀請她加入四次,全部都被拒絕了。」

  「原因是什麼?」

  「你知道的,以她那愛好自由的個性,不會想找個籠子飛進去。」

  「那你認為我會嗎?」

  「赤理小姐很明白自己想要什麼,而你不同——必須有人引導才行。你是個空殼,如果沒有遇到這些事,你還會繼續空虛地活下去。這是你要的嗎?」

  「我……」

  「你為了受傷的朋友疲於奔命找出兇手時,內心在想什麼?其實什麼也沒想吧。那位姑娘在我的保護之下性命無虞,這應該就足以讓你拒絕跟赤理小姐一起行動。然而你非但沒有拒絕,甚至比赤理小姐更加拼命——可以說你最主要不是為了朋友或正義感,而是極力想改變自己,對吧?」

  ……無言以對。

  完全被看穿了。

  嘴上說著毫無情緒,卻自虐似的尋找活著的實感。

  那亦是我踏入校園,試圖接觸更多事物的原因。

  「我確實想改變,但應該不是以這種方式。既然赤理小姐多次拒絕,一定是利益衡量後的結果。總之,加入你們能得到什麼?」

  「回歸現實面吧。足以改善生活的薪水,學業上的支援,醫療方面的協助,一些特殊的人脈,還有——」

  他看向那些粉紅色的玩意。

  「其它你想要的。」

  前幾點都簡單易懂。

  但是,關於其它想要的——

  那個身影,浮現在腦海裡。

  「如果你希望我加入,也認為我有資格加入——那麼我有個條件。」

  「哦?」

  「有個朋友……」應該可以這麼說吧,「就是你看過的那個,在書店裡的女生。」

  「哇,我記得,畢竟你看著人家的簽名看到出神啊。真的把她追到手啦?」

  「……沒有。」

  「有沒有照片喵?」秋葉小南問道。

  「也沒有!」

  「難得你這麼激動啊。那個姑娘怎麼了?」

  「她……擁有吸引不幸的體質,會給週遭的人帶來厄運,似乎已經造成幾個人喪命。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,但她是這麼說的。」黑羽學姊也是這麼強調的,「因為這樣的情況,她沒辦法有正常的生活。」

  「原來我當時感受到的異樣不只是你一個人的啊,還真是戲劇性的偶然。你想要我做什麼?」

  「既然能招來那種存在,應該也有辦法讓祂們離開吧?你能不能——救救她?」

  「我沒有辦法救她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但是,應該可以幫她。」

  「什麼意思?」

  「如同字面上的意思。我看看……」他拿出手機查看日期,「過幾天,這個週六——從舊曆來看,那天適合『掃舍』與『出行』,還正好是六曜中的『佛滅』。雖然以一般的印象而言,『佛滅』是諸事不宜的大凶之日,但反而包含著毀滅後重新開始的意象,是我很喜歡的日子。」

  又自顧自說起奇妙的話題。

  「詳細的地點與時間,還有需要準備的東西,我會另外通知你。重新確認一次,只要幫助那個姑娘,你就願意加入對吧?」

  「……嗯。」

  畢竟我被揍得那麼慘,如果輕易答應貓屋敷,未免太便宜他了。

  再怎麼樣,都要讓他付出些什麼才行。

  而且,我左思右想——

  現階段唯一的願望,真的只剩這個當時腦子一熱、自顧自決定要幫助遠野夜花的承諾。

  就算她沒有主動要求。

  甚至,就算這可能不是她要的。

  但我就是想這麼做。

  反正每個人都是這樣吧?

  超級偵探是這樣,政府特務是這樣,無相是這樣,迷戀粉紅色的女僕也是這樣。

  大家都是,義無反顧做著自己想做的事。

  我也想,嘗試看看。

  「你也太隨便了吧?」秋葉小南倒是有意見,「薪資、福利、休假、工作內容什麼的都不知道,只要幫助一個女生就可以讓你做牛做馬了喵?」

  有道理。

  「要不然我還是再考慮——」

  「小南,」貓屋敷打斷我,「妳上次說想要買的那個,限定款的那個啥——」

  「路易斯維爾頓今年春季限定的粉紅色櫻花款跟鞋!他們家第一次出粉紅色的鞋子!為了慶祝品牌成立一百六十九年,全球限量一百六十九雙的超夢幻逸品喵!」

  「我連絡一下認識的人,想辦法幫妳弄來吧。」

  「太棒了!」

  她欣喜若狂消失在電腦前,再次出現時已經握住我的雙手。

  「歡迎加入我們!奇怪的新同事喵!」

  「……」

  似乎誤上賊船,跑不掉了。

  「該說的差不多都說完了啊。」

  貓屋敷站起來伸懶腰,看來腹部的傷勢已無大礙。

  「小南,妳幫我留意『無相』的最新狀況,我先把西波老弟送回去。」

  「收到喵。」

  不久後,我們重新坐上汽車回到地面。

  車內放著爵士樂,我一直思考方才的對話內容,兩人都沒有說話。

  估計,貓屋敷的心裡也盤算著很多事情吧。

  「嗯?」

  就在快回到川崎時,貓屋敷的手機響起。

  他一手轉動方向盤,一手接聽並且開啟擴音。

  「小南,怎麼了?我還在開車。」

  「貓老大,緊急狀況喵。」

  她的聲音跟剛才完全不同,顯得非常凝重。

  「什麼事?」

  「他們調查犯人的口供,重新確認他的身份,發現他只是普通的民眾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然後今天中午紫陽花山當地的居民,在山溝裡發現屍體。警察與鑑識組剛剛傳來消息,是死亡多時的大木。」

  「什麼……」

  貓屋敷顧不得危險,緊急停靠在路邊。

  「最後——原本躺在醫院裡的大木,不見了喵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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