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銜尾:飄茵落溷的群星》Chapter 6


  赤理夢生昨晚似乎從碎布的記憶裡,直接找出兇手的住處。

  「很清晰,幾乎是最近每天的必經之路。多虧貓老頭,省了很多時間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直接通知他過去不是更快嗎?」

  「你傻了嗎?偵探的行規是不能給出模糊的答案。一定要有憑有據,實際調查並且掌握對方的行蹤才行。尤其貓老頭他們是政府的人,出動一次都算是大事,要是搞烏龍就糗了。」

  合情合理。

  價值兩百萬的答案,不能只是「兇手應該在某某地方,你們自己去看吧」這麼簡單。

  腳底傳來車輛的震動。

  我們正在京濱東北線的電車上,往橫濱方向前進。

  由於是星期日,即便不是通勤時間,車上依然擁擠。有很多一看就知道打算前往橫濱的遊客與外國人,畢竟那裡是知名的旅遊聖地。

  只不過,我們很快就下車了。

  鶴見站。

  離開車站附近的鬧區後,街景迅速轉為普通的住宅街。

  她時不時摸著附近的東西,包括牆壁、路燈、街邊的裝飾以及店家養的小狗,想必是在收集情報。

  「哎喲,哎喲,好可愛唷!哈哈,不要舔我啦。」

  更正,那隻狗絕對與情報無關。

  「對了,」她把狗的口水擦在我身上,「本小姐還是搞不懂,你跟這個案子到底有什麼關聯?」

  「那個兇手差點殺死我的朋友。」

  我對自己這個言簡意賅的答案感到十分滿意。

  「是剛剛那個女生嗎?」

  「不是,是我的救命恩人。」

  「難怪。但我好奇你說自己沒有情緒,也就沒有憤怒或想復仇的感覺吧?」

  「可以這麼說。」

  「那你現在跟我一起追查犯人,走在這條能夠算是通往復仇的道路上,是什麼心情?」

  「好問題。」

  我深入尋思,幾秒後勉強擠出答案。

  「毫無感覺。也許聽到消息的當下有一瞬間想把兇手大卸八塊吧,但更多的不是情緒上的『我想這麼做』,而是理性上的『我該這麼做』。其實內心深處沒有想抓到兇手的想法,只是覺得他應該被抓到。」

  「真矛盾。沒有情緒,沒有動力,卻還是去做,做了又沒有感覺——何等悲哀的循環?」

  「真不愧是超級偵探。」

  「怎麼突然嘴變甜了?」

  「因為妳用簡單的一句話,把我這兩年獨自面對的痛苦說完了。」

  「誰不是獨自面對痛苦?」

  她邊走邊望著天空。

  「人啊,無論日子過得多好,有多少朋友,談過幾次戀愛,有些問題永遠只有自己知道,也只有自己能面對。當你感到痛苦時,千萬不要覺得自己是唯一受罪的人,那樣就太天真也太自負了。」

  「如果能早點認識妳就好。」

  「這是告白嗎?」她故作姿態摀著嘴。

  「才不是。還有多久才會到?」

  「就快了。」

  我們走在總持寺附近的住宅區裡。

  這邊的地形是緩升坡,我們開始有點喘,暫時沒有說話,氣氛卻也因此變得凝重。

  直到剛才都還有開玩笑的心情,如今卻不同。

  畢竟我們尋找的,是貨真價實的殺人犯。

  「噓。」

  就在某個轉角,赤理夢生突然停下,用手指示意安靜。

  我點點頭。

  兩人重新邁出腳步,來到一幢小型獨棟住宅前。

  外觀有三層樓。

  一樓是車庫,真正的家門必須走上樓梯到二樓才進得去。

  慶幸的是,雖然車庫鐵捲門深鎖,完全看不見內部,但旁邊設置的信箱上寫著這戶人家的姓氏。

  ——坂東。

  她伸手觸摸信箱。

  「來晚了。」

  「……什麼?」

  「他不在這裡。應該是兩個小時前……那個人出門了。他往另一邊走,所以從車站出來以後沿途的記憶都沒有看到他。」

  「現在怎麼辦?」

  「跟在後面繼續找。」

  「兩小時搭車都可以到靜岡了,要尋找的範圍未免太廣了吧?」

  「頂多才到靜岡而已,不要大驚小怪。去年我從神戶找人找到美國舊金山,還自掏腰包僱用隨行翻譯,想死的心情都有了。」

  「……太誇張了。」

  「這下你應該知道我的收費其實很合理吧?」

  我們走出巷弄,她繼續沿路摸索。

  不到兩分鐘,赤理夢生就在一處避車彎前停下。

  旁邊的路牌標示著,這裡是計程車招呼站。

  「訊息斷在這裡,他搭車離開了。」

  「也就是說,我們跟丟了。」有點力不從心,「乾脆在附近埋伏?既然知道他住哪裡,只要找貓屋敷過來……」

  「說過了,」她再次強調,「那種模糊的答案不會被接受的。萬一對方其實不打算回來,大家要在這裡乾等到什麼時候?」

  「但現在無處可去。」

  「我自有辦法。」她說,「我要進入『宇宙』,尋找微觀世界的線索。」

  「……?」

  「世間萬物由分子、原子這類物質組成,包含質子、中子,還有重力波、電波、聲波與宇宙射線……甚至是同時擁有波與粒子特性的『光』。這些肉眼無法看見的,都有各自的記憶,短則數秒,長則數十天,將其抽絲剝繭而出,就是本小姐能力的原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比如二十公尺外的懸浮微粒瞬間被強風吹來,那麼它包含的資訊自然有二十公尺外的內容。只要利用這點,就能『追上未來』。但那樣的資訊量太龐大,不是馬上就能理解的,對精神的負擔也很重。本小姐要在宇宙裡集中精神,利用一百比一的時間流速分析才行。」

  說完,她也攔走一輛計程車。

  「快上來,我想早點回家洗澡。」

  我愣愣地坐上去,腦袋還在思考她說的話。

  ……難怪她會把「那種存在」稱呼為「神明」。

  完全是,遠超常理的能力。

  雖然我對什麼質子、中子與天文地理一竅不通,但按照這個說法,假設她在夜晚捕捉星光,就能從光的記憶中得知外星球發生什麼事。

  這不是區區偵探,簡直是神明的千里眼。

  她閉眼進入宇宙,時不時告知司機該往哪裡去。

  雖然司機滿臉疑惑,但也盡責地聽從要求。

  然而上車頂多才一分鐘,我發現赤裡夢生已滿身是汗。

  「……」

  如果以時間流速而言,她已經在宇宙的微觀世界裡分析一百分鐘的資訊。

  實在是太龐大了。

  人腦處理訊息的能力有限,我無法想像此刻她經歷的痛苦,也難怪是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才使用這個方法。

  我打開手機地圖確認位置。

  車輛沿著第八十五號主要地方道路,一路往西北方前進。

  快要抵達港北區的綱島時,赤理夢生已推敲出最終的目的地。

  至此已經經過十分鐘。

  換算下來,她至少花費超過十六小時,分析那些所謂來自萬物的複雜資訊。

  「……我稍微……睡一……下。」

  滿臉倦容的她呢喃著跌入夢鄉。

  引擎持續運轉,駛過青葉區的薊野,北上來到宮前區,最後停在多摩區的紫陽花山附近。

  近乎五十分鐘的車程。

  我把她搖醒,支付車費後雙雙下車。

  這附近最知名的景點,應該就是藤子.F.不二雄博物館,還有說出包括「藝術就是爆炸」等諸多名言的已故藝術家——岡本太郎的紀念美術館。

  「對方到底來這種地方幹嘛……」我簡直無言以對。

  「最起碼沒有真的跑到靜岡去,值得慶幸。」

  她整理完頭髮,伸懶腰打呵欠,然後拍拍自己的臉頰。

  「好!出發吧。」

  紫陽花山。

  我們走在人為整修的登山步道上。

  時值春日午後,理應宜人的山林空氣中帶著濕氣,天上佈著鉛色烏雲,眼看就要下雨。

  因為天況不佳,迎面而來的是一個又一個匆忙下山的民眾。

  赤理夢生警戒地盯著所有不認識的面孔。

  我不禁拽拽懷裡的短刀,確認它還在。

  此行沒有起衝突的打算,只是實際確認兇手的位置與週遭環境,剩下的就是貓屋敷助太他們的事,與旁人無關。

  明明是這樣。

  明明只是這樣,卻有股說不出的怪異感。

  「等等。」

  上山約莫十分鐘,她一手摸著指引方向的木製路牌,一手指著偏離步道的隱密小徑。

  「他往那裡去了,而且沒有折返回來的跡象。」

  「也就是說……」

  「除非有別的道路,否則他就在這條小徑的另一端。」

  要就此打住嗎?

  本想這麼詢問,但答案可想而知。

  我們重新邁出步伐。

  普通人不會走的林間小道,只有地上的野草隱約被踩踏出一條路徑。

  不知名的花與植物佈滿周圍,高聳的樹木遮蔽天空。

  杳無人煙,僅有蟲鳴環繞。

  約莫三分鐘後,我們來到道路的盡頭。

  前方與左邊皆是無法通行的山崖,右邊則是灌木叢生的山坡。若是失足滑落,後果不堪設想。

  除此之外,用來圍住某種東西的破舊鐵網以及封鎖線,東倒西歪散落在地。有的已披滿雜草,可見年代久遠。

  很明顯,已經無路可走——除了地上的那玩意。

  沉重的大鐵蓋,封住某個地下入口。

  雖然鏽蝕不堪,卻能隱約辨識出鐵蓋上烙有「昭和」以及「下水道」這幾個字。

  看起來是已經無人使用的下水道維修站之類的。

  會來這種地方的,估計只有野狗或是無聊透頂的青少年吧。

  對視一眼後,由我主動移開鐵蓋。

  果然有前往地下的管道。管壁焊著彎成半圓形的鋼筋,充當攀爬用的梯子。

  「妳在這裡等我吧?」

  「……通常遇到這種情況,」她小聲地說,「本小姐會在附近偷偷拍照或是架設監視器,不會貿然行動。」

  小心駛得萬年船。

  如果獨自行動,確實需要步步為營。

  可是考慮到天候狀況與實際面,或許這次可以大膽些。

  「放心,我先下去看看,如果發生什麼我會大叫,到時候妳就趕快跑吧。」

  「……好。」

  她沒有異議。或許一部份是能力使用過度,感到非常疲倦了吧。

  我手腳並用踩下十三階,終於踏到結實的地面。

  來時的入口,已成為以灰色天空為背景的小小圓孔。赤理夢生探出頭確認狀況,我示意再等等。

  這裡肯定有什麼。

  因為牆上釘著電線,每隔大約三公尺就有昏黃的小型燈泡提供照明,一路延伸至隧道深處。

  我持續前進。

  這裡的地形看似平坦,其實是微微的下坡,彷彿逐漸走進深淵。

  約莫五分鐘後,發現左右兩條岔路。

  也許是地震造成的影響,右邊的岔路有些坍塌與變形,地上充滿碎石,石壁佈滿裂縫與潮濕的青苔,結著大大的蜘蛛網,燈泡也沒有連接到裡頭。

  若要深入這條岔路,不但要屈膝躬身,還要拿出手機自行照亮前方才行。

  我暫時選擇左邊的路徑。

  壁面用油漆記錄著看不懂的英文與數字代號,也許是工人留下的作業痕跡。

  又過了不久,來到終點。

  一個小空間。

  似乎是機房與休息區,有廢棄的工具與幾張椅子,還有用途不明的大型機械。牆上的鐵匣裡放有泛黃的巡邏記錄,字跡已淡到無法辨識。

  這裡恐怕不光是跟舊水道有關的區域,也是當初開墾這片山林的臨時工作站。

  地面到處都是雜亂的瓶瓶罐罐與破爛的報章雜誌,也不知是當時遺留的,還是後來有流浪漢住進這裡。

  我屏息確認環境,突然察覺到某個東西。

  就在陰暗的角落。

  某個物體被麻布覆蓋。

  小心翼翼靠近,越接近就越覺得那東西像是人體。

  我抄出短刀慢慢蹲下,然後瞬間抽掉麻布。

  「……」

  是個看起來七、八歲的小男孩。

  他的脖子套著項圈,被鐵鍊栓在這裡。

  不清楚是睡著或是失去意識,慶幸的是仍有呼吸。

  我搖醒他,不料他發出慘叫踢來一腳。

  「等等!」我踉蹌跌坐在地,「別緊張。」

  他整個人縮到不能再縮,眼神驚恐至極。

  「我不是壞人。冷靜,好嗎?」

  我收起武器,重新起身。

  「你怎麼會在這裡?」

  「……我不知道。我好像被陌生人……帶過來……」

  記憶不完整。

  真是同病相憐。

  「記得自己的名字嗎?」

  「浦田颯太……」

  「颯太,你住哪裡?」

  「青葉……超人拉麵店的樓上。」

  青葉區,距離這裡不遠。

  「你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嗎?」

  搖搖頭。

  「沒關係,」我的腦筋快速運轉,「我先帶你出去。只要聯絡警察,他們就會陪你回家。」

  點點頭。

  首先是綁住他的項圈。

  花費些許時間,完全找不到解開項圈的鑰匙,我只好撿來石塊,耗了一點力氣把鐵鍊敲斷。

  「謝謝你……」

  「能自己走嗎?」

  他搖搖頭。

  我只好揹起他,沿路折返回去。

  「有沒有哪裡感覺痛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帶你過來的陌生人,有跟你說什麼嗎?」

  「那個人請我吃餅乾。然後……」他似乎很努力地回想,「……我不知道。」

  在食物裡下毒?

  來到岔路時,赤理夢生就站在前方。

  「……妳怎麼在這?」

  「外面下大雨了。而且你下來這麼久,讓本小姐很擔心。」

  「嗯,花了一些時間確認這邊的環境,而且還發現這個小朋友。」

  「小朋友?」赤理夢生皺眉,「他是誰?」

  「應該是被綁架到這裡的。」

  「喂……」她的左手搭著石壁,同時逐漸後退,「你先放下他……」

  「……什麼?」

  「我找不到……那小孩被帶來這裡的記憶。」

  ——有人稱他為無相,也就是無形的意思,代表千變萬化。

  他的能力,即是改變自己的外貌。

  「!」

  我的視野瞬間一片混亂,伴隨著劇痛陷入深不見底的漆黑。

  什麼也看不見。

  但是透過我抓住的雙手可以得知,在我背後的孩子,用他的手指直接挖出了我的雙眼。

  赤理夢生發出尖叫。

  「妳快走!」

  我催促她離開,同時把背後的小孩用力翻摔在地上,接著摀住自己的臉。

  ——很痛,痛死了。

  臉上溼答答的,想必全是血跟眼淚。

  這傢伙完全沒有手下留情,像是要連同眼眶一起挖裂似的,把我的兩顆眼睛挖得血肉模糊。

  當視力恢復到兩成左右時,我發現那傢伙朝赤理夢生追去。

  不可原諒。

  ——不可原諒!

  我用力蹬出扯住他的衣服,狠狠往後猛拽,兩人雙雙摔跌在地。

  機不可失,我立刻跨坐在他身上,往他的鼻子重重轟拳。

  「……!」

  他幾乎以會扭斷頸椎的姿勢躲掉攻擊,我的拳頭砸在地面上迸出指骨斷裂的喀喀聲。

  至此,雙方對視。

  「……你是什麼怪物?」他嘴角上揚,帶著嘲諷的笑容,「好可怕,你的眼睛復原了?」

  「怪物?」

  我很生氣,卻也很平靜。

  「像你這種傷害無辜……傷害千春的人才是怪物。」

  「不,你們都是怪物,世人都是怪物,我是唯一正常的人。啊……我知道了,是昨天吧?有個男的來阻礙我的大業。你們是他的同夥?」

  他哈哈大笑。

  以孩童般稚氣的聲音。

  「我本來認為只是運氣不好,動手時剛好被發現,看來是我被盯上啦?你們到底是誰?」

  「我們——」

  話還沒說完,整個腦袋瞬間停擺。

  再次睜開眼睛,發現自己趴在地上。

  真熟悉,彷彿回到兩年前。

  從傷口復原的感覺來說,應該是他抄起石頭把我的頭直接砸破。

  可能短暫昏迷了四、五秒。

  如果是普通人早就死了。

  他似乎以為我再也醒不來,背對我調整衣服,長吁一口氣後重新往出口走去。

  沒時間等待恢復了。

  我用盡力氣,只能勉強把短刀送進他的小腿裡。

  「啊——!」

  他發出慘叫,接著我感到手腕快被捏碎,忍不住鬆開武器。

  難怪貓屋敷助太沒能逮住他。

  因為這傢伙的力氣大得莫名其妙,彷彿我面對的是一隻五百公斤的成年棕熊。

  「噁——!」

  胃液突然嘔出喉頭。

  原來是那傢伙狠狠踢擊我的腹部,讓我撞在石壁上。

  腸胃受到衝擊,感覺有幾節脊椎已經錯位。

  「我懂了。」他說,「不陪你玩個痛快,你是不會讓我去找那個女人的。」

  正確無比。

  我倒在地上往前撲,抱住他的下半身讓他跌倒,同時拔出他小腿上那把短刀。

  他發出悶哼,而我再往他的大腿插下一刀。

  ——又暫時失去意識了,應該有五秒。

  鼻子裡全是噴出的血塊,脫臼的下巴掛在臉上,牙齒零零散散的掉落。

  看來這次是上鉤拳。

  直接把大腦轟到像是奶昔的那種。

  但我發現手裡還握著刀,大概是被揍飛時順勢拔出來的。

  「……」

  雙方都喘著氣,距離僅有兩公尺。

  全身上下都痛得說不出話來。

  可是,卻又毫無感覺。

  不知道為什麼,前所未有的寧靜感包覆著我。

  全世界都好安靜。

  心如止水。

  赤理夢生應該逃得夠遠了吧?

  我實在是太蠢了。

  居然會在關鍵時刻遺忘貓屋敷說的話,被敵人輕而易舉矇騙。

  因為這個失誤,差點牽連到她。

  不能再犯錯了。

  「真搞不懂你身上那玩意到底是什麼……」腿部受傷的他用手撐住膝蓋,勉強保持站姿,「但你能做到的,我也能做到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口腔還在復原,暫時無法說話。

  不過,他的身體產生奇妙的變化。

  這個小鬼的五官變形,四肢詭異抽動,軀體隆起,伴隨骨骼移動的聲音,竟慢慢轉為成年男子。他扯開上衣,露出張狂的笑容。

  「就像這樣,我能改變自己的模樣,也就是改變身體組織。」

  所以,改變傷口的狀態——也在情理之中。

  「到底是哪裡出問題?」他自顧自陷入思考,「這八年沒有人追查到我,明明毫無破綻……」

  八年。

  這傢伙到底殺了多少人?

  「喂,」他眼神兇惡,「你們究竟是誰?怎麼查到我的?」

  「無相……」我試著說話,狀況良好,「他們是這麼叫你的,『無相』。」

  「那是啥?『他們』又是誰?你還有幾個同夥?」

  「我也不清楚,反正不重要。」

  我握緊短刀,思考該從哪裡下刀。

  完全沒想到他也能治療傷勢,但既然如此,下手就不用客氣了。

  而且,我們之間有個決定性的差異。

  即便我失去意識,身體仍然會自動復原。

  但是他呢?

  只要無法「想」著要改變組織,就等於待宰的羔羊。

  摸清楚這點之後,我把目標放在他的頭部。

  從未感覺這麼舒坦。

  源源不絕的憤怒從體內流淌而出,卻又煙消雲散。

  狀態極佳。

  ——這就是你要的嗎,黑芝麻?

  真是令人頭疼的傢伙。

  「!」

  對方再次展開攻擊。

  壓力十足的,彷彿碎岩機的拳頭。

  要是挨到那招,就算內臟直接噴飛出去也不意外。

  壓低身體閃過,刀子準備划進他的腹部——當然是假動作。我迅速收刀,讓他前來抵擋的雙手撲空,利用不到一秒的時差將刀尖從斜下方刺入他的眼窩。

  「啊啊啊啊——!」

  他發出慘叫往後仰。

  角度有點歪,所以刺得沒有想像中深,但只要把刀柄狠狠捶進去就行。

  只要讓刀子直達腦部深處,我就不信他還有本事反抗。

  我握緊拳頭,然後思緒再次斷片。

  「……」

  睜開眼睛後,躺在有點熟悉的地方。

  全身黏糊糊的,都是半乾的血,衣服破爛到跟裸體差不多。

  「呸……!」

  就連嘴裡也都是莫名其妙的東西,我把它們吐出來,然後發現雙手被上銬,腰間纏著一圈又一圈鐵鍊。

  這是剛剛那個「孩子」被拘禁的角落。

  對方正好穿上西裝外套,我這才發現把那些看似廢棄的機械跟工具移開後,居然藏著各式各樣的衣服。

  就連地上那些雜亂的報章雜誌,也清一色都是殺人案的相關報導。

  這裡並不是什麼機房,不是休息區,更不是檢修下水道的地方。

  而是他的更衣室。

  他在這裡藏著大量服裝,方便自己化身為各式各樣的人物。

  而在全日本,由他自述的這八年來,究竟還有多少這樣的地方?

  簡直令人髮指。

  與剛剛高大粗獷的模樣不同,現在的他看上去是事業有成、彬彬有禮的商務人士。

  調整好衣領後,他拉來一張椅子在我面前坐下。

  「小鬼,」他不帶感情地說,「假扮英雄的家家酒玩夠了沒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別以為自己打不死就囂張。就因為我也有類似的能力,所以明白世界上多得是讓人生不如死的方法。」

  「你……是怎麼……」

  「怎麼讓你失去意識這麼久的?那還不簡單。」他冷笑,「用膝擊把你的鼻子頂碎,左手抓著脖子,右手不停把你的臉轟成凹陷的窟窿。不得不說你還真是恐怖,居然活得過來?」

  看來我在膝擊的部分就已經死透了。

  「這樣正好,接下來我會問你幾個問題,小鬼。」

  「不用問,我什麼都不會說。」

  他瞬間踹斷我的肋骨。

  「咕啊!」

  「喂喂,別再弄髒我的衣服。真可悲,過去的你肯定無往不利吧?可惜遇到的是我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我用力喘氣。

  斷掉的肋骨似乎刺破肺臟,恢復的過程特別難受。

  這傢伙說得對。

  我確實太得意,沒發現自己的能力竟會成為弱點。

  「你……為什麼要殺人?」

  回過神才發現,自己居然問出非常愚蠢的問題。

  也許是被打到腦袋錯亂,還沒完全復原吧。

  始料未及的是,他居然不發一語,煞有其事,滿臉嚴肅陷入長長的思考。

  「……小鬼,你覺得這個世界怎麼樣?」

  漫長的沉默後,用問句回答問句。

  此刻只能順著他的意。

  「不怎麼樣,」我說,「大部份,都是一些爛事。」

  比如現在。

  「沒錯,你說得對。」

  他雙手抱胸,往後仰躺在椅背上,盯著什麼也沒有的上方。

  「儘管如此,你不覺得很奇怪嗎?」他喃喃說道,「為什麼還是有人看起來那麼開心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當大家都被現實的壓力壓得無法喘息,卻有人笑著,這公平嗎?」

  他突然把臉湊近。

  「回答我,這公平嗎?」

  執著,強烈,憤世嫉俗,像火焰一樣會灼傷人的眼神。

  如同遠野夜花所說。

  貨真價實的殺人犯。

  「讓我告訴你關於這個世界的『真相』吧。只要你能聽懂,就能理解我『為什麼要殺人』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首先,這個世界是監獄。我們是在天堂犯罪,被迫來到地球受刑的靈魂。這裡的一切都不適合我們,例如真實的我們,也就是靈魂,是無拘無束的,卻被鎖在這副肉體裡。」

  ……奇妙的,宗教論?

  「沒有發現嗎?人體根本不適應重力,所以我們常常腰酸背痛,也無法自由在空中移動。我們的皮膚,也跟自然演化的野生動物不同。動物的皮膚堅硬耐曬,能在草原與荒野待上整天。放眼大自然,人類的皮膚卻柔嫩到不可思議的地步,更無法承受陽光與紫外線長時間曝曬,這一切都不合理,因為我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,這副軀殼是刑具。」

  他語氣堅定,彷彿就是如此。

  「我們暴露在大量細菌與病毒中,隨時會生病。我們的身體脆弱得只要從二樓摔下來就會骨折……我們被本能驅動,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某種努力,因為監獄裡不允許怠惰。」

  無法理解。

  我無法跟殺人犯共情。

  「這個世界就是要我們體會痛苦。」他說,「歷經痛苦,才能贖罪。滌清罪惡,就能重新登上天堂。那些不知悔改的人在監獄裡喜孜孜笑著,活在違背天堂意志的自我世界裡——當然要讓他們面對真相。」

 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。

  「像我這種——也像你這種——擁有特別能力的人,你知道代表什麼嗎?」

  「……不知道。」

  「這是天堂給予我們的試煉,小鬼。我以前也遇過幾個像我們這樣的人,大家的共通點,都是在某種極致痛苦、極度渴望、極端懇求、極限磨難之中,向某種存在祈求某種願望——才得到『祂們』的回應與幫助。」

  我的耳朵抽動。

  「正因為——」他高舉右手,猶如歌頌上天,「正因為我們特別聰明,看透真相,歷經凡人無法忍受的痛苦,大徹大悟,贖清罪孽,所以通過考驗得到天堂的恩准——也就是能夠管教其他囚犯的手段,足以讓其他同胞更快覺悟的權利。告訴我!」

  他狠狠扯住我的頭髮。

  「難道不是嗎?難道你不是經歷無法形容的苦難,向『祂們』祈求,才得到那種能力?」

  「我……」

  我飛快回想著,被淺木千春發現的那天。

  也是像現在這樣破破爛爛,虛弱無比。

  當時,我真的祈求了嗎?

  向誰?求什麼?

  我想起學姊闡述遠野夜花的過去時,也提到她在非常痛苦的時期聽到神秘的聲音。

  難道當時,遠野夜花也哀求著某種願望,換來那不祥的能力?

  昨夜的赤理夢生演示「宇宙」時提到,她為了追查殺害妹妹的兇手而祈禱,從此得到「神明」的幫助。

  ……難道。

  難道一切的真相,真的如同這個殺人犯所說的一樣?

  「嚴肅、嚴肅、嚴肅!」

  他拍打我的臉,讓我的視線重新聚焦在他的雙眼。

  「我們熬過苦難,得到天賜之力,為的是救醒更多眾生,教導他們痛苦的意義……最終前往天堂。回到你的問題吧,我為什麼殺人?應該反過來想,那些人為什麼會被殺掉?難不成你以為我是以殺人為樂的瘋子?你好好回想,難道我在殺你的時候看起來很愉快嗎?」

  他發出不屑的冷笑,大手一揮。

  「看看這些衣服,為了執行大業,我不惜準備到這種地步,在各個地方,以各種身分活在世上。八年過去,猜猜我拯救多少人?總共五個!只有五個!」

  「五個……什麼?」

  「覺醒的人!」他呲牙裂嘴,「瀕死的他們通過試煉,跟我們一樣得到特殊能力,獲得嶄新的人生!」

  「……」

  我簡直不敢相信。

  表面上是隨機殺人,實際上是把違背『監獄』本質,看起來過得開心的人逼到絕境,給予蛻變重生的機會。

  這就是他在做的事情。

  這就是,淺木千春受害過程的原貌。

  聽起來毫無根據,但如果那五個人是真實存在的……

  似乎不無道理?

  即便如此。

  「就算……」我說,「就算你說得沒錯,我們都在某種極端的情況中變得特別……那也不代表天真無邪的淺木千春必須受到傷害。」

  ——我咬牙切齒。

  「你所謂的讓其他人更快覺悟,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。給予我們能力的那些『東西』,到底是神佛,是鬼怪,還是別種存在,沒有人說得清,你又如何認定那是什麼狗屁天堂的意志……」

  「依舊無法理解嗎……真可惜。我再說一件事吧,小鬼。世界上分為兩種人,『能殺人』與『不能殺人』的人。」

  「那又怎樣?」

  「沒發現嗎?你跟我是同一邊。」

  「……什麼?」

  「就在剛剛,你打算對我這個陌生人痛下殺手。你確實想著要殺我吧?你也是能夠殺人的一方,總有一天,你會變成自己口中的『怪物』,或者你早就是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這個見解,有如當頭棒喝。

 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。

  從來沒有想著要「殺人」,卻因為各種複雜的原因,做著企圖殺掉他的舉動。

  換句話說,他也不是為了殺人,而是為了執行那套理論,剛好做著殺人的行為。

  ——本質上是相同的嗎?

  所以他是怪物,我也是嗎?

  此刻我鬥志全無,內心彷彿出現黑洞。

  「那些被我找上的人,有的進入輪迴,重新回到世上繼續未完的折磨。有人可能承受足夠的苦痛,償清罪惡回到天堂。也有像那得到恩賜的五人,對世界本質產生理解,連帶幫助更多人覺醒。我在做的,就是這樣的宏偉大業。」

  「那五人,幫助……更多人?」

  「他們歷劫歸來,認同我崇高的理念,尊稱我為『教主』,雖然我本人討厭那樣的稱呼,但他們確實用自己的能力『幫助』更多同胞。」

  殺人犯,培養出新的殺人犯。

  那些人,默默潛藏在社會裡。

  我無法想像貓屋敷助太或是赤理夢生,會如何看待這套說詞。

  「最後再問一次,你是誰?你們是誰?怎麼找到我的?我的能力——能夠奪取被我殺死之人的『樣貌』。我利用這個天衣無縫的恩賜,八年來從未像今天這樣直接被找上門。一開始我化為小孩,只想確認你的來意,畢竟你也許是誤打誤撞闖進這裡,沒想到……不是如此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並不是任意改變身體組織。

  而是,奪取受害者的容貌。

  那個小孩子。

  那個粗獷的男人。

  還有現在如同商業菁英的男子。

  都是曾經活生生的人們。

  果然,不能原諒。

  即便我真的是『能夠殺人』的人,也與眼前的這傢伙不同。

  絕對不同。

  「還是不肯說嗎?能夠找到我一次,就能夠找到第二次。我真的非常好奇你們的手段,如果你願意說出來……我能給你一些好處。」

  「沒興趣。有本事,就讓我痛苦到全盤托出。」

  「我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。」

  他站起來,無情地俯視。

  「但那麼做,就正中你的下懷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你想拖延時間,讓那個女人想辦法救你。不會讓你得逞的,我要離開這裡。」

  失策。

  本以為他會固執地追問到底,想不到居然打算撤退。

  看來他這八年來都沒被找到,除了能力以外還加上謹慎的心思。

  「不過,光是這樣還不能讓我解氣……」他走到那堆機械跟工具前翻找,「就用這個吧。我看看……只有兩根,呿。」

  鐵鎚與鐵釘。

  他走來,把鐵釘的尖端對準我的頭蓋骨。

  「記住,所有痛苦與磨難,都是為了回到天堂的贖罪。」

  重重敲落。

  釘子貫穿頭骨直達大腦。

  無法形容的疼痛與不適感讓我劇烈暈眩,倒在地上不停乾嘔。

  「別動!」

  他扯動鎖鏈逼我伸長脖子。

  「還有一根呢。」

  第二錘,我聽見頭骨脆裂出好幾條縫的聲音。

  鼻血開始滴滴答答流出來。

  「幸好我未雨綢繆,還有準備這個。」

  我沒有餘力看他,卻被淋了一身水。

  不,這個恐怖刺鼻的氣味……

  是汽油。

  我止不住拼命咳嗽,身上的鐵鍊也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響。

  ——他想把我跟那些衣服燒掉,把這裡所有證據都毀滅。

  「既然你不會死,應該可以體會完整的洗禮過程吧?希望這能讓你學到教訓。在你被燒昏頭之前記得幫我一個忙;轉告你的同夥,如果還敢再來找我——我會準備更豐富的禮物。」

  「坂東……」在強烈的痛苦中,我忍不住呢喃著他的姓氏,「你這個……混蛋……」

  「坂東?那是誰?啊,原來你們找到那個地方?真可怕。我懂了……你們擁有『搜索』的能力。一切都說得過去了,是剛剛那個女人嗎?嗯——」

  他重新走到我面前。

  「告訴你吧,我不是坂東。我用別人的面貌,以他們的身份活在各式各樣的地方。我就是社會的縮影,可以是任何人。既然你們有那種棘手的能力,情況就不同了。我會主動尋找你的同伴,直到把他們全部排除……咳咳,汽油真刺鼻。」

  他又猛力踹來一腳,肋骨再次應聲斷裂,但我已無力反應。

  兩根鐵釘插在腦袋裡,就連轉動眼球都痛到說不出話。

  「我要走了。往後多多留意你身邊的人,因為任何人都可能是我。我會成為你們永遠的惡夢。我想想——打火機在哪……」

  在他翻找火源時,我閉上雙眼,意識逐漸朦朧。

  看來這次,真的不行了……

  ……如果。

  還能醒來。

  我希望……

  ……至少……赤理夢生……

  ……。

前往Chapter 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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