難得度過了相對平靜的數日。
淺木千春在週五順利出院。以旁人的角度來看當然是喜事一樁,但她下禮拜回到學校後八成會成為風雲人物,對此她本人感到非常焦慮。
石川爺爺全力配合警方的調查,聽說事情也暫告一段落。那段疑似貓屋敷襲擊千春的監視器畫面提交給警方後的結果,雖然在意但也沒有過問的理由。而石川爺爺在得知千春沒有回去工作的想法後,索性決定把經營三十餘年的舊書店全面翻新,預計三個月後以全新的面貌重出江湖。
那些被「無相」牽連的種種,姑且都算是順利落幕。
時間終於來到約定好的週六。
適合「掃舍」與「出行」的佛滅之日。
窗外下著傾盆大雨。
前幾天電視報導的颱風發生變化,幾乎以原地打轉的方式滯留在千葉縣外海,在整個首都圈灌注驚人的雨量。各地陸續傳出災情,也有電車因而停駛。
誰也沒料到在初春的四月會發生這種事。
報導提到,從一九五一年有正規的紀錄以來,日本四月的颱風僅有十幾個,發生的頻率可說是每隔幾年才有一次,而且大部份的強度都不高。
電視裡的記者以正面積極的態度,鼓勵人們不妨以二月二十九日的心情,享受這場難得的「春嵐」。
「享受個鬼啊。」
躺在床上的我關掉電視。
根據秋葉小南前幾天傳來的訊息,貓屋敷將時間訂在今晚六點四十分,地點是伊勢原市的某個神社。
搭乘電車一個半小時以內就能抵達伊勢原市,算是不近也不遠的地方。不過要前往約定的神社,還得轉乘公車十幾分鐘才行。
考慮到等待公車的時間與可能的突發狀況,我打算提前三個小時出門。
除了時間以外,秋葉小南還一併提供幾點注意事項。
第一,出門前沐浴淨身。
第二,穿著舒適,避免五顏六色的打扮。
第三,不要化妝與配戴飾品。
第四,不要空腹喵。
前幾天我收到這些訊息時,立刻複製傳給遠野夜花。
當然有記得把「喵」刪除。
然後被華麗地已讀不回。
「不管怎樣,應該確實收到了吧。」
我再次打開手機檢查,依然沒有任何回話。
窗外滂沱的雨聲伴隨呼嘯的風聲,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。
——手機突然震動響起音樂。
由於事出突然,不小心讓手機滑落砸中鼻頭。
來電者,秋葉小南。
「喂?」我揉著鼻子。
「是我啦,是我。」貓屋敷的聲音,「好久不見!最近怎樣?」
「……為什麼像『是我是我』詐騙啊。」
「啊?那已經退流行了啦。你應該沒有因為不是小南而失望吧?」
「有話快說。」
「年輕人就是年輕人,真容易看透。」
「掛電話囉——」
「等等!真是開不起玩笑,以後你應該多和小南學學。」
「我已經拜她為師了,雖然不是為了學習那種事情。」
「哇,你們的感情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好?很有一套啊西波老弟,真看不出來!」
「剛剛不是說真容易看透嗎?」我決定把話題拉回來,「今晚六點四十分沒錯吧?」
「我就是要說這個,計劃改變。你家那一帶有個叫做伊那解神社的地方對吧?就在川崎車站附近。」
「印象中——」我試著回想,「似乎有吧。」
「地點改成那邊。」
「這麼隨便嗎?不是要去伊勢原市?」
「那是因為我今天在伊勢原辦事而已。但今天風雨這麼大,與其讓你們兩個小鬼冒險跑來,不如我開車過去。」
這就是大人的餘裕。
「……原來會選那個地點,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啊。」
枉費我事先查好路線,甚至準備了好幾個聊天話題。
「要說理由的話,也算有。畢竟伊勢原這邊的神靈,跟我比較熟啊。」
還是老樣子,話題完全往預想外發展。
「不過我稍微跟祂們講一下,帶個加持過的御朱印,到川崎的神社打個招呼應該也行。」
「應該?」
「應該啦,應該。」
「變成嶄新的『應該應該』詐騙了啊!」
「反正別遲到,我們要把握『酉時』跟『戌時』交接的時間點,也就是晚間七點整。記得跟那個小姑娘說一聲。」
電話率先被掛斷。
本想問他關於「無相」的後續,看來只能暫緩。
雖然計劃臨時更改,但從結果而言,省去舟車勞頓是好事。車站附近的神社,半小時就綽綽有餘。
總之,先轉告遠野夜花。
「地點改了。」我按著手機螢幕撰打訊息,「改成川崎車站附近的伊那解神社。」
一分鐘。
——兩分鐘。
在我感覺自己像個中了石化魔法的笨蛋,準備放下手機時,螢幕終於顯示已讀。
「正好,我的作業還沒完成。」這是她回傳的內容。
「妳好認真,」我繼續回話,「今天是星期六。」
「不然你在幹嘛?」
「躺在床上想事情。」
「想什麼?」
難以一言蔽之。
所以這麼回答。
「各式各樣的。」
「各式各樣的女生?我知道了。」
「不要擅自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。」
「你覺得可以穿涼鞋嗎?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這種天氣出門,普通的鞋子馬上就濕掉了。可是要去神社的話,不能穿涼鞋吧?」
「這種天氣還願意去神社,我覺得無論做什麼都會被原諒。」
「嗯。」過了幾秒,「果然是西波,你就是抱著這種僥倖的心態苟且存活至今的呢。」
「我只是替妳想理由而已,妳要讓鞋子濕到可以養金魚也無所謂。」
「那你會非常羨慕那些金魚吧?」
「……」
我用表示無言的貼圖當作回答。
她則回傳一張思考中的可愛兔子貼圖。
「反正妳就盡情穿吧,」我繼續按著螢幕,「愛穿什麼就穿什麼,要是有神罰或天譴,衝著我來就行了。」
「到了那邊,你可要這樣跟神明說喔。」
「放馬過來吧。」
「不是要你主動挑釁神明。」
「難得可以說一次這樣的台詞,忍不住。」
「你果然是笨蛋。話說那個伊那解神社,我沒去過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
「真不可靠。這種時候你應該早就出門探完路了才對,否則怎麼有臉傳訊息過來?」
「我這就出門。」
「來不及了,我對你感到非常失望。」
「那怎麼辦?」
「提早見面,一起去找?」
也只能這樣了。
就在我思考提早多久集合時,她收回那段訊息。
「為什麼收回?」我繼續打字。
「回答太慢了。對於我的邀請居然遲疑十秒以上,恭喜你錯失了這輩子唯一的機會。」
「太嚴格了吧,我只是在想集合時間而已。而且我錯失什麼唯一的機會?」
「被美女主動邀約的機會。」
「妳一個人就代表全世界的美女嗎!」
「怎麼會,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。」
「那就好……」
「是因為願意理睬西波的美女,全世界就只有我一個。」
「更過份了!」
倒不如說能這樣跟她聊天的男生,全世界只有我才對。
居然把黑的說成白的,對於她不知好歹的性格又刷新了認知。
「六點集合。」我決定不管那麼多,「跟學姊說一聲吧,否則她又會擔心。」
「她不在家,昨天放學就搭車去名古屋。那邊天氣很好。」
真不愧是星期五晚上的女子大學生——相同的感慨好像不是第一次?
遠野夜花傳來幾張風景跟美食照片,想必是學姊拍的。
「本來要跟她一起去的,但你說時間要留給你。」
「聽起來好像在怪我。」
「你的被害妄想症越來越嚴重了,就那麼想被我欺負嗎?」
「沒有!」
「一般這種時候就要玩所謂的放置Play吧?所以我要繼續做作業,再見。」
「……那到底是哪個世界的一般啊?別忘記集合前要洗澡跟吃點東西。」
沒有回應,對話在這裡結束。
我放下手機,時間約莫下午兩點。
雨勢依舊,我決定閉上眼睛小憩片刻。
*
伊那解神社。
位於人來人往的川崎車站附近,大約徒步十分鐘的範圍。
這裡既沒有百貨,也沒有餐飲店。若無特殊理由,平常根本不會接近這一帶。
高聳的樹木與鳥居矗立在普通的街道旁,附近是一般的民宅區,顯得特別清幽。
由於神社的佔地比想像中廣,可說根本無需尋找,只要來到周圍,自然就會發現此處。
「很順利呢。」我望著鳥居說道。
就連天氣也是。
明明幾個小時前窗外仿若末日,出門時卻沒有雨了,只剩忽大忽小的陣風。
晚間六點半,溫度微涼。
昏黃色的天空萬里無雲,甚至已經看得見幾顆特別亮的星星。
「那個颱風似乎願意移動了啊。」我發出感嘆。
「多虧我認真完成作業,我們才能順利走到這裡。」她面無表情,卻語帶驕傲。
「妳的自信已經膨脹到足以操縱天氣的程度了啊。」
「有意見嗎?」
「待會去車站旁的商店街,跟那些攤販說是妳的功勞吧。他們說不定會露出同情的眼神,請妳吃烤地瓜或醬油糰子之類的。」
手臂被狠揍一拳。
好痛。
「出、出發吧。」
我們一起邁出腳步。
——鳥居。
隔絕俗世與神域的「門」。
跟方才的柏油路不同,整齊的石板鋪在腳下,延伸出所謂的「參道」,意即「參拜之道」。
周圍傳來樹葉摩擦的沙沙聲響。
此處已是神的領域。
「會緊張嗎?」我問。
「……稍微。」
「變得坦率了啊。」
「你又不是當事人。醜話說在前頭,要是你們敢亂來,我一定會大聲尖叫。」
「真是老套的抵抗,還有沒有別的?」
「大聲尖叫的同時引爆自己身上的炸藥。」
「拜託妳別亂來!」
恐怖攻擊可不能拿來開玩笑。
「妳不是說相信我嗎?」
「沒說相信別人。」
「……也是啦。」
畢竟她不認識貓屋敷。
偏偏貓屋敷總是給人一種很亂來的感覺。
就算等等遠野夜花掉頭就走,也不能怪她。
為了幫她緩解情緒,我開啟別的話題。
「不過,今天的妳居然難得綁馬尾。」
「就算身上的微小改變被你發現,也不會有任何女生感到高興。」
「太傷人了吧。」
誰來幫我緩解情緒。
「主要是很沒誠意。」她補充。
「怎麼說?」
「像這種颳風的日子,綁頭髮是基本的,因為頭髮被吹亂會打結,很麻煩。」
「……這樣啊。」
「把這種小學生等級的常識拿來充當話題,完全體現了你敷衍的個性。」
「我還是閉上嘴巴好了……」
再繼續承受言語霸凌,恐怕會逐漸停止思考。
「給你一點提示。我身上的確有某些地方跟平常不同,能找出來嗎?」
「接受挑戰。」
我決定從上往下,首先是頭髮。
由於束成高馬尾,平時罕見的頸部線條顯露出來。原本落在那不帶感情的平眉附近的瀏海,雖然被風吹得有點亂,但不影響美麗精緻的五官。
根根分明的睫毛往上翹,下方是水亮的眼眸。微微嘟起的唇珠讓人想一親芳澤。
但,這些都沒什麼不同。
繼續往下,白色的連身洋裝。
雖然是露肩款式,但此刻比起性感,反倒有種晚禮服般正式的感覺,想必這是她特別重視今夜的證明。洋裝的版型恰到好處,完美呈現那細緻的腰身。而藏在裙襬裡的白皙雙腿——
「停停停……」她突然伸手遮住我的眼睛。
「又怎麼了?」
「你的眼神太下流了,好像用眼球舔我的肌膚一樣,所以我決定到此為止。」
「明明是妳自己要玩這個遊戲,虧我找得那麼認真。」
「我後悔了。作為補償,直接公佈解答吧。」
「這還差不多。」
「我的內衣跟平常穿的不一樣,是前幾天新買的,今天第一次穿,而且跟內褲是成套。」
「就算我真的用眼球舔妳也不會知道那種事啊!」
一開始就必輸無疑的敗仗。
能把我搞到心態崩潰的,普天之下只有遠野夜花吧。
不過,下一秒——
「……呵呵呵。」
她愉快地摀嘴輕笑。
「你的表情,真的很有趣。」
「……」
這可能是,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。
直到她用手指把眼角笑出的淚珠勾去時,迷人的雙唇都還彎著止不住的笑意。
能夠近距離見證那樣的美,直到目前為止被捉弄的一切,似乎都能一筆勾消。
她好像感到心滿意足,暫時不再說話。
雖然繞了點路,不過她的情緒確實比較放鬆了吧。
於是我調整狀態,把視線重新放回前方。
——參道的左右兩邊,分別設置著狛犬的石像。
左邊的狛犬仰天咧嘴,右邊的低頭狀似怒鳴,兩隻看起來都非常悲憤的樣子。
不過根據旁邊的告示牌寫的內容,這是神社的守護犬,同時也執掌淨化天地的任務。
如果想祈求上半身的健康,就摸摸左邊的狛犬,反之則摸右邊的。
「你覺得肚子痛要摸哪一邊?」她問。
「妳肚子痛嗎?」
「不痛。」
「那就不要鑽牛角尖。要是這兩隻真的讓妳肚子痛就糟糕了。」
「狛犬大人們,」她突然雙手合十,「我旁邊的人類叫做西波照間,他說他願意替我擋下任何天譴跟神罰。如有冒犯,請去找他。」
「再胡鬧下去就來不及了。」
我抓住她的手腕繼續前進。
也許有點嚇到她,能感受到她的肢體略微僵硬,但幾秒後就恢復自然,我也順勢鬆手。
參道的前方是第二個鳥居。
撇開伏見稻荷大社的千本鳥居那種極端的例子不談,一般的神社有兩、三個鳥居是很正常的情況。
每踏入一個鳥居,就代表「神性」更高一籌。
儘管我並未感受到那種存在的氣息,但也不自覺變得嚴肅。
——貓屋敷說過,「祂們」本來就非常隨心所欲。
若此處真有什麼正氣凜然的神明,是否會對揹負「詛咒」的遠野夜花做出行動?
終於,就在經過寫著詩人俳句的石碑後,我們踏進第二鳥居。
宏偉的「拜殿」就在眼前。
而拜殿的屋簷下,坐著一名倚靠在梁柱旁放蕩不羈的身影。
「一分不差,還真準時啊。」
貓屋敷助太站起身拍拍灰塵。
他穿著類似神職人員的簡易道袍,就像換了另一個人。
「不過,真虧你們大搖大擺走在『正中間』。」
「……什麼意思?」我問。
「『參道』的正中間是給神明通過的,人類必須避其所行,以示尊敬。在更古老的傳統裡,踏入鳥居前甚至要停下來整理衣冠,鞠躬致意。隨著時代變遷,這類習俗漸漸被淡忘了啊,真是感傷。」
「我們——之後會注意。」
雖然真心話是「你倒是早點講」,但此刻不方便說出口。
遠野夜花用難以察覺的程度稍微退縮到我身後。
「……現在問好像有點晚,」她悄悄耳語,「你應該跟這個人說過接近我的下場吧?」
「放心,小姑娘。」想不到還是被貓屋敷聽到了,「這裡可是『神社』啊。妳也住附近嗎?」
「……是的,」她有些遲疑,「我的名字是……遠野夜花。」
「妳好,遠野姑娘,我是貓屋敷助太。西波老弟就算了,遠野姑娘知不知道這裡供奉什麼神明?」
「我不清楚。」她說。
「為什麼我就算了啊?」
好像我絕對不可能知道似的。
「武甕槌神。」貓屋敷無視我的抗議繼續說,「是武神亦是軍神,這裡由祂的分靈以及祂佈下的雷網鎮守。那些雷網就像蜘蛛絲,稍有妖氣擾動都會喚起祂的注意。遠野姑娘身上的那傢伙現在很安分,暫且放心。」
「……」
我跟遠野夜花面面相覷,不知道是否該相信這些玄妙之詞。
這可能是我們有生以來最有默契的幾秒鐘。
尤其是對於沒有見過那種存在的她而言,此刻肯定比我更困惑。
「我已經用帶來的御朱印打過招呼,武甕槌神的分靈會注視我們。不過基於禮儀,還是正式參拜一下比較好。你們先到旁邊的手水舍做準備吧,瞭解步驟嗎?」
「那種常識姑且知道。」我說,「反正就是洗手跟漱口。」
「西波的常識就算了,請您直接帶我們做一遍流程。」遠野夜花說。
「一拍即合的雙重霸凌!」
原來有默契的是他們。
我們來到手水舍。
這裡像個涼亭,有四根柱子與屋頂,中央設置著淨水池。
「對了,在淨身之前,先請遠野姑娘把髮圈拿下。面對神明時,必須盡量呈現最真實的姿態。」
「……好的。」
遠野夜花將髮圈解開,一頭美麗的長髮散在胸前與後背。
「那麼,接下來就按照我說的做,像幼稚園的校外教學一樣輕鬆地來一遍吧。」
「剛剛不是有人強調要尊敬嗎?」我說。
至少也得是高中的畢業旅行比較有誠意吧。
「首先用右手拿起勺子舀起水。」貓屋敷說,「將水倒一點在左手,接著換成左手拿勺子,清洗右手。」
我們依序執行步驟。
「再換成右手拿勺,倒一點水在左手掌心裡,用那些水漱口。千萬別把水喝下去,吐出來的時候順勢用左手遮擋比較美觀。對,就是這樣。再清洗一次左手,接著把勺子直直立起,讓剩餘的水流下,清洗整個手柄後放回去——很好。」
大功告成。
「這個步驟象徵滌淨身心,做好覲見神明的準備。我們回到剛剛那邊吧。」
再次來到拜殿前,厚實的木製匾額上刻著「伊那解神社」幾個大字,屋簷下方掛著粗大的注連繩,繩子上綁著閃電形狀的白色紙垂。
天色不知不覺已完全轉暗。
颱風帶走雲層,如墨的夜空清晰閃耀著鑽石般的繁星。
「請遠野姑娘深呼吸三次,讓內心完全靜下來。」
「……」她如實照做。
「接著在手掌寫上自己的名字。」
「用……什麼寫?」
「手指就可以了。是右撇子的話,就寫在左手掌。寫完後握起拳頭放在胸前,讓心跳傳達到掌心,默數七次,然後將自己的名字投入賽錢箱,搖響鈴鐺。」
遠野夜花遲疑片刻,緩緩寫下名字。
在她閉上雙眼感受心跳時,表情變得平靜許多。
動作輕柔地將名字放入賽錢箱,清脆的鈴響迴盪在神社裡。
「西波老弟,接下來你也照做吧。」
「啊?好……」
「鞠躬兩次,然後雙手合十。」
我跟她同時動作。
「左手不動,右手稍微往腹部下滑一個指節的距離。對,很好。輕拍兩下。」
啪,啪。
「右手往上推回原位。請兩位注意,此刻——神明已在面前。」
「……」我轉動眼球左右掃視。
沒有任何異狀。
沒有任何異狀,身體卻感覺被無形的壓力壟罩住。
「接下來是祈願的時間,遠野姑娘。我會先問幾個問題,如果妳不想回答,沉默即可。除了答案以外的話都不要說,聽懂了就閉上眼睛點頭。」
「……」她閉上雙眼,又深呼吸一次才點點頭。
「妳的名字是?」
「遠野夜花。」
「生日是幾月幾日?」
「六月十日。」
「身高多少?」
「……一百六十六公分。」
「喜歡吃辣嗎?」
「不喜歡。」
「冰淇淋跟牛排選哪一個?」
「牛排。」
「妳在川崎出生?」
「不是。」
「老家在哪裡?」
「秋田縣。」
「交過幾任男友?」
「……」
「養過寵物嗎?」
「沒有。」
「比較喜歡貓還是狗?」
「狗。」
「喜歡自己的父母嗎?」
「……」
「家庭對妳來說是溫暖的嗎?」
「不是。」
「如果有機會,妳想回到過去改變某些事?」
「……」
「妳想念母親嗎?」
「我沒有見過她。」
「想念父親嗎?」
「……」
「曾經有想殺掉別人的衝動?」
「……」
「遠野姑娘,不想回答跟猶豫要不要回答,是不同的。在神的面前無須猶豫。」
「……」點點頭。
「再問一次,妳是否曾經有想殺人的衝動?」
「有。」
「那是為了報復,還是逼不得已?」
「逼不得已。」
「妳覺得自己犯了某些錯?」
「……是。」
「如果重來一次,妳認為自己還會犯同樣的錯嗎?」
「會。」
「也就是說,妳覺得某些人罪有應得。」
「或許——是的。」
明明問與答的人都不是我,卻不禁捏一把冷汗。
我從來沒有跟貓屋敷提起遠野夜花的過去。
沒有母愛與父愛。
被擅自安排的人生。
企圖強暴她、監禁她的混帳。
這些我都沒有說過。
可是,貓屋敷只用幾句話,就幾乎要勾勒出問題的核心。
「妳明知道自己會犯錯,卻還是想讓那些人付出代價。」
「是。」
「妳——許願了。」
「——是的。」
「妳——許了什麼願?」
「想讓我身邊的所有人,不得好死。」
在極端的壓力中,迸發出來的芽苗。
鮮紅帶刺,充滿惡意。
「有沒有某種東西——回應妳的願望?」
「——有。」
「而妳跟祂——做了交易?」
「……」
「做了交易,對吧?」
「……對。」
「換句話說,遠野姑娘。」貓屋敷此刻面無表情,「妳曾經有選擇的機會。所以妳是為了報復,而非逼不得已。」
「……我……」
「同時,妳其實很清楚附在自己身上的是什麼。」
「我……」遠野夜花合十的手掌在顫抖。
「祂殺人的時候,妳感受得到。」
「……不是的。」
「妳看得見那些人死亡的過程,聽得到死者的哀號。」
「……」
「妳覺得他們應該受到那樣的懲罰。」
「我……」
「他們的死亡讓妳感到鬆了一口氣。」
「不、不是……」
「遠野姑娘,妳甚至對死去的他們——毫無罪惡感。」
「——不是這樣的!」
伴隨激動的吼聲,眼淚從遠野夜花的臉頰滑落。
這個瞬間。
我看見了。
從她體內伸出的,無數隻手臂。
「——!」
那些半透明的手全部朝貓屋敷伸去,抓住他的手腕、肩膀、衣領甚至脖子——
「把她帶走,越遠越好!」貓屋敷大喊,隨後被手封住了嘴。
我馬上壓低姿態用力擒抱遠野夜花,使勁將她推離貓屋敷身邊。
可是即便將雙方拉開距離,死死纏住貓屋敷的手臂也沒有鬆開,而是不停延長,甚至冒出更多手纏繞到我身上。
「……!」
行動逐漸受限,最終就在右腿完全不能動的情況中停住了。
即便用盡全力,也只拉開大約十公尺的距離。
不確定這樣能夠幫上多少忙,但已盡力而為。
「……夠了。」
懷裡突然傳來啜泣的聲音。
「已經夠了……沒有人能幫我,也沒有人理解我……」
遠野夜花,泣不成聲。
好脆弱。
多麼脆弱的女生。
「你們……不要再管我了。我、我會想辦法……請『祂』住手。你們就趁那、那個時候……趕快逃……」
「——妳在說什麼啊!」
我忍不住大聲斥罵。
「到目前為止,妳不是都做得很好嗎!」
「什……」
「是誰說不想再催眠自己的!」
「……!」
「是誰說相信我的!」
「那、那是——」
「再加把勁啊!我認識的遠野夜花!」
「……!」
「那傢伙已經被逼到現身了!現在才正要開始吧?為什麼反而是妳放棄了啊!」
「我……」
「居然說什麼『趕快逃』,別開玩笑了!就算失敗也要我陪在身邊的人是誰啊!」
「……!」
「妳說沒有人理解妳,那我現在在做什麼?不就是因為理解妳那不坦率的作風,知道妳那愛逞強的個性,明明嘴上不饒人,每次見面卻都關心我的安危,正是因為理解這麼傲嬌的妳,所以我正在用我的方式幫妳啊!」
我用力吼著——
「主動讓自己遠離人群,每天孤單一人的妳,這樣的妳,怎麼可能對那些逝去的生命毫無感覺啊!」
——但是腦袋一片空白。
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。
所有情緒都在脫口而出時,就化為虛無飄渺的夢幻泡影。
她的雙眼噙滿淚水,哭紅的鼻子跟臉頰的淚痕都讓人感到心疼。
「……妳聽著。」我總算比較冷靜了。
「……嗯,我在聽。」
「據我所知,『那種存在』必定會以某種東西為食。就像我身上的傢伙把我的情緒吃個精光,超級偵探需要『感激』,之前我追查的兇手則是『恐懼感』。所以糾纏著妳的『妖怪』,一定也從妳身上得到了什麼。」
在此,放手一搏吧。
雖然貓屋敷很亂來,但不會亂來到無緣無故惹哭女孩的程度。
所以,剛才的問話一定藏有玄機。
他刻意將話題導向某個地方。
甚至說出那個關鍵字。
「——罪惡感。」我說,「正因為妳的本性是那麼溫柔,如果幫助妳殺人,就會有享用不盡的罪惡感,這就是祂回應妳的原因吧!」
也因為如此,她在被貓屋敷誤會時徹底失控了。
明明飽受折磨的是她,卻被當成冷血之人。
「放過自己吧。」我窮追不捨,「妳明明知道該怎麼做,明明知道『祂』纏著妳的理由,為什麼讓這個情況持續下去?」
「……我……」
「難道在內心深處,妳其實透過這樣的方式懲罰自己,藉此得到慰藉嗎?」
「……」
長達數秒的沉默後。
終於,有所回應。
「……你說得對。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,所以下定決心用一生的孤獨換取死者們的原諒。我已經這樣決定了,卻因為你……因為你的出現,讓我有了反悔的念頭……這讓我變得更加厭惡自己。」
「無論替死去的人做什麼,都已經沒有意義了。」
我盯著她的雙眼。
「妳想得到死者的原諒,卻沒有想過原諒自己?」
「……我,有那種資格嗎?」
「當然。會罵妳的人,會說妳不夠好的人,會擅自安排妳的人生的人,會強迫妳做不願意做的事情的人,都不在了。不管妳多麼後悔,多麼想補償,也傳達不到他們那邊。」
「……」
「所以,停止懲罰自己吧。即使往後的每一天,妳都笑著走入人群,也不會有人說妳不對。聽我這一次,遠野夜花,妳——」
——妳已經。
不需要再責怪自己了。
「……!」
把這句話說出去之後,我忽然一陣腿軟,與她雙雙跌坐在地。
本以為又發生什麼事,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些手都不見了,失去支撐力的我們才會突然跌倒。
「咦……?」
我茫然地回頭望去,貓屋敷平安無事。
他盤著雙手,面帶微笑看向這邊。
懷裡傳來動靜,讓我把注意力拉回。
遠野夜花失去所有力氣倒在我身上。
「喂……喂!妳怎麼了!」
我拼命搖晃她的肩膀,但依舊不省人事。
「她的靈魂剛剛跟『妖怪』分離,暫時暈倒很正常,待會就醒了。」貓屋敷悠哉走來,「放心吧,年輕人回去躺個兩天就活蹦亂跳囉。」
「……是嗎?」我喃喃問道,「現、現在是什麼情況?結束了?」
「是啊,結束了,西波老弟。你的表現完全出乎意料。」
「我?我只是……說了想說的話,而已……」
「那樣就——非常足夠了。」
他望著夜空。
「沒有誰永遠都不會犯錯。人的這一生,不就是尋找即便犯了錯,卻依然能夠理解自己、原諒自己,也能夠接納自己的人嗎?西波老弟剛才那番話,恰好是遠野姑娘內心深處渴望的解答啊。」
「……真的嗎?就算是這樣,若沒有你的提示,我也辦不到。」
「不,即使沒有我的提示,這個結果也只有你辦得到。」
只有我辦得到——嗎?
世界上竟有這種事。
換成是兩年前的我,想都不敢想。
碰巧搬到她的隔壁。
被誤會成跟蹤狂。
遭到無相牽連,因而認識形形色色的人,遇見各式各樣的事,最終得到她的信任,促成今夜的契機。
這一切,確實不容模仿。
除我以外,無人可演繹。
——只有我西波照間辦得到。
「……附在她身上的妖怪,真的離開了?」
「別懷疑。我說過祂們非常隨心所欲。當遠野姑娘內心的結被解開,自討沒趣的妖怪就失去糾纏的理由了。若要進一步解釋,祂們不但隨心所欲,個性也不盡相同,有的耐心十足,有的不合則去,誰也說不準。」
「但是剛剛的狀況實在太危險了吧?你提到的那個武神……那個雷網,都沒有保護我們不是嗎?」
「因為是假的。」
「什麼?」
「我也是到現場才發現啊,這個神社沒有神靈鎮守。也許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吧。」
「怎﹑怎麼會……」我簡直無語,「那我們剛剛做的準備……」
「全部都只是為了讓遠野姑娘進入狀況罷了,包括我這身道服也是。」
「如果情況失控怎麼辦?」
「我自然有方法處理,雖然不會和平落幕就是了。」
「原來如此……」
貓屋敷的能力,依然是謎團。
而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。
「如果……」我猶豫該不該問出口。
「替部下解惑也是上司的工作,想問什麼就問吧。」
「……」
部下與上司。
遠野夜花的事件順利結束。
也就代表——我按照約定,正式進入特殊對策部第三分部的麾下。
既然如此,就不客氣了。
「如果我也找出某種屬於自己的答案,就能跟黑芝麻說再見嗎?」
「不可能。」
「……」
因為過於斬釘截鐵,我錯愕無語。
「你的情況完全不同。若跟遠野姑娘相比,說是『怪胎』或『異類』都不足以形容,僅有『奇蹟』勉強沾得上邊。不過無須操心,因為在非常——非常久遠的未來,即便沒有人告訴你,就算連你本人都漠不關心,答案也會自然浮現。」
非常久遠的——未來。
這次的提示,依然給的非常足夠。
時間。
時間從不說話,卻會回答許多問題。
或許——
超級偵探的眼光也有失準之時。
說不定,我能再多相信貓屋敷一些。
畢竟我能感覺到此時此刻的他,真心誠意與我交流。
話說回來,不知道遠野夜花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。
黑芝麻應該正在享用著,我心中那微不足道的期待吧?
我看著懷裡的她,再抬頭望向深邃的夜空。
——今晚月色真美。
我不禁如此想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