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銜尾:飄茵落溷的群星》Chapter 3


  徹夜難眠。

  印象中我好像到清晨五點都還醒著,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。

  所以當我在上午十一點起床時,頭痛得不得了。

  該不會感冒了吧?難道是遠野夜花的「不幸」害的?

  實在太誇張,昨天的那些說詞。

  我緩慢地準備出門,就像不想上學的小朋友默默耍任性一樣。

  打開門,來到公寓的二樓走廊。

  昨天我就在這裡被美少女抵著脖子,差點沒命。

  那根被我踢走的水管還躺在旁邊。

  原來不是夢啊。

  走下樓梯的時候,我特別小心。

  雖然內心並不「害怕」什麼幸與不幸,死或不死,但無論如何就是不想在這裡跌倒。

  在哪裡跌倒都行,只有這裡不可以。

  因為可能會被學姊或是遠野夜花看到。

  「……要死也要死在其它地方啊。」

  對於自己奇妙的堅持與豁達感到意外。

  反正就是不想在她們面前出糗。

  可能是昨天那碗浮腫的泡麵太空虛的關係,今天的早餐……不對,應該說是午餐,外帶了豪華牛丼套餐打算到書店裡享用。

  雖然看到價格時有點猶豫,但仔細想想我說不定命不久矣,吃點好料也無傷大雅吧。

  提著午餐到書店門口時,發現店門居然已經開了。

  我放輕腳步走進去。

  確實正在營業中,但是櫃檯沒有人。

  「你在幹嘛啊?」

  突然,聲音從背後傳來。

  這個聲音,毫無疑問是她。

  淺木千春。

  可說是我的救命恩人。

  視力二點零,因為夢想成為攝影師所以買了昂貴的單眼相機。某天她到山裡練習拍照,發現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我——她本人是這麼描述的。

  我沒有懷疑她說謊。

  儘管那天的記憶模糊不清,但我隱約記得在穿透樹葉的縷縷陽光裡,確實有位少女對我說著什麼。

  後來我在醫院醒來,衣物破損還有血漬,但是經過一連串檢查,完全沒有任何內外傷,醫生可能認為我們在惡作劇,所以很快就安排出院手續。

  我當時身無分文,還是她幫忙付的帳。

  雖然檢查結果沒問題,但我很快發現另有蹊蹺。

  因為我就是從那天開始,失去情感。

  這個詭異的狀況是否跟淺木千春有關,我多次想試探,結論卻都一樣。

  她只是個普通到不行的普通女生,我幾乎可以用自己的人格擔保,發生在我身上的異狀跟她毫不相干。

  那陣子,我就如同遠野夜花所說的那樣。

  靜靜腐爛。

  遠野她,也許在兩個月內遭遇了許多事。

  但我卻是整整兩年——什麼事也沒發生。

  繭居族。

  社交障礙。

  自閉症。

  隨便什麼都好,反正就是那樣的眼光,就連當時考上的大學也放棄就讀。

  如果一帆風順,現在的我應該是大學三年級才對。

  可惜並非如此。

  那是一段渾渾噩噩、放棄人生的荒唐歲月。

  但是,淺木千春沒有放棄我。

  事發之後,她定期跟我聯絡,希望我趕快回到正軌上。

  書店的打工,是她介紹的。

  重新報考大學,也是她建議的。

  雖然只是普通到不行的普通女生,卻好像定期擦去木頭上的黴菌一樣,用恰到好處的力度關注著靜靜腐爛的我。

  「啊!這不是那家超好吃的牛丼嗎,我要吃!」

  雖然只是普通到不行的普通女生,卻是美食愛好家。

  個人社群帳號上有七成都是食物的照片。

  「好吧,給妳吃……不對!妳不是請假嗎,怎麼在這裡?」

  差點就上當了。

  「本來跟朋友有約,結果她突然有事就取消了。唉,我就想反正閒著也是閒著,就來幫石川爺爺顧店啦。」

  「起碼通知一聲吧,早知道我就自行放假了。昨晚沒睡好,現在頭超痛。」

  「你沒睡好也沒有通知一聲呀,我怎麼會知道。」

  這倒沒錯。

  「而且你忍心讓我一個人上班嗎?今天可是週六耶!」

  「就因為是週六,我才更不想來。」

  悲哀的服務業。

  「別說喪氣話了。牛丼,一口就好,一生一次的請求!」她雙手合十。

  「那麼珍貴的機會,不要如此輕易地用掉!」

  結果當我替店外的盆栽澆完水之後,只剩半碗。

  「太豪吃嚕……」她邊嚼邊說,口齒不清,嚥下之後繼續開口,「所以忍不住……哇!對不起啦,不要露出那種眼神嘛!我去買咖啡給你賠罪!」

  說完就逃離現場。

  仔細觀察會發現,牛肉幾乎快被吃光了。

  就好像吃咖哩飯的時候,每一口都必須謹慎斟酌米飯跟咖哩的比例,才能完美吃到最後。這傢伙完全不懂這個道理。

  話說回來,沒有另一副餐具。

  ……這點程度的唾液交流,應該不會被討厭吧。

  對方可是高二的女學生。

  未成年。

  不,只不過是牛丼而已,跟年紀有什麼關係,更何況這是我買的。

  我開始大口扒飯。

  被牛油滲透的米飯香氣四溢,看來不能把責任都賴在她的貪吃上。

  「……」

  在店裡有其它客人的狀況下,我只能低著頭飛快咀嚼食物,避免被客人投訴。

  雖然我完全不在意別人的評價,但影響到店舖名聲就不好了。

  就這樣,我的嘴巴動個不停,同時想著昨晚的事情。

  帶給別人不幸嗎……

  如果說我曾經過著靜靜腐爛的日子,遠野又過著什麼樣的生活?

  她說她間接殺死很多人。

  雙親,親朋好友,前來關心的局外者。

  對於一名大學二年級,也就是頂多二十歲的女生來說,那會是什麼樣的情景?

  遠野她自己,對於這件事又是怎麼想的?

  因為這樣的「體質」,不再能夠隨心所欲、敞開心胸交朋友。

  或許畢業之後,就連找工作都會有困難。

  戀愛,結婚,生子……

  假設她所言不假,像這類人生大事,應該也跟她無緣了吧。

  我無法想像二十歲的女生,能不能看到這麼遠的未來。

  就算看到,也無法理解她要如何接納這些事實。

  似乎她早就注意到了。

  也或許根本沒有察覺到。

  可能她早就放棄了。

  亦或還保有一絲渺小的希望。

  ——如果過幾天你還沒死,我想再跟你聊聊。

  這句當時讓我笑出眼淚的荒謬奇語。

  如今回想起來,似乎……

  似乎。

  是微弱的求救訊號。

  如果我的想法沒有錯。

  遠野夜花,正活在常人無法理解的痛苦中。

  她只能透過唯一的浮木,也就是不知為何安然無恙的黑羽禮子,才可以體會到正常的交流。

  黑羽學姊她,對於這件事又有什麼見解?

  看來必須找個時間好好詢問。

  前提是她願意分享,而我也必須活到那時候。

  我並不是完全相信遠野會帶來不幸,卻也不是毫不相信。

  僅僅只是順應命運。

  消極的結果論。

  如果今天就是我的末日,好歹也給救命恩人吃了幾口好料。如此想來,也算能夠含笑而終。

  內心毫無情感,沒有恐懼,所以對「死亡」也沒有任何概念,卻思考了這麼多。

  真正荒唐可笑的應該是我自己才對。

  「……」

  用完餐,感覺只有三分飽,賠罪用的咖啡還沒送到。

  我擦擦嘴把餐盒整理一番,準備丟進垃圾桶時,突然瞥見那個東西還躺在裡面。

  寫有電話與那個名字的紙條。

  這個世道,真是亂七八糟。

    *

  「然後呢,他就說那個男生想追我喔!我就說……」

  晚上九點整,書店的鐵門拉下一半,我跟千春正在進行打烊作業。

  她一邊分享高中生活一邊掃地。

  由於我在清點現金,所以沒辦法聽得很認真,只發出「嗯、啊、哦」的聲音隨意敷衍。

  幸好千春的朋友取消行程,因為從下午開始生意突然很好,如果只有一個人絕對忙得不可開交。就連出版社業務都不請自來,積極討論下個月重點新書的陳列,還帶來海報、裝飾物跟大型看板要我們到時候幫忙佈置。

  是愛情小說。

  海報以符合春天的淺藍色天空為底,妝點著雲朵與飄落的粉色花瓣,再加上一個破掉的玻璃杯。斗大的書名印在上面,叫做「在那一公尺外失去的遺憾」。明明還沒上市就聽說早已被翻拍成電影,準備一口氣進行鋪天蓋地的強勢宣傳。

  不過,類似的情況在這個業界倒也不算稀奇。

  九點十二分,我們徹底拉下鐵門。

  「啊——累死了。」千春說,「明天還要再奮戰一天!」

  「第一次覺得石川爺爺這麼重要。」

  「畢竟爺爺平常就住在書店的樓上嘛,需要的時候他一直都在。」

  「是啊,一直是可靠的店長。」我把瀏海往後撥,想稍微趕走倦意,「那就這樣吧,我要先去買東西,妳早點回家。」

  「這麼晚要買東西嗎?去哪裡買?」

  「附近那家深夜超市。冰箱裡都空了,很多日用品也還沒準備好,不補貨不行。」

  就連最後一碗泡麵也宣告不治。

  千春思索幾秒,接著說:

  「我正好也有想買的東西,可以一起去嗎?」

  「跟妳家是反方向哦。」我提醒,「回程妳會多花一點時間。」

  「沒關係。」

  俐落爽快,出發。

  「問你喔,你會想看那部電影嗎?」

  「妳說新書改編的那個?看起來很催淚的樣子,沒什麼興趣。」

  雖然是因為我根本無法被感動,看那種片只是浪費時間。

  「很催淚就是賣點呀,你是不好意思在電影院哭的類型嗎?」

  不,重點是我完全不可能哭。

  不管在哪裡都是。

  但是為了配合這種高中生程度的話題,我只能繼續撒點小謊。

  「是啊,我最擔心在公共場合哭了,感覺很丟臉。」

  「哎喲,真看不出來。」千春笑得天真無邪,「幹嘛在意別人的眼光。大家去看電影就是為了暫時逃離現實,享受另一個世界。就算哭了也不會丟臉,反而代表你很順利地擺脫現實,全心全意享受電影的樂趣,不是嗎?」

  「居然被高中生開導了。」

  「難道不對嗎?我很認真耶!」

  「對極了。不過妳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?」

  「因為那個業務給我這個。」

  她翻找包包,拿出兩張票券。

  「那部電影的邀請票,上映之後可以免費看唷。」

  「這樣啊。」我感覺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。

  「因為其中一張應該算是你的,所以才會問你。如果你真的沒興趣,我就去問班上的朋友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,去問朋友吧。」

  我打開手機,是黑羽學姊傳來的訊息。

  我暫時沒有回覆,跟千春來到超市買東西。

  兩個人推著空蕩蕩的購物車隨興聊天,商品漸漸越堆越高。

  最後她抱著整整一大袋,而我則提著兩大袋走出超市,互相道別之後分道揚鑣。

    *

  才剛回到家裡卸下重物,就聽到隔壁大門打開的聲音,接著電鈴響起。

  我開啟家門,果然是黑羽學姊。

  「為什麼不回我訊息呀?」

  「剛剛在買東西,沒空。」

  我指著放在屋內的兩袋戰利品。

  「……」

  黑羽學姊打量著我。

  我也打量著她。

  輕薄寬鬆的長版上衣與很短的棉褲,乍看就像沒有穿褲子似的,露出美麗的雙腿。

  頭髮似乎是半乾,應該是剛洗完澡吧。

  「看來你沒出什麼事。」

  真是意義深遠的一句話。

  「為什麼會這樣想?」

  「我聽夜花說了,昨晚你們互相認識了一下對吧?」

  認識,被認識。

  「嗯……應該說解開了一些誤會。」

  「我才不管有什麼誤會,以後你們不能再有交集,能做到嗎?」

  「……」

  有如修羅場般的狀況。

  「黑羽學姊。」因為想早點休息,所以我不打算拐彎抹角,「她說自己會給旁人帶來不幸,這是真的嗎?」

  「是真的喔。」

  學姊的眼神非常認真。

  似乎是為了強調真實性,學姊的身體前傾,靠得更過來了。

  「貨真價實,千真萬確,童叟無欺。所以你們不能再有任何聯繫,不管是什麼原因都不行。」

  「妳親眼見過嗎?」

  「……見過什麼?」

  「比如,她讓別人變得不幸的證據。」

  「我都說到這個份上了,居然還想要什麼證據……」

  站在門外的黑羽學姊深深嘆息。

  隨後,她瞄了一眼自己的家,又轉頭看著我。

  「我可以進去說嗎?」

  「咦,可以是可以……」

  「那就打擾了。」

  學姊身上有著很香的味道,應該是沐浴乳或是洗髮精吧。

  我把大門關上,但沒有鎖門。

  「你家好乾淨喔。」學姊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上。

  「因為才剛搬來啊。」

  我打開購物袋,把一些需要冷藏的東西挑出來放進冰箱。

  「話說……我好像應該先道謝才對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聽說你是因為想要保護我,才會去找夜花。」

  「……要是學姊先說有同居者的話,也不會有這種事了。」

  「我也沒想到你這麼有正義感呀。明明在學校說什麼水火不容的,關鍵時刻卻挺身而出。」

  「我自己也萬萬沒想到,真是意外。」我把冰箱關上,「所以,學姊想說什麼?」

  「謝謝你。」學姊露出微笑,「還有,雖然你看起來沒有大礙,但今天真的沒發生什麼事嗎?」

  「沒有……吧?」

  我稍微回想今日。

  確實沒什麼大事。

  「好……我暫時放心了。不過,剛剛說的約定依然算數喔!千萬不可以再靠近夜花。雖然我手上沒有證據,但夜花說的都是真的。如果你不管怎樣都想要證據,就把我當成人證吧。」

  「那麼,學姊自己又該怎麼解釋呢?」

  我在桌邊坐下。

  「不但完全沒有被影響,甚至跟她同住在一個屋簷下,這樣的情況怎麼想都不合理。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學姊說,「這是真的,或許有某種決定性的理由,但是我不知道。我跟夜花是高中時代的好朋友,她以前很正常,我們還一起參加社團,自從上大學就不一樣了。」

  「也就是十個月前的事吧。」

  「嗯。看來夜花她自己跟你說了不少……」

  「十個月前,到底發生什麼事?」

  「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嗎?」

  學姊突然跳脫話題。

  「……很難回答。」我一時語塞,「如果硬要選的話,應該是相信吧。」

  「那你不可以笑我喔。我認為,夜花她一定是被鬼或者某種東西附身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我還陪她到神社參拜想要去除晦氣,結果沒什麼用。後來我們跑到橫濱的寺廟,聽說那裡祭拜的是中國的神明,而且很靈驗。」

  話題完全往預料之外的方向發展。

  「但是,好像都沒有什麼幫助。」

  「換句話說,遠野……」我思考該如何稱呼她,「遠野夜花——她依舊帶給別人不幸。妳們該不會連教堂也去了吧?」

  「你猜對了。牧師拿著聖經放在夜花的頭上唸著禱詞,還對她灑聖水,結果那個牧師沒多久就頭暈不舒服,鼻血流個不停,我們只好幫他叫救護車。」

  「……太誇張了。」我目瞪口呆。

  「我能理解你的心情,真的好誇張。」學姊倒是愁眉苦臉,「除了我以外的人,只要跟夜花扯上關係就會變成那樣。你不是想知道十個月前發生什麼嗎?我這就告訴你。夜花的家裡很有錢,父親是大財團的董事之一。」

  「——嗯。」

  千金大小姐嗎?

  那與眾不同的氣質,果然來自非凡的家庭。

  我認真聆聽。

  「聽說他的父親非常討厭小孩,所以沒有生育的打算。一直到五十歲左右,他的父親才因為家產繼承和血脈存續的問題被家族說服,勉為其難的有了後代。」

  ……如果找不到任何繼承者,遺產將會被全數充公。

  我記得法律上是這麼規定的。

  就算不是如此,遺產也可能會輾轉跑到沒什麼往來的遠房親戚那邊。

  簡而言之,就是結束了。

  無論遠野夜花的父親多麼有能力,只要沒有後繼的人選,無論是財力、權力或是遠野家族的血脈,全部都形同在這一代劃下句點。

  「我能猜到大概的狀況了。」

  「才剛開始呢。」學姊繼續說,「夜花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來到世界上的喔,並沒有承載著父母的希望或什麼的,單純只是『必須要有』而已。所以,她的童年就在完全沒有父愛的情況中度過。」

  「這部分我瞭解了,但是其他家人呢?例如媽媽或者祖母之類的……」

  「聽說她的母親在生產的時候死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因為是高齡產婦呀。光是能懷孕並且產下健康的夜花,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。可是這讓她的父親更加討厭她。從出生的那瞬間開始,夜花就被父親痛恨著。更何況她還是女生,能不能揹負世俗的眼光繼承家族的一切,都還是未知數。」

  所謂的重男輕女。

  「剩下的家人也因為上了年紀身體不好,陸續離世了。她的父親很會賺錢,卻好像面臨家道中落的命運……」

  簡直就像是,從一出生就帶來不幸似的。

  「可是,她並沒有被這樣的命運打敗。高中時的她非常開朗,走到哪都是團體的中心人物,就像陽光一樣。」

  那個拿著刀子的女人。

  非常開朗……像陽光一樣?

  「後來我們考上同一所大學。聽說她的父親因為夜花沒有考上東大而大發雷霆……」

  「會因此生氣,不就代表他對女兒還保有一絲關心跟期待嗎?」

  「這正是悲劇的開端。」

  黑羽學姊說到這裡就停下來。

  我起身打開冰箱,倒了一杯無糖綠茶給她。

  「謝謝。」小啜一口後,學姊繼續說,「既然唸不到最高學府,那就別浪費時間——她的父親是這麼說的。」

  「要女兒直接放棄學業嗎……」

  「不只如此,還幫夜花找到門當戶對的婚約者。對方也是有錢人家的貴公子,連婚期都安排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無法想像吧?夜花才剛上大學,往後的人生就被決定好了。而這麼做的理由,只是為了『不丟遠野家的面子』這麼一廂情願的想法。也是到了這個時候,我才知道她的父親是徹底的菁英主義,從小到大不知道請過多少家教跟保姆,企圖把夜花培養成了不起的大人物。」

  但是——

  「但是,怎麼能強求呢?世界上本來就有再怎麼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。夜花明明只是平凡人,卻要承受父親的高壓統治,只有在學校才能開心做自己,沒想到就連那樣微小的幸福都被奪走。」

  明明只是平凡人。

  平凡的女生。

  保養良好的頭髮與皮膚。

  就像其他女生一樣,注重外表。

  那本精緻的美術集。

  可能埋藏著名為夢想的小小種子。

  下課後跑到東京,拿著甜甜圈與朋友合照,這類再平凡不過的小事,對於那位平凡的女生而言,可能是毫不平凡的大事。

  「就算拒絕,也沒有意義吧。」

  「就算拒絕,也沒有意義哦。」學姊凝視著地板,彷彿往事歷歷在目,「我還記得那個貴公子好幾次開著吵死人的跑車來接她下課,搞得學校一陣騷動,連教授都跑來關心。起初夜花不理他,後來因為真的太張揚了,夜花只好順著情勢上對方的車,想要息事寧人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非常危險。

  各方面來說,都是。

  「後來夜花開始缺席。明明剛開學不久,她就常常無故曠課。就算到學校也鬱鬱寡歡,什麼都不想說的樣子。終於有一天,她再也不來了,從六月開始。那就是……事情真正的原點。」

  學姊稍微停頓,接著轉頭盯著我。

  「接下來說的,都只是轉述她本人告訴我的喔。我之所以願意說,並非出賣朋友,而是為了讓你徹底死心,不要再靠近她。因為,我不想讓她的內心再受傷了。」

  我重新坐正,挺起胸膛。

  「說吧。」

  「有一次,她差點在車上被強暴。」

  真是一記重拳。

  「因為反抗而弄傷對方,結果被對方監禁起來,這就是她無故曠課的原因。只要有什麼不聽話的地方,夜花就會被關起來……就像對待寵物一樣。」

  我默默握起拳頭。

  「後來,她找到機會跟父親說了。這是這麼多年以來,她對父親唯一的一次……求救。」

  求救——嗎?

  我反倒覺得是,求饒。

  「沒想到她的父親完全不以為然,無法理解夜花為什麼抗拒。對他來說,女兒既然沒有什麼顯赫的資質,那乾脆老老實實嫁入豪門,才算是不愧對遠野家的招牌。只要兩家聯姻,就能壯大勢力,讓雙方走向更高的地位。」

  「……瘋了。」

  把一生都奉獻在工作上的冷血男人。

  打從最初,就不把女兒當人看。

  金錢,權力,地位,必要的繼承者。

  女兒只是工具罷了。

  「所以夜花崩潰了。她向我坦白這些事情時,也是泣不成聲的。她說,她在內心崩塌的過程中聽見一個聲音。」

  我屏氣凝神。

  「那個聲音好像在問她,難道不會不甘心嗎?想要這樣就算了嗎?還要繼續忍耐嗎?想要變得自由嗎……類似這樣的問題。等到夜花恢復意識,她就在平常被關起來的小房間裡,旁邊倒著一個男人。」

  男人已經斷氣了,黑羽學姊接著說。

  是那個貴公子。

  遠野夜花只是呆坐在床上。

  她的身體乾乾淨淨的,沒有任何傷痕,手裡也沒有任何利器。

  但是旁邊卻躺著一具屍體。

  等到被人發現的時候,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。警察直接以嫌疑人的身份將她上銬帶走。

  無論怎麼訊問,得到的答案永遠是不知道。

  然而法醫在死者的身上找不到任何外傷。

  進一步解剖,發現死因只是單純的心肌梗塞。

  殺人的嫌疑被排除了,但巧合的是,遠野夜花的父親也在幾天後去世。

  死因是腦動脈瘤破裂。

  貴公子的父母也死了。

  在美國的別墅裡碰上強盜殺人案。

  當初給遠野夜花上銬,進行連續六小時高強度審查的警察也死了。

  被出獄後懷恨在心的黑道份子行刑式槍殺。

  因為遠野夜花精神狀況不佳,多次前來關心的社工與心理治療師也死了。

  分別是嚴重車禍與深夜大火。

  遠野夜花在那個暑假裡,彷彿一瞬間成為被世界排除的存在。

  或者是,她成為了排除世界的存在。

  只要跟她沾上關係,就會變得不幸。

  非死即傷。

  由她本人親口所說的。

  由她本人親自承擔起的。

  ——間接殺人的罪孽。

  滿手血腥的命運。

  黑羽學姊將綠茶一飲而盡。

  「再來一杯!」

  「……把這裡當成居酒屋了啊。」

  我起身接過杯子,打開冰箱默默照辦。

  幸虧如此,我稍微回到現實之中。

  「這樣你明白了嗎?」

  學姊轉頭望向窗外。

  「不要靠近夜花,才是對大家最好的方法。」

  「我不這麼認為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對於想要獨自背負起這些問題的學姊妳來說,這絕對不是最好的方法。就算陪她順利讀完大學,往後呢?學姊不可能陪她一輩子吧?」

  「那種事情……」

  「老是跟同一個人膩在一起,別說是好朋友,就連相愛的夫妻都會受不了。學姊也有其他朋友與自己的人生規劃不是嗎?」

  ——妳覺得還能陪她多久呢?

  我毫不留情地說。

  消極的結果論,看見悲觀的未來。

  「或許是這樣沒錯。」學姊依舊望著窗外,「但目前別無選擇,畢竟我無法丟下認識多年的好朋友,至少現在不行。事件發生到現在,夜花的情緒其實還不算很穩定。只有在我身邊,她才可以像正常人一樣,我覺得自己就像某種治療師,先陪伴她,說不定某天就會好轉了。」

  積極的過程論,把握力所能及的現在

  果真是水火不容。

  但我並不討厭這樣的學姊。

  「總之,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了,如果這陣子你發生意外,我很擔心夜花的情緒又會受到影響。為了保護你也保護她,我才會跟你說這些,希望你不要告訴別人。」

  「沒問題。」

  「那,打勾勾做約定。」

  她伸出小指。

  「……這還真是。」

  體溫偏低的微涼觸感。

  讓人稍微卸下一些忙碌後的疲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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