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刻。
早在出發前。
帶著妖精踏上這趟旅途前。
就曾經思考過失去她的可能性。
本來我以為,差點就再也見不到淺木千春的自己,主動遠離遠野夜花的自己,看見赤理夢生慘狀的自己——這樣的自己,並不會因為今見白音的去留產生情緒上的波動。
可是,我錯了。
無論經歷過幾次,失去就是失去。
我想起第一次在圖書館見到她時,那神祕兮兮的惡作劇。
想起她追求樂趣時的一顰一笑。
想起她編織夢境的技術。
想起她在床上的吻。
想起她捧著我的臉的模樣。
九十九說過,這個世界是虛假的。
我不這麼認為。
因為此刻的痛是如此真實。
「——啊啊啊啊!」
既然拔不出長槍,只好讓自己前進。我奮力挺出身體,攀著長槍努力向前,任憑粗糙的表面與硬刺重新撕裂傷口,直到終於擺脫那柄長槍,整個人失去力氣癱倒在地上。
……不行,失血太多了。
八成也中毒了。
這種感覺我知道,而且很熟悉。
即將失去意識。
我要死了。
就連抬頭都沒辦法。
明明張開眼睛,視線卻不太清晰。
今見白音——怎麼了?
為什麼這麼安靜?
很安靜,但是很溫暖。
「撐著點。」
火鶴先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。
「我先把你的傷口用高溫封住,避免持續失血,同時替你保住體溫……還行吧?我相信你可以的。」
「……今見……」
「今見小姐——她現在沒事。但是,我也不清楚到底怎麼了……你看得到嗎?應該可以吧?抬起臉,看看那邊吧。」
身體發暖。
在火鶴先生的幫助中,黑芝麻正在努力修復傷勢。
我躺在地上轉動脖子,努力睜眼看向教堂大門。
很多人。
很多人在那裡。
那是——修道院的居民。
大原阿姨……工匠……鬍子兄弟……染血的侏儒……還有其他不知道姓名的居民們。
十幾個人都在那裡。
他們抬頭望著成為怪物的院長。
我不知道躑躅森此時在想什麼。
他會感到丟臉嗎?
或是憤怒?
羞愧——想必是不可能的吧。
無論如何,他朝今見白音揮出的手臂停在半空中。
妖精安然無恙。
安然無恙的妖精,躲在大原阿姨身後。
「院長……你是院長嗎?」
而大原阿姨打破沉默。
「你是我們的院長嗎?這是……怎麼回事?」
躑躅森沒有說話。
「為什麼中庭的花園變得一團亂……就連教堂都變成這樣?」
躑躅森沒有回答。
「你是我們最信賴、最敬重的人……也是最用心呵護修道院的人。你比誰都深愛這裡……比誰都不願意看到這個地方受到傷害……明明是這樣,為什麼?」
躑躅森收回手臂。
「我……」大原阿姨繼續說著,「不知道院長遇到什麼事。可是,你看起來很難受。我們都是被你拯救過的人……這一次,換我們來拯救院長吧。不管怎麼樣,只要——」
「閉嘴!」
鮮血噴灑。
大原阿姨的身軀站得直挺挺的。
但是我已經看不到她的表情了。
因為她的頭部扭轉半圈,後腦杓跑到前面了。
沉默。
無聲倒下的身軀。
是最溫柔的,曾經照顧我們的人。
是聖助會修道院的「護理師」。
躑躅森殺了她。
「——哇啊啊啊啊啊!」
恐慌在人群中爆發。
有人拔腿就逃,有人卻衝上去攻擊躑躅森。
「你做了什麼啊——!」
鬍子兄弟扯住躑躅森的右臂,但被怪力同時甩飛。
躑躅森發出詭異的咆哮。
「——聖女不在了!」
他說著不可能被理解的話語。
「聖女不在了!誰都不可能拯救我——!」
揮出的巨掌再次朝向今見白音。
這次,工匠挺身阻擋。
「唔!」
他奇蹟似的扛住攻擊,轉頭對妖精大喊:「快跑啊!」
「……!」
今見白音憂心忡忡地看著我。
我只能對她點點頭。
她終於轉身跟著人群離去了。
心中的大石頭總算放下。
接下來。
就是貨真價實的決戰了。
心如止水。
面對那種將人命視為玩具……在眾目睽睽之下狠心殺掉大原阿姨的傢伙。
不必多說,也無須多言。
必要之惡。
就由必要之人來執行。
如同面對池間銘田那樣……在猛烈蒸騰的黑霧中,我重新站起。
鬍子兄弟與工匠還在與怪物纏鬥,但是憑他們的凡人之軀根本不可能撐太久。
此刻,分秒必爭。
「火鶴先生……」我撐著膝蓋,就連吐出的空氣都是黑色的。
「真不愧是小哥啊。」他苦笑道,「不過我的體力所剩不多了。說吧,有什麼好方法嗎?」
「就像你說的,讓這裡化為火海吧。」
「……哦?」
「趁我跟他戰鬥的時候,把這裡給『燒了』……不必顧慮我……只有抱著一起毀滅的覺悟,才有辦法對抗他那厚重的『鎧甲』!」
「……知道了。」火鶴先生露出疲憊的微笑,「去吧——如你所願,也如我所願。」
我張開雙臂,讓遊走的黑鱗纏身。
這是最後了。
如果不能在這裡阻止躑躅森,發瘋的他不知道會殺掉多少人。
「來吧。」
我對自己說,也對黑芝麻說。
要上了。
我衝向怪物。
工匠被一掌拍飛趴在地上,而怪物追上去,高舉右拳準備捶下。
「——!」
我雙臂交疊放在頭上,硬是擋下這一擊。
「你……!」
「你們快走!會沒命的!」我大喊著。
鬍子兄弟見狀,雖然面有不甘,但仍然連滾帶爬逃離教堂。
「你也快點!」我對工匠吼道。
「可是……」
「別逞強了!沒看到大原阿姨變成什麼樣子了嗎!」
「……可是,我……」工匠的聲音在顫抖,「我想……替大原報仇啊……!」
「你以為我不想嗎!」
我架開怪物的巨臂往後跳,拉開距離。
「報仇!報仇!我要報的仇,已經快要連一隻手都算不過來了!雖然我對你沒什麼好感,但你剛剛救了我的朋友是無庸置疑的,我已經把那份恩情還給你了,剩下的就交給我吧!我會連同你的份——不,連同『大家』的份,一口氣跟躑躅森算——」
話都還沒說完,視野就變得一片混亂。
隨後傳來的是胃部翻騰的劇痛。
「……嘔!」
開始下墜後,我才發現自己剛剛被一腳踢上空中。
躑躅森在我正下方。
我忍痛改變姿勢,準備送上從天而降的肘擊。
可是從未知的角度高速甩來的藤蔓,將我狠狠拍開,整個人撞在牆上。
「……!」
我摔落在地,完全分不清方向,但還是立刻站起來。
然後目睹怪物用兇猛的一拳揍飛工匠。
簡直就像玩偶一樣。
工匠的身體呈現詭異的姿勢飛出去,後腦杓撞在石柱上,整個身體突然痙攣,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。
他的臉剛好朝向我。
雙眼半睜,已經失去意識了。
不。
說不定已經死了。
「躑躅森——!」
我用此生最大的聲音怒吼。
「你到底——還要傷害多少人啊!」
岩漿噴湧。
周圍的一切都因為熱空氣而扭曲了。
我衝上去跳起,單手按住他的臉,往下巴送上膝擊,趁他失去平衡時把他壓在地上。
把他按在岩漿裡。
我感覺不到熱度,但躑躅森泡在岩漿裡的後背燒出大量白霧。
他揮拳攻擊我的側腰,差點就要把我揍飛出去,我咬緊牙關朝他送上頭擊。
「……!」
用頭去撞硬梆梆的頭盔——這麼愚蠢的事情,大概只有我做得出來。
大概只有我能做得出來。
一次、兩次、三次!我用體重壓著他,不停朝他的臉部進行頭槌。
縱使黑鱗纏身,也難免濺出鮮血。
就在第六下的時候——我終於將他的面罩弄出一道裂縫,而某種東西把我頂到天上去。
「唔嘔!」
我吐出混著鮮血的胃液。
又落得跟夢境一樣的下場了。
他的左手前端化為尖銳的長槍,直接貫穿我的腹部。
他保持這樣的姿態,緩慢地站起來。
恐怖至極的鎧甲。
即使背後都泡在岩漿中,毀損的情形並沒有想像中嚴重。就像動物汰換皮膚那樣,鎧甲上那些壞死的部位開始脫落,然後生長出新的表面。
「你……知道嗎?我曾經真的想幫助你。」
躑躅森開始說著莫名其妙的話。
他抬頭盯著我,並不是在自言自語。
「……什麼?」我用雙手握住長槍,讓自己不要因為重力而滑落。
「那時候,在四樓的時候,我們一起望著中庭。你說很漂亮,說底下那片花園,是細心照顧的成果。我……其實很高興。因為從來沒有居民那麼說過。」
「……」
「這座修道院裡……每個居民都有職業。對我而言,院長並不是職業,而是『身份』。我始終覺得自己是『園丁』,一個為了聖女——而奉獻的園丁。居民為了院長付出心力,而園丁為了聖女奉獻所有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……總是如此相似。」
就像我為了追查殺害赤理夢生的兇手而找到這裡。
火鶴先生也為了朋友來到此處。
另外,雖然不想厚著臉皮這麼假設——但是表面上追求樂趣的妖精,其實也是為了我才遠行至此的吧。
每個人都在有意或無意中……與別人牽扯著深刻的羈絆或因果。
而如果那樣的關係被迫中斷。
就會引起無法收拾的漣漪。
名為復仇的圓形。
一圈又一圈擴散、重疊……然後盪出新的波瀾。
何時會停下來?
我不知道。
「人活著的每個舉動,每個決定……無非都是想證明自己是誰。我的這條命是聖女拯救的,是發誓效忠,將往後餘生都獻給那位大人的騎士。而你呢?你——是誰的誰?」
長槍冒出白煙。
在我們停止動作說話的當下,火鶴先生已經完成凝聚了。
我瞄準長槍快被燒毀的那截送上一拳,長槍應聲斷裂,我也順利落地拔出剩餘的槍尖。
躑躅森瞄向火鶴先生,只剩半截的長槍扭轉變形,重新化為包覆手臂的鎧甲。
周圍有長椅燃燒起來了。
整座殘破的教堂煙霧瀰漫。
地面到處都是裂縫,金黃色的岩漿滿溢而出。
超越常理的能力。
雖然感受不到,但周圍的溫度已經高到難以想像的程度了。
「你真殘忍。我們腳下的土地變成這樣,也許整整十年都不會有植物生長吧……植物也是生命,你剝奪了多少生命生存的權利,難道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?」
「……」火鶴先生啞口無言。
他的周圍壟罩著肉眼可見的扭曲空間,厚度比與九十九對戰時還要厚上好幾倍。
那肯定是為了對付鎧甲,特別製作的高溫防護罩吧。
普通人要是以身試探,應該會立刻被燙掉一層皮。
不過,比起那個——我終於知道躑躅森看待事情的角度了。
從剛剛的言論來看,他把人命跟植物的命劃上等號。
人類跟路邊的雜草是一樣的。
這就是他能夠玩弄生命的核心原因。
將大原阿姨的脖子扭斷……對他來說大概就像輕輕拔起一株花苗吧。
「果然你這種人……」我再次衝上去與他展開肉搏戰,「留不得啊!」
揮拳、閃躲、格擋——面對如此高大的鎧甲怪物,岩塚先生教的技術完全派不上用場。我只能依靠本能跟直覺,在熾熱的煙霧中與他戰鬥。
「!」
他有好幾拳紮紮實實的打在致命的部位,但我身上遊走的黑鱗總是將力量卸去。
越是戰鬥,越是挨打——黑鱗就越是明顯。
一陣噴湧的岩漿暫停了近身的肉搏。我沐浴在駭人的液體中但毫髮無傷,而躑躅森的鎧甲則被燒熔不少。
他退後好幾步,但腳下早已淹起滾燙的火海。於是他看準時機,背後伸出兩根藤蔓往上衝,綁住支撐教堂的石柱將自己往上拉,一口氣跳往高處。
「……真燙。」他憑藉藤蔓與突起處蹲踞在石柱上,「聖女竟然死在如此殘酷的暴行中。你們就像中世紀隨意對人火刑的暴徒,不會得到寬恕!」
「相當嚴重的指控啊。」火鶴先生的眼神很冷靜,「小哥,不能再耗下去了。一方面是我的體力……另一方面是躺在那邊的男人生死不明,要是繼續讓岩漿湧出來會牽連到他。我沒有餘力再多照顧一個人。」
「……知道了。」
倒在地上的「工匠」雖然沒有任何反應,但也不能不管他。
不,不只是工匠。
就算沒有他,持續溢出的岩漿跟高溫也會吞沒大原阿姨。
我想讓大原阿姨好好的入土為安。
那是我對她一路以來的照顧唯一能給的回報。
確實不能再拖延了。
早該死了好幾次的我已經瀕臨極限。
火鶴先生也一樣。
光是與九十九戰鬥,就已經消耗太多力量。如今的他不但要維持比平常更厚的防護罩,還要持續凝聚地底的岩漿,甚至必須費心排除傳導到我與工匠身上的熱能。
他跟今見白音一樣,同時做太多事情,把自己逼到極限了。
而躑躅森那傢伙的生命力跟耐久力就像植物一樣,到現在居然尚未顯露疲態。
——不過。
我環顧周圍。
從各個裂縫湧出的岩漿緩慢流動,幾乎遍佈整座教堂。
大半的長椅都燒毀了。
駭人的高溫早已燻黑牆面。
空氣壓迫且扭曲。
細小的灰燼不停飛散。
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待下去。
就連躑躅森都被迫遠離地面。
反過來說。
只要把躑躅森逼下來就可以了。
我望向火鶴先生。
他一定跟我想著同樣的事情。
對彼此點頭以後。
腳下傳來震動。
我猛力起跳。
噴湧的岩漿成為推進力,連同碎裂的地板將我帶離地面——
「!」
——來到躑躅森旁邊。
踏火的一擊。
黑鱗纏繞拳頭。
一心不亂。
揍在他頭盔的裂縫上。
「——唔!」
頭盔的裂痕擴大了。
但是還沒把他弄下去。
他的左手跟背後伸出的藤蔓,都還攀在石柱上。
我抓著他身上鎧甲的凹槽,使盡全部的力量翻身,在同樣的位置送上一記迴旋踢。
頭盔迸裂,少許碎片掉落。
「夠了!」躑躅森怒吼,用右手抓住我的左腿,往石柱上猛力一甩。
我舉臂防禦,讓黑鱗卸掉衝擊。即便如此,石柱也爆出了巨大的裂縫。
「……!」
左腿還被抓著,他繼續把我像抹布一樣甩了好幾圈。
「……可惡!」
快要吐了。
就在我頭暈目眩的時候,躑躅森突然停下動作改變姿態。
他抓著我的左腿跟右手,把我整個人頂在他的頭上。
然後,雙腳踏著石柱用力蹬出。
他像砲彈一樣朝火鶴先生衝去。
「……!」
劇烈扭曲的高溫防護罩——沒有對我起效果。
也沒有對躑躅森產生作用。
怪物在繚繞的煙霧中安穩落地。
「你這傢伙……」火鶴先生退了兩步,「還真聰明啊。」
既然我不會受到溫度的影響。
那就把我當成肉盾,用極快的速度一口氣突破火鶴先生的防禦。
躑躅森實在太強了。
發狂的戰鬥風格,藏著沉著冷靜的思考。
怪物抬起膝蓋,將我狠狠往下拉。我的側腰撞在膝蓋上,整個人摔在地面,痛到發不出聲音。
「糟糕,實在太糟——」
火鶴先生都還沒說完,躑躅森的巨拳就轟了出去。
「噗啊!」
極近距離的拳擊。
火鶴先生被轟飛出去,口吐鮮血。
「該……該死。」他癱坐在地上,「小哥,你快逃吧……傷口又裂開了,我好像……沒辦法站起來了。」
「逃?」怪物重新把我扛在肩上,用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出猛烈搖晃的防護罩,「沒有人可以逃掉。你們毀了我的希望、我的信仰,要以死贖罪。」
雖然他身上的某些部位仍然蒸出大量煙霧,但是靠近我的地方確實沒有受到溫度的影響。
做夢也想不到,自己竟然成為某種護身符般的存在。
欺人太甚。
簡直欺人太甚!
「——簡直欺人太甚啊,西波老弟。」
「……」
剛剛那是什麼?
「沒聽到嗎?啊,死了嗎?」
「……」
為什麼?
為什麼會聽到——那個聲音?
躑躅森也停下腳步。
「這是什麼狀況啊?有夠慘烈的。喂,我能進去嗎?喂喂,我在這裡啦!這裡。」
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往聲音的來源看去。
教堂破碎的窗框外。
有一道人影。
雖然只看得到胸口以上的部位,但在月色的照耀下,那熟悉的輪廓與髮型毫無疑問是他。
貓屋敷助太。
把我帶進「這個世界」的引路人。
「哦,原來西波老弟還沒死啊。」他語氣輕佻,「小南說你可能需要幫忙,我就繞過來了。好像有點太遲了?還是說『正是時候』?」
「……」
「說不出話就不勉強你了。這裡怎麼這麼熱?你們在舉辦什麼烘焙比賽嗎?哇!地上那發光的橘色液體是什麼?」
「……」
躑躅森扛著我朝嘮嘮叨叨的貓屋敷走去。
一步又一步。
他身上的鎧甲不停冒煙,尤其是包覆雙腳的甲殼不斷熔毀剝落,同時也不斷再生。
行走於火焰上的怪物。
那源源不絕的力量源頭,究竟是何物?
接著,他駐足與貓屋敷對視。
兩人僅有一牆之隔。
身高一般的成年男子,以及身高接近三公尺的巨大怪物。
那樣的怪物再次伸手抓住我的腿——把我像抹布一樣朝著貓屋敷用力砸下。
「——!」
貓屋敷及時避開,但我整個人撞上牆壁,碎裂的石塊四處飛散。
全身上下都痛得不得了,根本分不清楚哪裡的骨頭斷了、哪裡的內臟破了。
異樣的浮空感再次傳來。
我又被甩到空中,準備再次往下砸落。
這次真的要死了。
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了。
「喂喂,我只是基於禮貌才緩和一下氣氛,你還真不把人放在眼裡了啊?」
貓屋敷一邊說一邊擋下我。
正確而言,是為了避免我再次撞上石頭而抱住我。
「真是前所未見的慘況啊,西波老弟。上次對付劍山組也是這樣嗎?總而言之,先讓這傢伙冷靜下來吧。」
他眼神丕變,身上透出一股壓力。
接著,是猴子。
半透明的猴子出現了。
三隻猴子靈巧地攀上躑躅森的手臂,再跳到肩頸處,伸手把他的臉部遮住。
「不見、不聞、不言。這是我在中國遇到的靈獸——『三不猿』。中招者聽不到、看不見,也發不出任何聲音。一般遇到這種狀況,不管是誰都會先——」
——充滿疑惑地放開手上的東西。
我趁機掙脫躑躅森的控制。雖說如此,也不過是藉由貓屋敷的攙扶緩緩滑坐在地而已。
身體依舊很溫暖。
火鶴先生還在替我保溫,並且用接近熱焊的方式阻止我的傷口大量出血。
躑躅森接連退後好幾步,不停摸著自己的臉。
「紅髮的那個。」貓屋敷突然喊了一聲。
「……你是?」火鶴先生坐在地上苦笑。
「我這個還不成氣候的部下受你照顧了,多謝啊。」
「……」
「西波老弟,」貓屋敷的表情相當嚴肅,「詳細的情形後面再說。反正,只要把那傢伙解決就行了吧?」
我點點頭,用盡全力爬起來。
必須做個了斷才行。
淺木千春,赤理夢生,宮乃墨,齋賀久司,池間銘田,九十九天籟……直至眼前的躑躅森秀景。
我會走到這裡,是眾多命運交織而成的結果。
是鮮血鋪成的荊棘之路。
既然命運讓我到現在還死皮賴臉地活著。
想必是有什麼理由。
——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情才對。
「要小心了,西波老弟。」貓屋敷提醒道,「一個失去聽覺、視覺,而且也發不出聲音的人,你覺得會做出什麼事?」
「他會……」我喘著氣,渾身冒著黑霧,「……破壞周圍的一切?」
「正確答案。」
好幾根藤蔓從怪物的背後伸出,開始朝四面八方猛烈揮舞與鞭打。
不停有碎石與岩漿四處噴濺。
「哇!」貓屋敷迅速蹲下,躲在教堂的牆壁外側,「交給你啦,西波老弟。這裡真的熱得受不了啊,是你那位紅髮朋友的傑作嗎?我可不像你們一樣有辦法待在裡面。」
「沒關係,已經……幫大忙了。」
這本來就是我的戰鬥。
本來就是,我與火鶴先生的復仇之戰。
我看見躑躅森張開嘴吼著什麼,但什麼聲音也沒有,半透明的猴子盤踞在他身上,他似乎察覺不到。
……靈獸。
那就是貓屋敷的能力嗎?
他還是老樣子,彷彿藏著數不清的祕密。
可是,沒有時間思考那些。
火鶴先生再次雙手合掌。
「小哥,這是我最後的力量了。」他說,「我要將所有熱能都集中到他周圍……為了把那副鎧甲徹底消滅,我會累積比對付九十九的時候更高的溫度。能牽制住他嗎?」
「……知道了。」
對手是失去視覺跟聽覺的怪物。
只要控制住他就好了。
黑鱗遊走,霧氣纏身。
我再次踏步衝去,壓低姿態躲過舞動的藤蔓,利用全身的體重撲往躑躅森的大腿。
「!」
失衡的他跌坐在地,一瞬間所有的枝蔓都纏繞到我身上,像是要把我擰碎似的不停扭轉與加壓。
胳膊、雙腿、臉部……彷彿有隻巨大的章魚把我纏得死死的。我看見那些植物上都有微小的細刺,但佈滿全身的黑色蛇鱗正在與之抗衡。
我抱住躑躅森的大腿持續施力,不讓他有站起來的機會。
才一轉眼的時間,周圍的空氣就已經扭曲到我快要看不清「外面」的程度了。
我與躑躅森都被包在恐怖的高溫裡面。
他的鎧甲仍在冒煙,某些部位甚至已經熔解成焦油般的血肉。
「唔!」
我的背後突然被重擊。
什麼也看不到的躑躅森揮舞雙拳,不停揍在我身上。
我咬牙忍耐,將他抱得更緊。
凝聚。
凝聚。
——凝聚。
瘋狂凝聚的熱量如同暴風般在周圍環繞。
外面的岩漿都熄滅了。
那些幾百、幾千度的高溫液體已經停止流動,化為冷卻後的黑色團塊。
所有溫度都凝聚在我與躑躅森身邊。
比一瞬間解決九十九的溫度還要更加熾熱。
足以覆滅一切的焚毀,已經就緒。
這將是火鶴先生傾盡全力的一擊。
根本不用提醒,我鬆開雙手,奮力扯掉那些糾纏我的植物。
目不可視的躑躅森還在掙扎,他誤以為終於可以掙脫我,一腳將我踹開。我抓住機會搖搖晃晃離開熾熱扭曲的空氣罩,持續往教堂另一端走去。
接下來,這裡的一切都會徹底陷入火海吧。
工匠……以及大原阿姨。
他們不該與躑躅森落得同樣的下場。
我走到工匠旁邊,努力將他扛上肩膀,然後一步一步走到教堂大門外的廊道——走到大原阿姨的遺體旁邊。
火鶴先生不會讓熱量傳導到我身上,也就是說我的身邊是安全的,這點從剛才躑躅森把我當成護身符的行為可以印證。
所以,我輕輕放下工匠,讓他跟大原阿姨都躺在旁邊。
「……」
雙手合掌的火鶴先生盯著我。
而我在教堂大門外的廊道對他點點頭。
就在怪物重新站起來的時候。
「安息吧。」
火鶴先生閉上雙眼,祈禱似的說道。
然後是。
終於向周圍釋放溫度的空氣。
猶如核彈落地的一幕。
急速膨脹的氣體以躑躅森為中心點爆發並擴散。
「——!」
無形的壓力迎面撲來,我低頭護著工匠與大原阿姨。不絕於耳的風聲呼嘯而過,伴隨建築迸裂與石塊飛撞的聲響——我努力抬起頭,睜開一邊眼睛。
所有東西都燃燒起來了。
地面,石柱,長椅,講台,拱形的窗戶全都燒成一片火海——燻黑的牆壁受熱膨脹,往四面八方破裂,劈劈啪啪的聲音此起彼落,直到遙遠的上方傳來爆炸般的巨響,教堂的屋頂碎成好幾塊不停砸下,揚起的粉塵隨著焰火展開第二波擴散。
「……!」
煙霧、粉塵、燃燒的紅光。
在屋頂崩落之後,又有牆壁接著倒塌了。
轟然的巨響震撼人心,但是月光更也加毫無阻礙地照射進來,在漫天塵土、彷彿世界末日的場景中,猶如宣告終結的破曉之光。
我終於聽到躑躅森發出慘烈的嚎叫。
靈獸已經離開了嗎?
那撕心裂肺的聲音,是被烈焰焚燒的痛苦,是失去珍視之人的悲哀。
是生命走到盡頭的最後吶喊。
我再次閉上眼睛,用手護著身邊的兩人。
不知過了多久。
直到風暴慢慢平息。
直到火海漸漸熄滅。
直到再無聲響。
萬物沒了動靜。
我撐著膝蓋站起來。
望著眼前的畫面。
粉塵瀰漫。
煙霧飄散。
全毀的教堂。
一步,又一步。
我朝前方踏出。
躑躅森原本的位置,已經被塌陷的屋頂掩埋。
大量石塊散落在四處。
我奮力爬上石塊,尋找火鶴先生的身影。
他原本所在的地方,已經被碎裂傾倒的牆壁覆蓋了。
「……難道。」
我跳下去,直往那邊跑。
「火鶴先生……!」
還來不及道謝。
還來不及道別。
關於這一趟奧多摩之旅。
關於這一場修道院之戰。
如果沒有他,我根本無法走到這裡,說不定就連妖精都保護不了。
「火鶴先生——!」
我在他原本的位置停下,開始徒手翻開石頭。
「西波老弟,在這裡。」
貓屋敷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。
我抬頭一看,視線越過毀壞的教堂直往戶外。
貓屋敷拖著火鶴先生坐在地上。
「現在的年輕人都玩得這麼大嗎?明明自己都跑不掉了,真是不要命啊。」
灰頭土臉的貓屋敷嘆氣似的說道。
他的衣服被燻黑,頭髮有一部份燒焦捲曲,應該是為了救出無法行動的火鶴先生冒險深入火場了。
而此時的火鶴先生閉著雙眼,像是睡著了似的。
但是他的嘴角在微笑。
……微笑。
現在的確是值得那麼做的時刻。
我又替超級偵探做了一些事。
我又替自己與遠野夜花的未來盡了一份力。
屬於我的故事仍未結束,但火鶴先生的心願已經達成了。
就在我以為一切終於落幕時。
身後傳來動靜。
「……」
不可能。
被瘋狂的烈焰焚燒,又被崩塌的屋頂掩埋,就算是躑躅森也不可能活下來。
可是。
萬一真是那樣呢?
我轉身走去,爬到躑躅森原本的位置上。
腳邊的石頭滾落。
底下確實有動靜。
「真的是怪物啊……」
我握緊雙拳。
既然如此。
就來戰到底吧。
就來戰到底吧——!
反正我這條命,本來就是這麼用的啊!
我用力踢開石頭,再挖開石板,逐步揭曉底下的真相。
「來啊!可惡!來啊——!」
我發狂似的挖掘著,就連指甲掀開也不在意。
一段時間後,氣喘吁吁的我終於看見了。
那是躑躅森的臉。
被我揍得稀巴爛,又被焚燒過的——血肉模糊的臉。
他最自傲的鎧甲已經徹底毀了,胸口以下被巨石壓到凹陷,此時的他就像離水的金魚一樣,張開嘴巴拼命呼吸。
「……」
我鬆開拳頭。
縱使再有什麼深仇大恨,也知道他這個模樣是不可能繼續戰鬥了。
「呼……呼……」
他努力呼吸著。
那是生物最後的本能。
「救……」
令人訝異的是,他居然開口這麼說道。
「救……救我。救……救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知……我知道……錯……了。」
我望著他。
不發一語。
他持續用嘴巴呼吸著。
「救……」
當他又準備求救時,我終於忍不住開口。
「你不是知道自己錯了,而是知道自己要死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但那也沒關係吧。因為——痛苦會有回報,不是嗎?」
聽到這句話以後,他就再也不說話了。
呼吸逐漸減弱。
我低著頭,靜靜目送他最後一程。
直到他的眼神不再聚焦。
直到他的胸口再無起伏。
直到混雜著血液的喘息終於停止。
我抬起臉遙望月亮。
皎潔得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。
「……」
九十九說過,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虛假的。
那麼人們窮盡一生追求的夢想與幸福,到底是什麼?
她口中的「大覺者」,究竟指引出什麼樣的道路,讓人不惜血染雙手?
在她的潛意識裡出現的閃電,十四萬四千這個數字的意義,宣揚與佈道之人,那些求救與吶喊……就是所謂的未來?
無相——那萬惡的根源又在哪裡?
在今夜的這片月色底下,他依然在殺人嗎?
如果選擇順應命運,我是否也會成為他們的一份子,通往他們口中的天堂,見證世界的真相?
又或者,根本就沒有什麼天堂或真相?
沒有答案。
還沒有答案。
正因為還沒有答案,才要繼續尋找。
只要謎底沒有揭曉,就會有人繼續受害。
唯一能確定的是,這個莊嚴神聖的地方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。
在幕後支配一切的女人、道貌岸然的院長、居民們寄託的信任……全都不存在了。
難以想像這座曾經令人望而卻步的修道院,寄宿著深沉的漆黑,又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。
世上的萬千繁榮,究竟還有幾處也像這裡一樣……在虛假不實的浮華外表下藏著難以直視的祕密?
或許就像九十九提到的——世界的本質就是黑暗。
但即使是那樣。
也不代表不能去追尋突破的曙光。
——我如此心想著。
《銜尾:諸相虛妄的浮華》完
《銜尾:形影相弔的歸途》待續